何以宁失笑:“婶婶,我来之前不知道鹏鹏订婚,没准备红封,你家有没有?”
“有的,你等着,我给你拿一个。”
几米外就是家,香云婶子快步进去。
何以宁去车里拿出两瓶五粮液两条中华烟一箱王老吉一箱旺仔牛奶,霍兰熙帮忙提着两样。
拿着崭新红封从二楼下来的香云婶子见状,嗔怪:“你这孩子,怎么又拿东西来。上次不是说了,再来不要拿东西了,你一个人在外面也不容易。”
何以宁:“没多少,就一点心意。”
香云婶子溜一眼,这些东西两千打不住。说起来自己当年看她一个小丫头自己过日子可怜,家里吃不完的菜顺手摘几把给她。这孩子上大学后,每次回来扫墓,都会带点东西上门。
大家说起来,谁不说这孩子有良心,你对她一点好,她都记着。这么好的孩子,何燕兰亏了良心。
香云婶子要泡茶给她喝。
何以宁婉拒:“我还要走几家,然后去后山。”村里人讲究,扫完墓再登门,有点不吉利,所以得在扫墓前走完。
香云婶子遗憾:“那我就不留你了。”
何以宁前往最近的勇飞堂舅家,见到她,好多人围上来问长问短。
要走的人家都有人在这里,何以宁让赵旭峰他们把烟酒饮料牛奶都拿过来,她就不挨家送了。
热热闹闹之间,也不知哪个缺心眼的,直接朝里屋吆喝:“燕兰,以宁回来了。”
不用他吆喝,何燕兰已经看见了。
出来接热水的何燕兰站在门口,看着站在院子里的何以宁,眉眼沉下来。
相较于青春期时的紧绷,现在的她浑身上下都透出一种松弛感,像一朵精致昳丽的鲜花,在阳光下无拘无束地绽放。
也越来越像骆应钧了。
何以宁长得像他,年少时像,现在衣着华美神态从容就更像了。
本该是这个世界上最亲密无间的两个人,遥遥对视。
看着何燕兰的眼睛,何以宁轻笑着回答刚才的问题:“我爸安排的。”
何燕兰瞳孔剧烈收缩。
我爸。
她爸。
骆应钧真的回来找她了?
年纪大了,想要天伦之乐,所以开始补偿?她也就没骨气地接受了?他们父女重归于好,那她这些年受的苦成了什么?
一股戾气油然而起,何燕兰疾步走到何以宁面前。
赵旭峰和程英往前走了一步,便是霍兰熙都往前走了走,生怕何燕兰暴起打人,实在是她的表情太狰狞,仿佛要吃人。
何以宁笑了笑:“没事儿,让开吧。”
三人这才让开路,让何以宁与何燕兰面对面。
何燕兰死死盯着何以宁,眼中怒火几乎要灼穿她的皮肉:“你认了骆应钧?”
何以宁觉得可笑,多年不见,她照样无动于衷,一如既往地仿佛在看一坨垃圾。可提到那个男人,她立刻破功。何燕兰对那个男人是否旧情难忘不确定,对她没有一丝一毫的慈母之情可以确定。
外婆总是说,你妈妈她心里是爱你的,你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为了生你疼了十几个小时,她怎么会不爱你。
年幼难免天真,信以为真,每个周末悄悄去村口等,等着她回来看自己。
可一年都等不到几回,每回都看见她的车毫不停留地从自己身边开过,车里坐着龙凤胎。
一次又一次的失望,终于学会不再期望,也就不会再失望。
后来外婆说,你妈妈她也不容易,她只是钻了牛角尖,咱们体谅体谅她,等她想通了就好了。
那么谁来体谅她?
外婆终究心疼自己的女儿,可她的女儿不会心疼自己的女儿。
“跟你有什么关系?”何以宁淡淡道,“五年前,我向你拿户口本的时候,你自己说的话难道忘了。我成年了,以后我的事情跟你没有任何关系。”
何燕兰冷笑:“你恨我,却不恨他,因为他有钱,即便他二十多年对你不闻不问也无所谓。不愧是亲父女,一切朝钱看。”
主人家何勇飞硬着头皮上来劝:“燕兰,好好说话,哪能这么说孩子。”
这话,何燕兰真没立场说。但凡何燕兰对何以宁好一点,他们这些娘家人都能责骂何以宁:你妈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不能你那个没良心的爸给点钱你就认了他,这让你妈情何以堪。
问题是,何燕兰对何以宁不好。
大家嘴上不说,心里又不是没尺子。
两个人都没善待孩子,那么谁给钱,孩子就认谁呗。
“说的好像你对我又闻又问似的,你连钱都吝啬。”何以宁似笑非笑,“至于一切朝钱看,彼此彼此,你难道不是,我这样还不是你言传身教的好。”
何燕兰勃然变色。
何以宁笑容突然灿烂,你让我不痛快,那大家一起都别痛快:“你嫁给赵德海难道不是因为他有点钱,总不能图他年纪大,图他长相平平。”
回忆当年何燕兰和赵德海相处的点点滴滴,其实不难发现,何燕兰对赵德海的将就忍耐。抛开经济条件,何燕兰嫁给赵德海,那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闭嘴!”何燕兰一声厉喝,抬手挥过去。
程英眼疾手快扣住何燕兰的手腕。
倒抽一口冷气的何勇飞劝了大的又劝小的:“以宁,不能这么说你妈,你妈就图你赵叔叔对她好。”
没劝的了大也没劝的了。
何以宁望着那双恨意翻滚的眼睛,说出压在心里多年的话:“你恨骆应钧为了钱抛弃你,可到头来,你自己也选择了向钱妥协。所以,你也恨自己吧。我来猜猜,你那么厌恶我甚至到了恨的地步,是不是把对骆应钧的恨,对你自己的恨,全都转移到我身上。你报复不了骆应钧,舍不得报复自己,只能报复我,对吗?”
何燕兰神情一窒,血色迅速从她脸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近乎透明的灰白,像是一尊蜡像,只要轻轻一敲,便会粉身碎骨。
“放你妈的狗屁,你嘴巴干净点!”赵星辰气势汹汹冲过来,他在楼上玩手机,被人提醒了才知道。一来就听见何以宁贬低他爸妈,还把他妈气得整个人都摇摇欲坠,哪里忍得住,立刻冲上去要算账。
一起过来的赵思月想拉住赵星辰,到底晚了一步,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举着拳头冲上来。
赵旭峰自然不会允许赵星辰靠近何以宁,上前几步拦住他。
义愤填膺的赵星辰觉得受到了挑衅,脑子一热,伸手去推赵旭峰:“别多管闲事,这我们自己家的事。”
话音未落,赵星辰只觉得胳膊一疼,伸出去的右手被反剪到背后,疼得龇牙咧嘴,哇哇乱叫。
赵旭峰一手压着他的右手,一手扣着他的肩膀,看向何以宁。
“放手。”何燕兰一个激灵回神,心急如焚扑上来扯赵旭峰的手,厉声,“你快放手!”
赵思月也上去帮忙,复杂的目光投向何以宁,张了张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何以宁嗤笑,看吧,她不是不会心疼孩子,只是不心疼自己而已。
嘁,她早已经不是那个躲在角落里,羡慕地看着他们母慈子孝的小女孩。
“放开吧。”
忽然之间,觉得意兴阑珊,并没有想象中那种痛快,只觉得厌烦。
自己都成百亿富翁了,何必再跟他们纠缠,宝贵的时间和精力都应该用在花钱取悦自己上。
赵旭峰松开手,把赵星辰推出去。
赵星辰踉跄了好几步才站稳,何燕兰抓着他的手臂关切:“怎么样?”
赵星辰扭了下胳膊,酸疼酸疼的,其他倒没什么,憋屈着回:“妈,我没事。”说话间忌惮地看了看人高马大的赵旭峰,后知后觉的害怕涌上心头。
留意到他的眼神,何以宁笑了下,请赵旭峰和程英真是一个无比英明的决定,不然自己今天就要吃亏了,回头就给他们发奖金。
何燕兰勉强放了心,拉着龙凤胎要走。是她犯蠢,明明再三告诫儿女不要在意何以宁,她自己却明知故犯,今天自取其辱是她活该,她会铭记于心。他们父女好与歹生与死,都和她无关。
赵星辰却不甘心,恨恨扭头冲何以宁嚷嚷:“你良心让狗吃了,居然那么说我爸妈,不管怎么样,我爸妈好歹把你养大,还让你上了大学。”
看着义正言辞的赵星辰,何以宁觉得可笑:“你是指,没在我身上花一分钱那种养法吗?”
赵星辰愣了愣:“你什么意思?”
赵思月同样满脸茫然。
何燕兰心头一tຊ悸,用力拽赵星辰,低声呵斥:“走。”
“拦住她。”何以宁示意赵旭峰和程英。
“让开。”被拦下的何燕兰怒目而视,眼底翻滚的厌恶浓烈到近乎实体。
何以宁笑了笑,对身旁的堂舅何勇飞道:“舅舅不好意思,今天借你的场地用一下,回头我给你赔礼。趁着大家都在这里,我想把一些话说说清楚。”
何勇飞苦笑地抹一把脸,就是他不愿意,也得大家同意啊。一个个的看得可热闹起劲了,他都看见好几个抓了瓜子在那津津有味地磕。
热闹,谁都爱看。就是他自己也爱,反正丢的不是他们家的人。闹吧闹吧,只要不打起来砸了场地就行。
何以宁就当他默认了,没看何燕兰,而是看着龙凤胎,那是她的心肝她的肉她的软肋。
“我没花你们赵家一分钱,硬要说的话,也就初中的时候,学校过年放假,在你们家住过几天,但是我没少干家务,按照小时工来算,足够抵消。”
“不可能!”赵星辰下意识反驳,“你骗人,你没花我家的钱,你喝西北风长大的吗?”
何以宁嗤笑:“外婆给我留了钱,学校免学费发补助发奖学金,我是这么长大的。”
赵星辰下意识去看何燕兰。
何燕兰绷着脸。
赵思月怔怔望着何燕兰,高中三年二姐都没回家,她问过,家里人说,二姐不喜欢住家里。她那会儿才十岁出头,不会多想。长大后,渐渐意识到家里人不喜欢二姐这个‘外人’在家,却没想到长辈会这么冷酷。
何燕兰双手紧握,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你到底想说什么,是翻旧账吗?”
“是啊,翻翻旧账,把话说清楚,省得你儿子一幅我欠了你们赵家的嘴脸,在我面前趾高气昂以恩人自居。”何以宁讽刺地笑了笑,“我不欠你们!”
何燕兰注视她,讥诮:“我听明白了,你放心,我有儿有女不需要你养。”
何以宁不甘示弱:“得有多厚颜无耻,才会要求我的赡养。”
“你够了啊。”赵星辰气冲冲指责何以宁,“就算妈妈有做的不怎么好的地方,可总归生了你,你怎么能这么跟妈妈说话,做人最基本的感恩之心都没有,还A大学生呢。”
“感恩,”何以宁像是听到了笑话一般,直直盯着何燕兰的眼睛,“你觉得你对我有恩吗?”
赵星辰急吼吼:“怎么没有,妈妈生了你,没有妈妈哪有你这个人。”
父母生了你,对你便是有天大的恩情,无论他们对你做了什么,最后都能来一句不管怎么样,他们都生了你。
然而生育是父母为满足自己的欲望而产生,生恩大于天是这世间最不要脸的道德绑架,好在她这人道德标准不高,所以别想道德绑架她。
何以宁看着怒气冲冲的赵星辰:“生我是为了满足他们生理需求,这不是恩。关心你吃的好不好,睡得舒不舒服,细心呵护你成长,对你才有养育之恩。你千万不要辜负她的恩情,将来务必好好孝敬她。”
何燕兰目光冰冷,掷地有声:“你放心,我将来就是去要饭都不会要你赡养我。”
何以宁:“那我就放心了。对了,你还没回答我之前的问题,你觉得你对我有恩吗?”
何燕兰沉默了一瞬,过往种种闪过眼前。
她一出生,家里就遭逢大变,她和骆应钧又要上班又要照顾病人,谁顾得上她。
自己急得奶水都没了,一口奶没喂过。
从小都是她妈在带,仅有的相处时日里,自己看见她就想起骆应钧,就觉得恶心,从来都是无视。
何燕兰直勾勾盯着何以宁的眼睛,声音仿佛泡在数九寒天的冰水里:“没有,你满意了吗?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情就是生下你。”
一切都因她而起,如果没生下她,车祸就不会发生,一切都会不一样。
迎着她的目光何以宁轻轻地笑了笑:“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选择不出生,也不想被你们生到这个世界上。”
“那你去死啊,把这条命还给妈妈。”赵星辰气不打一处来,恶狠狠瞪着何以宁,仿佛在看一条丧尽天良的白眼狼。
何以宁轻嘲:“又不是我求着她生我,我不欠她,凭什么还她一条命。”
赵星辰理直气壮:“就凭你这条命是妈妈给的!”
车轱辘又绕回来了,何以宁气极反笑,以前便觉得赵星辰脑子里仿佛缺点东西,越大越明显了。
“那你让她一刀捅死我,看看法律会不会承认我这条命是她给的,她有权收回,所以把她无罪释放。”
赵星辰噎住,想反驳,又不知道从何下手,只能气鼓鼓瞪着何以宁:“说来说去你不就是找到了有钱的爸爸,就想翻脸不认人,跟我们划清界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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