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不想捏,推脱说自己不会,贺平安非要守在他旁边教他。
本来是要破除小信徒迷信的,谁能想到他一个神,居然在凡间宣扬迷信呢?
都跟她说了,拜神没用。真是一点用都没有。
小信徒非但不听,还抽了他两耳光。
受不了了,霸道信徒强制信。
衡羿心里不舒服,怎么捏都捏不好。
贺平安看他手上的进度越来越慢,暴脾气地说道:“后生,这可是能救我婆娘命的东西!你要是今晚捏不好,老子弄死你。”
衡羿看了看自己手上捏了一半的泥像:“我看你捏得挺好的,不如把你捏好的给她?”
贺平安随手抓了一把黏土,摔到了衡羿身上:“薛后生,这泥像是你摔的,就应该你来捏好。我就是捏一百个放上去,也没有用。心病还需心药医!懂吗?”
衡羿一边捏着泥像,一边元神出窍,去给病重的花祝年托了个梦。
这是三十年来,他第一次给她托梦。
花祝年在梦里看到他后,欣喜又激动,立即变成了一副小女儿的形态。
看到她明媚耀眼地扑进自己怀里,衡羿的内心有一丝颤动。
不过,他还是推开了她。
忽地被推开的花祝年,摸了摸自己的脸,天真而赤诚地问他:“你是不是,嫌我老了?”
衡羿连忙否认:“不是。”
可即便是他否认了,花祝年的表情还是从起初的欣喜,变成了小心翼翼。
“那为什么推开我?这是,你第一次,推开我。”说完又低下头,看着自己小声说道:“我不漂亮了,身材也变样了,读过的书都忘记了,已经不再与你相配了。”
衡羿眉间微蹙:“不是!”
他险些就要上前抱住她,只是一想到两个人,没什么缘分……
微微扬起的手,又落了回来。
“你很好,哪里都很好。皮囊会随岁月老去,灵魂却愈加澄净。只是,能不能别再供奉我了?”
花祝年认真地问他:“将军,你已经成神了吗?”
“没有。”
衡羿说着违心的话。
他需要考量的东西很多。
一边担心她知道自己成神后,花祝年会失去念想支撑,就此消亡。另一边,也担心她会借机对他这个神,寻求些什么。
而无论她问他寻什么,可以肯定的是,他都给不了。
荣华富贵他给不了,美满姻缘他给不了,让她长生他更是给不了。
花祝年对他而言,除去狂热小信徒这一层身份,和其他的凡人并无什么不同。
他应该一视同仁。
花祝年这个小信徒,是别想从他这里得到半点好处的。
当初他回归神位,并不需要她的加持。
他也从未需要她祭拜过自己。
他们之间本就是匆匆一瞥的过客,一丝缘分都没有。
说到底,是她硬贴过来的。
结阴亲是,祭拜是,供奉亦是。
衡羿是心性极为坚定的神,不会因为有凡人硬贴过来,哪怕是对方捧上一颗真心,就沉溺其中,堕落凡尘。
别人的真心与他有什么相干?
凡间的所有,不过是幻境,众生挣扎其中,他是境外之人。
花祝年露出了担忧之色:“既然还没有成神,为什么不让我再祭拜你了呢?”
“因为,我根本成不了神,也无心成神。”
“那你会转世吗?”
“会。”
“什么时候?”
“很快。”
花祝年满含期待地说道:“转ῳ*Ɩ 世也好啊,那我就供奉到你转世吧。希望你能投胎去一个好人家。”
因为她的将军死的时候,是没有留下全尸的。
民间流传,尸首不全的人,很难转世。
一个江湖术士说,只要信仰够,就能封神,转不转世有什么打紧的,做神仙多好!
无论她的将军是转世还是封神,花祝年都觉得很好。
这一程,她终于快送完他了。
他活着的时候,她没能保护他,当然要在他死后,尽其所能地护着他。
可她没想到的是,恰恰是她的这种想法,让衡羿变得特别有负担。
“我不需要你这样做。我什么时间投胎,跟你供不供奉一点关系都没有!那座泥身小像毁了就毁了,今后,也不要再捏新的了。希望你能过好自己的生活,别再沉迷于江湖术士的迷信之中。我与你,当真是半点前缘都没有。也请你,不要再痴迷于我了。”
实话挺伤人的,衡羿很早就知道。
可是他不得不这样讲。
他看着花祝年的嘴角一点点耷拉下来,眼中的光渐渐消失。
方才扭捏的小女儿神态,也变成了彪悍的老妇人状。
花祝年不声不响地绕到衡羿身后,照着他的屁股上,猛地一脚踹了过去。
衡羿冷不防地被踹趴在地上。
她骑在他后背上,疯狂捶打着他:“你是哪里来的混账东西?竟然敢来我的梦里?”
衡羿无奈地说道:“我是,你朝思夜想的人。怎么如今见了,却不认得?”
花祝年照着他的头上猛锤了一拳:“你才不是!我的将军,只会说让我多多供奉,从来不会让我停止供奉他。我看你是个邪神,想要抢我将军的封神之位,才来我梦里讲这些混账话的。”
衡羿趴在地上直叹气,任由狂热小信徒打骂着自己。
“不怕告诉你,我一眼就看出你不是我的将军!”
他轻笑道:“是吗?我和你的将军长得不像?”
“像,但你不是。我的将军就算是变换了容貌,他身上的独特气质,我也是认得出来的。”
衡羿问她:“什么气质?”
“反正跟你不一样。你连我都打不过,就是一只软脚虾!”
花祝年说完又邦邦地给了地上的人几拳。
衡羿的元神被打跑了。
一个掌管三界的神,从自己狂热小信徒的梦里,仓皇而逃。
出来后,手上的泥像已经快捏好了,就差一些细化的部分了。
他看着手里捏的最后一世的自己,一气之下捏碎了。
旁边贺平安一脚把筐子里的黏土踢翻,将衡羿从地上拎了起来:“好不容易才捏好的,你怎么回事?是不是想我婆娘永远醒不过来?”
衡羿脸色一沉,自带了几分肃杀之气。
冥冥之中一股劲风刮过,就连周遭的山林,都开始晃动起来。
藏匿其中的鸟群匆匆飞离,似乎是感知到了什么,不可名状的东西。
不过他身上的危险气息转瞬即逝,又恢复了之前的温和之象。
人间的一草一木,都和他息息相关。
他不能轻易地发怒。
那样对这个世间来说,太不负责任了。
衡羿好声同贺平安商量道:“贺大叔,我明日就跟家人写信,让他们多送些银两过来。当做这泥像和花大娘的赔偿,你看如何?”
贺平安紧攥着他的衣服不松手:“赔偿是必须的!”
衡羿继而说道:“既然已经接受了赔偿,这泥像我能不能不做了?我实在是做不来这种活。不怕告诉你,每捏一下,我心里都是在骂大街。这助长迷信的事,我这个读书人,真是干不了一点儿。再让我捏下去,唯恐骂得狠了,亵渎了神明。”
他确实生这个破泥像的气。
气花祝年,有眼无珠!
他都去到她的梦里了,怎么能认不出他呢?
居然说他是假的,还说他不像她的将军。
她这一生,爱慕的到底是他,还是一个破泥像?
贺平安松开了衡羿的衣领:“算了算了,我这个也快捏好了,看能不能替一替吧。薛后生,你歇息去吧。”
衡羿看了看那间书房:“我现在,能住那间么?”
“当然是住那间了!”
“不用等花大娘醒来,问一问她?”
贺平安发愁的脸拧在了一起:“你等她干什么啊?她这会子要是醒了,你今晚能不能住还不知道呢。趁她没醒,你就先住着啊。”
衡羿点了点头,拂袖离开。
夜深了,他躺在书房的那间小床上。
床实在是很小,他都没办法躺平,只能微微蜷缩着身子,要么就是腿伸到外面去。
枕头上有清淡的皂角香气。
床上还放着一个小篓子,里面搁置着一些针线。
他之前在天上的时候,经常看花祝年,在这个小床上做针线活。
针线穿梭间,有一种神圣的母性。
做累了,她就会将小篓子推到一旁,躺在枕头上睡一会儿。
每当她躺下来的时候,他都很担心她翻身时,会不会被篓子里的针扎到。
不过,她的睡相一向很好,平和又宁静。
有时候,他觉得贺平安很幸福。
或许,刚刚在她的梦里,那些话讲得有些重了。
她后半生孤苦,又没什么精神支撑,只是喜欢供奉个小泥像,又招谁惹谁了呢?
他好歹也是执掌三界的神明,众生无论好坏都是他的孩子。
花祝年不过是一个小可怜,他对她,应该更慈爱一些的。
衡羿在这张小床上,艰难地翻了个身。
看到了地上的板栗壳。
板栗是早些时候,花祝年供奉给那个泥像的。
剥壳后,又被她攥在手里。
被打得受不了,才勉强地松开。
正如残忍命运一直在磋磨她,可她对他的心,竟然始终都未变过。
白月光的威力就在于,就是白月光本人来到她面前,都打不过她心里的那个。
衡羿有些睡不着了。
他从床上起身,走了出去。
菜地里的菜都在月光下安眠,衡羿走到花祝年挨打的地方,拎起衣袍蹲了下来,仔细地在土里寻找着什么。
没过多久,他眼前一亮,找到了!
几颗被贺平安踩进土里的板栗,烂唧唧地躺在土坑里。
他将板栗捡起来,小心地用手抚去上面的泥土。
泥土上沾染了花祝年的血,新鲜的板栗有股血腥的味道。
衡羿放进嘴里,咀嚼了很久,缓慢地咽了下去。
像是吃下了她半生的血泪一样。
谷物都是因天地的造化而生。
不能浪费粮食。
早上的时候,王寡妇早早地来到院子,大声小话地跟贺平安说着什么。
衡羿都被吵醒了。
他坐在床上,推开窗往外看。
王寡妇哭中带笑,笑中带哭,又哭又笑地对贺平安说道:“平安哥啊,你说我这花嫂子,昨天吃席还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起不了炕了呢?以后,你可怎么办啊?这家里也没人给你做个饭。你还没吃早饭呢吧!”
第006章 后生啊
这位王寡妇,衡羿是知道的。
她也是花祝年的老姐妹儿。所有跟花祝年有关的人,他都在天上细细地了解过。
花祝年年轻的时候,性子孤傲冷僻,只爱看书,不善交际。
没人会想到,后来她会变得像个圆润的糙皮土豆一样,跟谁都能滚过去招呼两句。
当然,一时说得不对付了,也是要骂大街的。
外表看起来比谁都暴躁,心地却是比谁都软。
花祝年跟王寡妇是很早就相识的。
当时,贺平安和王寡妇的男人,同被抓去打仗,留下花祝年大着肚子在家,村子里的女人们互相照应,王寡妇给花祝年伺候过月子。
后来,贺平安回来了,王寡妇的男人却没回来。
听说是夜奔三千里,就为了给将领送信,信送到了,人却累死了。
走得不算痛苦,一瞬间的事儿。
王寡妇当年是个年轻貌美的小寡妇,再加上没儿没女的,难免招村子里一些老光棍惦记。
人性如此。
一旦听说人家老公没了,又没留下后,就起了各种欺负的念头。
花祝年就教王寡妇,只要在外面走动时,手里就拿着个菜刀。
谁敢近身,照头就劈,果然吓退了一干子老光棍。
平日里,如果房子漏雨的话,花祝年也经常让贺平安,去王寡妇那里帮忙修缮。
别的寡妇门前,或许是非多。
可王寡妇门前不一样,几乎没人敢嚼舌根子。
不仅仅是怕王寡妇的菜刀,也是怕花祝年站村口骂大街。
花祝年是读过些书的。
骂起大街来,别有一番味道。
脏中带理,理中带脏。让挨骂的人,觉得被千刀万剐了一样。
一番痛骂下来,没几个遭得住。主要还是,她总是站得住理。
花祝年的暴躁性子,就是在底层中,一点点磨砺出来的。
当富贵小姐的时候,她不用露出锋芒,不用歇斯底里,可一旦沦落底层,就需要亲手撕毁那个养尊处优的自己。
不然是生存不下去的。
底层的生存逻辑很简单,抢夺资源。
不遗余力,不顾吃相地抢夺。
因此,王寡妇来这里,倒也算合理。
她想的很简单,自己的老姐妹儿花祝年,要是一命呜呼了,那她刚好可以跟贺平安两个人,搭伙过个日子。
这是很朴素的想法。
不涉及情爱,就只是为了生存。
贺平安这个人吧,虽然对花祝年动辄打骂,可是在十里八乡的眼里,还算是个不错的男人。
这里的不错,不是说他人品不错,而是在这个兵荒马乱的年代,武力值高的人是不容易受欺负的。
再加上贺平安之前坐过牢,杀过人,造过反,当过兵……各种名号的加持下,终于博得了一个老混子的名声。
十里八乡没人敢惹。
这也是为什么花祝年骂人那么难听,鞭辟入里又招人记恨,还没人敢把她怎么样的缘故。
惹了花祝年顶多被骂,惹了贺平安那就要挨打了。
王寡妇年轻的时候,倒也不是找不到男人。
只是,她就看着贺平安好。
别的男人来帮她,总是心怀不轨的,眼里掩饰不住的色气。只有贺平安来帮她,冷着一张俊脸,说修哪儿就修哪儿。
地里的粮食,别人一周收完,贺平安日夜干活,三天就收好了。
王寡妇也经常劝花祝年,就好好跟贺平安过日子呗。
干嘛总想着那个小泥人儿?
花祝年每次都淡淡地说:“没想,将军是信仰,是很神圣的。我知道我是谁的妻子,没想过跟谁再续前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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