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沉寂了许久,才传来他阴晴不定的声音:“何时上朝朕自有打算,出去。”
车勇不依,正欲再劝一劝,却见宋奕倏然绷紧了下颚,眼神发直。
在几人惊惑的目光下,他毫无预兆地喷出一口血来,轰然栽倒在御案上。
变故来得太突然,几人都被吓得愣住。
高裕最先反应过来,惊呼一声陛下,急急地奔到宋奕身边,车勇几人也手忙脚乱地去请太医。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太医院几名年长的老太医提着药箱急急赶来,急忙给宋奕号脉。
这一号,将他们吓得魂飞魄散。
这这这!陛下体内如何会有这样深的毒?!竟还无人察觉?
为首的老太医急忙去瞧宋奕的唇色和面色,在确认是朱砂中毒后,他立即着手开始配解药。
听闻宋奕中毒的消息,赵音仪和太后前后脚赶到太和殿的暖阁。
在瞧见躺在榻上不省人事的宋奕时,太后惊惧地扑到宋奕身边,声泪俱下。
“奕儿!你这是怎么了……”
顾忌着太后,赵音仪不敢上前,只得侯在一旁擦泪。
见几名太医诊完了脉,她忙问道:“可查出病因了?”
为首的老太医如实道:“回皇后娘娘,陛下是朱砂中毒,看症状,毒素至少是积了两年以上。”
一语毕,满堂惊。
太后听见这话,连哭都顾不上了,汹汹地厉喝道:“来人!将紫宸宫的宫人全部押进大理寺!严刑拷问!”
高裕心间一颤,他也是紫宸宫的,可他怎么会害陛下呢?
正欲开口向太后求情,一旁传来赵音仪冷静的声音。
“母后,这恐怕与紫宸宫的宫人无关。”
听见这话,太后愤怒的目光陡然看向赵音仪:“你怎么知道无关?难不成你也是同党?!”
毫无道理的指认让赵音仪噎住,她虚虚地看了眼发狂的太后,轻声提醒道:“母后可是忘了虚清观的道士给陛下炼的丹药了?”
“朱砂是炼丹必不可少的东西,且陛下也是在三年前开始传那些道士进宫的。”
听到这,太后这才恍然大悟,立时便派了禁军将虚清观的道士押进宫。
“太后娘娘!小人冤枉啊!我便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毒害陛下啊……”
听见太后要将他们拖下去砍了,以马肃为首的虚清观道士急忙替自己辩解。
太后怒极,厉声呵道:“还敢狡辩!奕儿就是吃你们的丹药吃成这模样的!你们三天两头地进宫做法,到底是安的什么心?!”
马肃心下叫苦不迭,苦着脸道:“太后娘娘请息怒,是陛下传我们给死去的俞贵妃招魂。”
“我们也时常劝谏陛下,说这丹药吃多了伤身。可陛下不依我们的话,还说若是不给他炼丹,便要将我们活剐了。”
马肃说的倒是实话,只不过他隐瞒了一件最为关键的事,其实那并不是普通的丹药。
三年前他们被陛下召见时,因为没能请那死去的俞贵妃入陛下的梦,亲眼瞧见老道长被疯魔的陛下一剑捅死,好在那时太后及时赶到,将陛下给打醒了,他们这才捡回一条命。
可没多几日又收到了陛下召他们入宫的旨意,他们怕噩梦重演,便悄悄儿地在丹药中加了些致幻的药物。
顾忌着陛下的龙体,自然是不敢多加,可架不住陛下瞧了一次幻境后,拿丹药当饭吃啊!
那朱砂和致幻药的量虽不多,可陛下一吃就是三年,便是铁打的身子也扛不住啊!
而今东窗事发,为了保命,他自是不能将致幻药的事说出来。
闻言,太后怔住,惊愕地看向榻上昏迷的宋奕,目光郁愤。
这个没出息的孽障!三年多了,竟还对一个死人念念不忘!
难怪这几个月连朝都不上了,她只当他是累着了想歇歇,却原来是在宫里搞鬼,将自己的身子给生生作践坏了!
她一腔怒火对着昏迷的宋奕无法发泄,便打算将这些账算在马肃他们身上。
“来人!将这些拎不清的东西给哀家拖下去,杖责五十!”
许是室内此起彼伏的求饶声太过喧闹,宋奕闷哼一声,睁开了双眼。
马肃精明得很,听见动静,忙高声呼喊陛下救命!
见宋奕醒了,太后稍稍压制了怒火,担忧地看向宋奕。
“奕儿,你可算醒了。”
宋奕微微侧头,瞧见了正被禁军拖着朝殿外走的马肃等人,他心下了然,叫停了他们。
太后心有不满,当着宋奕的面却又不好发作。
她换了一副埋怨的语气,斥道:“母后瞧你是越发不像样了!将那牌位放榻上也就罢了,如今连自己的身子都不当回事儿了。”
“母后息怒,儿臣无碍。”
宋奕半靠在榻上,虚弱沙哑的声音自他喉间传出。
话音刚落,他便猛地咳嗽起来,瘦削的胸膛剧烈起伏,待他松开握拳抵在唇边的手时,掌心一片殷红。
“奕儿!”
太后惊恐地瞧着那一片红,连声呼唤太医。
老太医瞧见这一幕,拧眉凝重道:“陛下,您中毒已久,毒素已渗入肺腑,解药臣已经配好,一日吃两副,两月后便可清毒。”
“这丹药您是万万不能再吃了,否则会有性命之忧啊陛下!”
宋奕从剧烈的咳嗽中缓过劲来,用瘦骨嶙峋的手背拭了拭唇角的血迹,对老太医的话无动于衷。
“朕说了,无碍。”
平静而又暗含警告的语气落入众人耳中,让人没由来的脊背发凉。
太后却是被一意孤行,不拿自己身子当回事的宋奕气得心肝儿疼,颤着手指向他。
“你…你这孽障!因着一个死了三年的人,你是朝堂也不管了!命也不要了!”
“早知今日,一生下来哀家便该掐死你!也省得你今日这般荒唐!”
骂完她又转头吩咐宫人:“将那两个道士赶出宫去!再去紫宸宫将那些丹药给哀家扔了!”
可在场的宫人觑着宋奕那青黑的脸色,愣是没一个人敢动,反倒是宋奕一声令下,宫人侍卫皆行动了起来。
“朕乏了,将太后请回慈宁宫。”
语毕,太后被几名内侍扶着胳膊“请”了出去,走时嘴里还在连连骂着孽障。
耳边清净下来,宋奕锐利的视线落在一旁的赵音仪身上。
赵音仪愣了愣,准备劝说的话又咽回了肚子,识趣地退下了。
高裕在一旁听完了来龙去脉,得知是那丹药的缘故,也温声相劝:“陛下,太后娘娘是为了您好,那丹药是您是真不能……”
“你也滚。”
他话音未落,宋奕已然不耐地打断了他。
可高裕是真担心他的身子,立时跪下,泪眼婆娑地恳求。
“陛下!您就听一句劝罢!那药不能再吃了!”
宋奕烦躁地阖眸,寒声唤来侍卫:“拖出去。”
随着殿门被关上,高裕的呼喊声渐渐远去,暖阁里只剩下那那两名道士和几位太医。
“朕体内除了朱砂,还有一种致幻的药物,也去配了解药来。”
随着宋奕这句话落地,马肃二人俱是虎躯一震,后背渗出丝丝冷汗。
太医们领命出去后,暖阁中便只剩下宋奕和他们。
二人心知事情败露,瞬间慌了神,连连磕头求饶。
“陛下!陛下饶命啊!”
宋奕沉冷的目光落在二人身上,明知他们在糊弄自己,可他却不愿追究。
这三年来,每一个冰冷孤寂的夜晚,他都会忆起他和她的最后一面。
长长的宫道上,那清默的绿色身影,成了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触及的泡影。
好在后来他吃了马肃的丹药,那熟悉的面庞又浮现在眼前,一颦一笑都紧紧牵动着他的心,他这才觉着自己还活着。
即便知道那只是他的幻觉,他也甘之如饴。
可吃的次数多了,致幻药也渐渐不管用了,吃十几回才能有一回见着她。
但那又何妨,只要能见她,哪怕只是一眼,便是吃百回千回他也毫不犹豫。
在暗无天日的余生中,这是他最后的慰藉。
短暂的沉寂中,马肃二人连自己的死法都想好了,却不料那想象中的雷霆怒并未爆发。
正欲抬头瞧瞧是什么情况时,一句无波无阑的话落入耳中。
“退下罢,照常进宫,丹药照练。”
二人有些发怔,反应过来自己逃过一劫,马肃喜极而泣,连连朝榻上的人磕头谢恩。
见那人疲惫地朝他们挥手,二人立时躬身退了出去,轻轻地带上了殿门。
之后的一个月,宋奕昏迷咳血的次数越来越多,紫宸宫已经不能离了太医了。
可即便如此,宋奕仍旧我行我素,清醒着沉溺,甘之如饴地自掘坟墓。
而最焦心的除了太后,还有赵音仪。
对这一切心知肚明的她没有想到,宋奕会疯魔成这样。
三年多的时间他不但没能忘了计云舒,反而大有要抛下一切去殉情的趋势。
心急如焚的她再次来到紫宸宫外,试图劝谏宋奕,却见宫门外站了许多眼熟的大臣,貌似也是来谏主的。
几人见她来了,急忙行礼。
“大人们请起。”
说罢,赵音仪转头看向卫苏:“卫大人,几位可是来劝陛下的?”
卫苏颔首,神情凝重道:“新科状元和御史台的几位御史见陛下罢朝多月不理朝政,痛心疾首,也效仿了前太傅挂印辞官了,照此下去,朝中怕是再无可用之才。”
第115章 鬼门关
“什么?”
赵音仪惊愕地攥着锦帕,再次回看了眼紧闭的殿门,心下五味杂陈。
恰在此时,殿门被打开,高裕苦着脸从里头出来,说陛下不见卫苏他们。
闻言,一位老臣重重地地叹了口气,颤颤巍巍地走了。
“造孽……真是造孽……”
卫苏收回目光,朝赵音仪躬身道:“皇后娘娘,臣先告退了,若您能见着陛下,还望多多规劝陛下迷途知返。”
赵音仪看着几人离去的背影,心口一时堵得说不出话。
眼下的情形,是连陛下的面都难见一回,她如何劝?
虽这样想,可她仍旧抱着一丝希望,走近宫门,让内侍传话。
不多时,仍旧是高裕出来,蹙着眉道:“皇后娘娘,陛下说谁也不见,您还是回去罢。”
心知是这样的结果,赵音仪深深地叹了口气,正欲转身离开,却听得殿内传来几声惊呼。
她心中一凛,忙跟着高裕冲进去,恰好瞧见宋奕再次吐血的一幕。
温热的鲜血染红了他手心的丹药,他却不管身旁道士的劝告,急不可耐地往嘴里送,
好似晚了一步便会错过些什么。
他吃了两颗尤嫌不够,再次将手探入锦盒,高裕见状大骇,忙扑过去阻止。
“陛下!不能再吃了!您会没命的……”
手被制住,宋奕阴翳的目光看向高裕,猩红的眸底一片寒戾。
他冷冷吐出两字:“放手。”
高裕虽害怕,却不愿放手,还想开口劝告,却猝不及防挨了宋奕一脚。
他狼狈地爬起身,捂着胸口再次跪到宋奕面前,却见他突然僵在了那儿。
抓着丹药的手微微发颤,眼底的阴戾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温情与爱意。
高裕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瞧见了不远处站着的赵音仪,他心下了然。
陛下将皇后娘娘当成俞贵妃了。
宋奕挣扎地从榻上起身,踉踉跄跄地走到赵音仪面前,伸出发颤的双手轻轻握住赵音仪的胳膊。
在她惊恐的目光中,他轻声说道:“云儿,你终于来了。”
“朕这回等了你许久,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赵音仪瞧见高裕暗示的眼神,明白这会儿不能刺激他,便一言不发,静静地听宋奕自言自语。
宋奕眸光温溺地望着眼前人,如愿以偿的他,连语气都变得温缓了起来。
“朕知道,你最放不下云松对不对?朕已经将他送去了国子监,里面的崔学正最是严苛礼肃,你日后再也不必担心他不服管教了。”
“云儿,你在天宫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冷着?其他仙子有没有欺负你?”
“云儿,朕不求其他,只求你何时得了空,能下来看看朕,好不好?”
说到最后,他不自觉地哽咽起来,眼角滑落一滴热泪,映着他眸中的猩红,好似在泣血。
这一番话算是彻底击垮了赵音仪心中最后的防线。
她愣愣地盯着眼前目光涣散的人,大气儿也不敢喘,心乱如麻。
陛下以前是从不信鬼神的,她也从没瞧见过他这般颓丧癫狂的模样。
一味地沉溺在自己的幻境中,自欺欺人,不拿自己的身子当回事,更不拿大渊的江山当回事。
赵音仪痛苦地在社稷稳定、宋奕的性命与计云舒的自由两者之中挣扎,嗫嚅着唇瓣,坦白的话好几次溢到嘴边,却又被她生生咽下去。
不,不行,云荷好不容易才脱身……
宋奕看着眼前呆愣着不说话的人,丝毫未发觉异常,手上的力道越收越紧,却又倏然松开。
原来是他手上的鲜血染污了赵音仪的衣裳。
他立时如临大敌,神色惶恐,手忙脚乱地去帮她擦拭,口中念念有词。
“云儿,是朕不好,弄脏你的衣裳了。”
“你别生朕的气,别走,朕这就帮你擦干净,你别生气,别离开朕……”
眼见着那片血污越擦越多,宋奕急了,转头厉喝道:“来人!快给朕拿帕子来!”
可他话音刚落,脸色肉眼可见地变得红紫,面色紧绷,双眼僵直。
在几人惊忧的目光中,他轰然栽倒在地,眼睛,鼻子和双耳处皆渗出血迹,竟是七窍流血。
“陛下!!”
赵音仪和高裕等人惊骇欲死,忙唤太医,值守的太医听见动静瞬间冲了进来。
一瞧宋奕的脸色,他暗道不妙,忙抓着一旁的内侍吩咐道:“快!快去请老院首来!再派人去御药房拿只赤灵芝来!快去!”
这一夜,大渊离国丧只有一步之隔。
太医院几位老太医倾尽毕生所学,才将宋奕从鬼门关给捞回来。
赵音仪看着龙榻上面如黄土的宋奕,掩唇痛哭,这一刻,她才终于做了决定。
---
一个月后,宋奕的情况逐渐好转。
赵音仪毅然褪去凤袍,摘下凤冠,着一身素衣,去紫宸宫负荆请罪。
高裕见她如此模样,结结实实骇了一跳,忙上前问道:“娘娘,您这是闹得哪一出啊?”
82/103 首页 上一页 80 81 82 83 84 8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