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人定睛打量,心下一思索,大概猜到三人因何而来,“你们是想问伏樗的事吗?”
“对!”
妇人自称雁姑,是赵远弘八年前娶的新妇。
院子中,有一个白发男子抱着一五岁孩童摇头晃脑,望着天傻笑。
雁姑走过去,拉着男子的柔声道:“弘郎,带着历儿回房去吧。”
赵远弘依言抱着孩子离开,崔子玉忙上前拉他。雁姑眼疾手快,伸手拦住她,“他已忘却一切。你们问他,不如问我。”
雁姑口中的伏樗,心善、念善、行善,像是个菩萨。
她爹娘早亡,便带着妹妹伏湫在镇上四处找活计。她活得艰难万分,却时时行好事做善事。
伏樗与赵远弘自小定亲,感情甚笃。
十二年前,两人成婚。但不到一年,因庐郡太守的女儿守寡在家,有一日路过岐山镇,瞧上了赵远弘。赵家爹娘有心借儿女亲事,攀附庐郡太守,便让赵远弘与伏樗和离。
可惜,赵远弘深爱伏樗,不愿与她分开。
赵家爹娘槌床大怒,见劝不了儿子,将伏樗羞辱一番后,休弃遣返。
自此,孔雀东南飞。
世间一对有情人,一疯一死。
孟厌:“你为何觉得伏樗死了?”
雁姑回房取来一封信,“伏樗常留信给我。最后一封信中,她言辞恳切,央求我帮她照拂妹妹。”
三人接过信一看,信中确实如雁姑所说,是一女子的诀别信:
“雁姑,我已下定决心,万望你能帮我照顾湫妹。”
崔子玉:“她下定了什么决心?”
雁姑:“不知。我们的往日书信,只提佛法,不曾提其他事。”
房内的赵远弘久不见雁姑入内,似疯子般举着木棍冲出门。
雁姑见他如此,向三人道了一声抱歉,笑吟吟走上前夺他的木棍,“弘郎,我在。”
“樗娘,我以为他们把你赶跑了。”
“没有,我与客人说几句话便回房,你快回房陪历儿。”
赵远弘“嗯嗯”兀自应着,转身边回房边喊“樗娘”。
院中剩下三人见此情形,面面相觑,“他不知伏樗已死吗?”
雁姑叹口气,“十年前,他本想去外面寻伏樗,爹娘管不了他,便将他锁在家中。锁了半月,他疯了。如今时而清醒,明白伏樗已死,与我好好过日子;时而疯傻,以为我是伏樗。”
孟厌听她语气全无抱怨,好奇道:“他把你当做其他女子的替身,你不会生气吗?”若温僖敢抱着她喊其他女子,她定会打他一顿,再搜刮了他的私房钱,一脚踹开。
“能做伏樗的替身,我极愿意。”
雁姑二十岁时,被夫家以“不事父母”的由头休弃,“那个负心人中了秀才,便打心眼里瞧不起我,觉我粗鄙不堪,做不了他的秀才娘子。”
被休回家后,爹娘兄嫂觉她丢脸,关门闭户,不准她进门。
后来,她流落街头,路遇同样被夫家休弃的伏樗。彼时,伏樗在一间凉亭中,与两位高僧辩论佛法。
亭外围了不少百姓,她兴起围了上去。
两位高僧认为伏樗是女子,言谈间对她多有轻慢。他们自诩为得道高僧,呵斥她该在家中守着佛龛供奉,不该抛头露面,与人讲佛。
伏樗不卑不亢,以《大宝积经》中的妙慧童女与《维摩诘经》中的天女为例,“佛法素讲平等。吾虽为女身,而非女也。成佛只在自性上用功夫,从不在男女形相上起差别。”[1]
高僧自知理亏,双手合十向她道歉后离开。
那时,雁姑身旁有一人,与旁人絮絮叨叨提起伏樗。
说她被夫家无故休弃,却未曾萌生死意,反而四处弘扬佛法,积善行做好事。
“凉亭外有一条河。当日,我原想跳河自尽。”
至亲之人皆不容她,雁姑寻遍世间,找不到一种活法。
只能投胎,重头来过。
可是在听闻伏樗的经历后,她放下自尽的念头。找到伏樗,求她帮一帮她,“她听我说完前生种种,自嘲自己甚至不如我,起码我离开夫家前,大骂了夫家全家一顿。而她,是流着泪背着包袱,默默离开。”
“雁姑,我去了少咸山。老祖对我说,如何向上,唯有放下。你愿意与我一道放下吗?”
伏樗放下与赵远弘的俗世情缘,一心为佛法奔走。
自此,雁姑住进她家,帮她照顾妹妹伏湫。
伏樗则随儋耳老祖,素食苦行,潜心修行,遵行戒律,广行一切善法。
“伏樗放得下弘郎,弘郎却放不下她,”雁姑听着房内两父子的咯咯笑声,凄凉一笑,“他时常跟着她入山听佛法。”
一来二去,赵家爹娘得知此事,又登门将伏樗羞辱一番,“爹娘带人破门而入,把伏樗的衣衫与佛经抱到祠堂烧毁。骂她妖言惑众,水性杨花。常在外借佛法为由,勾搭富家公子。”
雁姑抬手抹去一行清泪,“爹娘不知从何处,找来一男子。”那男子拿着伏樗亲笔所写的书信,言之凿凿说与她有染。
孟厌大惊:“你们便信了?”
她今日听儋耳老祖与雁姑所说,伏樗一心向佛,应是一个高洁的女子,怎会做出背离佛法教义之事?
雁姑看向她,微微动容,“他当众指出伏樗身上有一烫伤的印记。”
那印记在后腰处,非亲密之人,不会看见。
围观的百姓群情激愤,齐齐指责伏樗水性杨花,其心不纯,染污佛法。
自那日起,伏樗陷入绝望,雁姑时常能听见她在房中悲哭。
崔子玉听完,已是怒气冲冲,“赵远弘爹娘真不是东西!一而再,再而三的逼她,我瞧着,伏樗没准是他们逼死的。”
雁姑却摇头肯定道:“不是他们逼死的。”
那件事之后,伏樗又去过几次太平教。
几次之后,伏樗似乎重振生机。她离开前的那两个月,雁姑总能看见她捧着不同的佛经在窗前唱吟,眼中跃动着光芒。
伏樗离开的那日,异常平静。
“她找到我,交给我一封信,让我第二日打开。”雁姑看她抱着佛经,神采奕奕,似要远行,还问过她欲去何处传佛法,“她说以一灯传诸灯,终至万灯皆明。”[2]
伏樗说完这话,便施施然离开。
雁姑以为她上山找儋耳老祖开导,并未多问。直到翌日展信一看,才知伏樗怕是早生死意。
崔子玉拉着孟厌到角落商议,“我还是觉得赵远弘爹娘有问题。”
孟厌颔首,“崔大人所言极是,不如我们问问?”
“行。”
两人再回院中,问起赵远弘爹娘去了何处。雁姑看向院门,“他们明日一早会来,你们一问便知。”
既如此,崔子玉喊走两人,打算明日再来看看。
温僖闹着不肯走,孟厌拉不动他,回头横眉竖眼,“温僖,崔大人在呢!你少跟我耍小性子。”
“你傻了,万一雁姑今夜通风报信,赵远弘爹娘跑了怎么办?”温僖凑到她耳边,低声劝道:“我们不如在此住下,守株待兔。”
“你说的对。”
孟厌一听也觉有理,赶忙喊住崔子玉,对着她连连挤眉弄眼,“崔大人,山路难行,何必明日再跑一趟。”
崔子玉不明所以,见两人不走,蹙眉走近,“无故不回地府,要扣两分。”
孟厌:“崔大人,若赵远弘爹娘便是凶手,要是明日抓到他们,直接加十分。”
“还是你想的长远。行,我去找土地神,央他帮我们三个告假。”
等崔子玉一走,孟厌堆起笑脸,拉着雁姑亲热喊姐姐,“雁姑姐姐,我们跑这趟差事,上司没给银子。不知能否在你家住一宿?”
雁姑指指对面的两间客房,“自是方便,两位请随我来。”
孟厌与温僖住在东客房,因崔子玉一直未归,两人只好在房中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
温僖从窗缝里偷看雁姑,见她围着赵远弘转,丝毫没有外出之意,“没意思。”
他躺回床上,一手搂着孟厌,得意洋洋道:“今夜你放心睡下,我帮你守着,保管你拿到十分。”
三年来,孟厌还是头回见他如此勤勉,不免心生感动,“阿僖,他们都说你是没用的小白脸,除了脸一无是处。没想到,你还挺有用。”
“孟厌,我难道就今日有用?嗯?”
伴随着一声轻笑,温僖的身子压下来。两人在一起三年,孟厌知他想做何事,一把推开他,“别闹,我办正事呢。”
“这事难道不是正事?”
“你脑子里,可否想点其他的?”
“那行,我想再买一件白袍。”
“滚!”
两人在房中吵闹良久,崔子玉才踏着夜色回房。
方一回房,她便偷偷摸摸来到两人房中,“这儋耳老祖来头真是不一般,他的师父竟是佛图涔。”
见对面两人茫然摇头,崔子玉面无表情抱着手,语气鄙夷,“你们好歹也是神仙,怎一问三不知?”
孟厌低下头,心虚看手。她日常不是跟着阿旁阿防在人间听话本,便是在地府四处找游魂显摆。所听所知,全是风花雪月之事。
若问三界大事,她自是不知。
不过,若问地府众仙风流韵事,她比谁都门清。
崔子玉捏紧拳头,“佛图涔啊。”
温僖咿咿呀呀半晌,说他知道,“是前朝那位神僧!”
“是他。”
“陈留王朝第一神僧佛图涔。”
第5章 万象佛(五)
“既是他的弟子,怎来了这般穷乡僻壤?”孟厌记起他们来时,岐山镇人烟稀少,镇上连过路的行商都少之又少。
在此偏僻之地讲学传道,有何意思?
温僖连番白眼,“四十年前,你尚在人世,又是陈留人,难道不知人间发生了何事?”
孟厌气急败坏,“我都死三十年了,孟婆汤不知喝了多少碗,哪记得起前尘事。”
眼见两人又要吵起来,崔子玉拍桌而起,“好了!你们先把案子破了再吵。”
“所以是什么大事?”
“太武帝陈留闻灭佛。”
四十年前,太武帝陈留闻不满佛寺与僧众遍布,佛门大兴土木建造寺庙。加之东征西讨,年年巨耗之下,糜费银两。
因僧H免除赋役,民间不少百姓为了逃避徭役,剃度出家,成为假僧尼。几年下来,致赋税锐减,兵力不足,当时有人放言“十分天下之财,佛门握有七八”。
眼看国库见底,兵力短缺。
陈留闻下令禁佛教、封寺院、毁佛经、罢沙门,并令还俗。
此事,与佛图涔本来无关。
他自称水云身,佛学造诣极深。自皈依佛门后,只一心与弟子游历诸国,弘扬佛法,度化众生,从不提开山建寺之事。陈留闻知他与人为善,素来礼待他。
但灭佛诏令一下,风声鹤唳中,沙门无少长悉坑之。
佛图涔不忍佛门经像俱毁,带领弟子六人从南边月氏朝出发,北上京州,入宫找陈留闻求情。
然而,陈留闻是万人之上的帝王。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佛图涔进宫苦劝月余无果。连日奔波之下,不幸身染重疾,最后于京州城外一间破庙圆寂。
“土地神听儋耳老祖提过,佛图涔圆寂前,将他所藏的经书万卷,与从诸国得到的六件法器分给六个弟子。望他们顾好自身,继续传扬佛法。”
儋耳老祖得了两千卷经书与一件守神鼓,一路跋山涉水来到少咸山。
见山中寺庙因灭佛令,被原先的僧尼所弃,索性在此住下。每日食野菜,饮甘露,封山避世,埋头苦修。
三十年前,他收下四位弟子,创立太平教。
二十五年前,如今的陈留王朝天子陈留胜下令兴复佛教,之后佛门重开,僧尼开山迎香火。
孟厌听她一说,终于想起来佛图涔是谁,“是常和地藏王菩萨,来地府念佛经的佛图涔,对不对?”
崔子玉:“他每月都来,你没去听吗?”
听一回佛经加两分,地府绩效垫底的小仙,常巴不得佛图涔日日都来。
孟厌不好意思道:“我每回都去,但是躲在角落打盹。”
崔子玉:“。……”
三人聚在房中商议赵远弘爹娘一事。温僖怕雁姑趁他们睡熟,跑出门报信,遂提议道:“今夜我来守,等他们明日回家,我便叫醒你们,如何?”
孟厌一口答应,“行。”
崔子玉不放心温僖,“人间不可动用法术。你身子弱,万一被他们制服,我俩还得费心救你。不如我来守?”
温僖最烦别人瞧不起他,闻言指着孟厌,“你来说,我的身子行不行?”
孟厌指指自己,迷茫地看向二人,“还……行吧。”
他身子行不行,她不知道。反正每回她的身子,是挺不行的。
温僖一再坚持守夜,孟厌赶忙推崔子玉回房,“你别管他,他一贯爱逞能。再说,他精着呢,打不过,不知道喊人吗?”
崔子玉安心回房,孟厌假装陪温僖守了一会,也躺在床上呼呼大睡。
夜里青雾茫茫,赵家小院静悄悄。耳边风声呼啸,只闻得房中人的梦呓。
温僖坐在窗前,死死盯着院门,偶尔回头骂几句孟厌,“这么能睡,还当什么劳什子神仙。不如早日投胎去做猪,每日从早睡到晚,睡不死你!”
这孟厌,睡之前甜言蜜语,假惺惺说陪他到子时。好话说完不过一刻,立马借口腰痛,手扶着腰躺在床上。还美其名曰,躺在床上看他,别有一番雅趣。
卯时,山上又一声鼓响传来。
远处隐隐有车轮声,温僖打起精神,紧紧盯着窗外。
一盏茶后,一辆马车停在院外。
他小心开门出去,隐在院中角落。片刻,有两个头发花白之人,佝偻着背,推开院门走进对面的厢房。那老妪手中抱着一床被褥,料想两人应是连夜赶路回来的。
“怎么不是?”温僖看着两人,小声自语。说完便转身回房,脱了外袍钻进被窝,搂着孟厌沉沉睡下。
“阿僖,他们回来了吗?
“他们不是。”
“不是什么?”
“不是凶手。”
等孟厌再睁眼时,崔子玉的唇抿成一条线。抱着手立在床前,面色不悦,像要吃人。
“哈哈哈,崔大人,你起的真早。”
“午时三刻了。”
“是吗?”孟厌伸头往外瞧,果然看见天光大亮。她挠挠头,高声抱怨,“温僖也真是的,不知道喊我一声吗?”
崔子玉用手指指她的身后,“你看看后面。”
“后面有什么?”孟厌依言扭头,她的身后,一男子睡得正酣,“温僖,你个没用的小白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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