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步后退,真的好难。
她正纠结着,林昱橦忽然出声:“哪里不舒服?”
张隽在旁边接话:“肯定不舒服啊,这种破天气连个太阳也没有,还这么潮湿,蜗牛倒是撒欢了,爬得到处都是......”
林昱橦说:“没问你,简昕,不舒服?”
简昕无力地回答:“没有。”
看看,她怎么退,他总找她说话呢!
旗旗等了一上午,没能等来蝴蝶,失魂落魄地问他们:“是太爷爷不想我吗?”
饮水机的加热灯灭掉,跳成保温灯。
林昱橦倒了一杯热水,动作自然地把水杯放在简昕桌上。
他把旗旗抱起来,说外面雨下得太大,蝴蝶这个时候出来很危险,等天晴,她太爷爷就会忍不住来找她的。
旗旗凌晨起床,可能在车上睡过一会儿,也还是困的。
小朋友揉了揉眼睛:“小叔,是真的吗?太爷爷他真的会来吗?”
林昱橦说:“会来的。”
连张隽也说:“放心吧小祖宗,等天一晴啊,老陶准能回来。”
其实这是心照不宣的“谎言”。
简昕知道林昱橦为什么会带旗旗回来——
山里生态环境极好,是各类蝴蝶栖息的地方,不然当年热爱昆虫的鲁教授也不会把小白楼选址在这里。
只要等天晴,蝴蝶们一定会出来活动。
小白楼外盛开的萝藦科马利筋花丛会吸引来金斑蝶、青斑蝶、玉带凤蝶......
到时候随便指一只蝴蝶,便可以寄托旗旗对陶教授的思念。
那杯热水腾起袅袅蒸汽,简昕捧着水杯,隔着水雾看过去。
林昱橦像个清醒的旁观者逗着旗旗说话。
他们可以对小朋友说善意的谎言,可以用各种方式缓解小朋友的难过。
可是清醒的成年人该怎么办......
林昱橦要怎么样才能不难过?
张隽站起来抻懒腰:“是不是该去吃饭了?”
简昕一下子站起来:“我想宣布一个新的规定。”
张隽被吓得呵欠都憋回去了:“啥啊,蜂蜜柠檬水也不给喝了啊?”
简昕目光坚定:“今天起,我们合作小组所有人必须按时吃三餐。”
张隽当然没意见,“哦”了一声,就算答应了。
她看向窗边的人:“林昱橦,你呢?”
林昱橦琢磨一瞬:“听你的。”
这个人说话好撩啊。
答应就说答应,说什么听她的。
难道是因为她喜欢,所有他的言行都会变得很特别?
去厨房路上林昱橦还问:“昨天电话里,感觉你不是很想让我回来,说说原因。”
简昕拿出新传专业的即时发挥本领:“我是助理嘛,你是老板,哪有员工希望老板天天在眼前晃的......”
全部精力用在胡编上,差点把厨房走过了。
林昱橦适时提醒:“简助理,到了。”
简助理很想找个地缝和出来散步的蜗牛一起钻进去。
简昕纠结到感冒都自愈了。
不止因为对林昱橦的感情,还有因为那封信。
晚上工作结束后,简昕带着陶教授留下的信,去三楼敲林昱橦书房的门。
林昱橦正在做标本,淡淡说了句:“进来。”
简昕把手背在身后,走进书房。
灯光落在林昱橦手上。
他的手,骨形很好看,不知道这些天是怎么弄伤过,细细的结痂从食指指腹蔓一直延到第二个骨节侧面,大概有三、四厘米长。
简昕看着林昱橦把昆虫针刺入蝴蝶身体:“你
在忙啊......”
林昱橦手上动作没停,抬眼:“不忙,等我一分钟。”
简昕自己每次做标本,开始前恨不得焚香沐浴、更衣正冠,开始后正襟危坐、绝对不敢有丝毫大意。
就这样,还经常失手。
林昱橦竟然眼睛都不看着,就敢往纸上落针。
他这种艺高人胆大的行为,把简昕吓得都跟着屏住呼吸:“我不急,你别看我,看蝴蝶!”
林昱橦垂头浅笑:“嗯,看了。”
简昕背着手靠近:“这是玫瑰青凤蝶吗?山里还有这种蝶,我以为国外才有呢......”
“是国外的。”
林昱橦说这是之前做研究才买的,产地是新几内亚岛。
玫瑰青凤蝶是颜色很特别的青凤蝶,翅膀上分布着浅绿色、天蓝色、白色粉色和紫色的斑。
等林昱橦的一分钟里,简昕盯着这些过分漂亮的蝴蝶提了好多问题:
一会儿问林昱橦玫瑰青凤蝶雌雄有没有差别、寄主植物是什么、蛹什么样......
一会儿又问造成同类蝴蝶体型大小、翅膀颜色差异的原因。
林昱橦把最后一根用来定型的昆虫针,刺入展翅板。
玫瑰青凤蝶被压在硫酸纸下,翅膀展开。
他把散在桌面上的昆虫针收进金属盒子,盒盖咔哒一声扣紧,抬眸:“有话直说。”
简昕背在身后手捏紧信封。
它太轻,也太沉重。
她不知道该怎么和他开口,犹豫地看着他。
林昱橦会错意,眯了一下眼睛:“之前......一直没有机会再问问,看来你已经做好决定了。”
简昕不太理解:“你指的是什么决定?”
林昱橦说:“考研不打算选我们学校了,对么?”
怎么,他在意的......是这件事吗?
她意外了一瞬,摇头:“不是的,我是要考你们学校的研究生,再有半个月就要报名了,我没打算更改。”
简昕说了选林昱橦学校的原因。
只说了那些冠冕堂皇的正经理由,当然没有提及她的个人感情。
不知道是不是简昕的错觉,她说着说着,林昱橦好像突然放松了些。
他浅笑着靠进椅子里,神情似在琢磨:“还有别的事......”
他伸出手:“陶老头给我留了信么?”
第44章 琉璃蛱蝶
林昱橦太过聪明。
被猜中, 简昕手臂瞬间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她定了定心神:“林昱橦,陶教授对我说过,他这一辈子活得足够尽兴了, 自己喜欢的事做到极致, 也留下不少科研成果, 所以没什么遗憾......陶教授他......不希望你太过伤感, 你知道吧?”
林昱橦看过来的时候,目光里揉满温柔和安抚。
示意她放心。
他说:“我知道。”
简昕有点想哭, 终于把手里的信递过去。
林昱橦接过信, 凝眸片刻。
他没有在简昕面前打开, 只是放到桌边, 把注射器扎入新一只蝴蝶尸体,注入热水, 继续做标本展翅前的还软工作。
他更习惯独自消化情绪, 她只能道别,然后离开书房。
简昕实在很担心林昱橦, 下楼后又带着一壶茶折返。
茶是她用野蒲公英泡的,妈妈在电话里说过的, 蒲公英茶有消心火的功效。
书房门半敞,缝隙里泄出明亮光线, 简昕绕开落在地面上的菱形光斑,躲进昏暗里, 悄悄看向书房里——
桌面上放着几只做过展翅的蝴蝶, 林昱橦仰头靠在椅子里。
展开的信纸被他夹在指间, 以手背挡住眼睛。
他一定看过那封信了。
“人生到处知何似, 应似飞鸿踏雪泥。”
“我的孩子林昱橦,陶爷爷愿你谦逊、努力、不负此生, 更愿你笑口常开......”
距离远,林昱橦又遮着眼睛。
简昕看不清林昱橦的表情,陶教授苍劲的字影朦胧地落在他的下颌、脖颈,一道被台灯出卖的泪痕,从他脸上安静地滑过......
简昕喉咙不舒服,把蒲公英茶轻放在门外,捂着嘴,忍到楼下才开始咳嗽。
咳得心不在焉。
张隽拿着相机从房间出来:“妹妹,你这感冒还没好呢......哎呦,怎么咳到眼泪都出来了?”
张隽兜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纸巾:“纸可都是干净的噢。”
作为林昱橦的校友,张隽智商也不低,看简昕坐在最后一节台阶上,就知道简昕是刚从三楼下来的。
张隽问:“林昱橦惹你啦?”
简昕擦着眼泪摇头。
张隽说:“妹妹,这样啊,我们三个是一个团队的合作伙伴,没什么不能说的。我劝你一句,林昱橦最近肯定是心情不好,无论说什么,你甭往心里去。”
简昕宁愿林昱橦有所发泄,可他连接信时,都在用目光安慰她。
他太冷静,太克制,太为别人着想。
不能多想了。
越想越难受......
简昕把两团已经浸湿成半透明的纸巾,重新按在眼睛上。
张隽又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我其实能理解林昱橦,小时候我爸妈工作忙,我是跟在我姥姥和姥爷身边长大的,老两口去世我也是很久都缓不过来......”
简昕接过纸巾继续擦眼泪。
张隽说:“连在衣服口袋里放纸巾的习惯,也是跟着我姥姥学的。至亲离世,那不是一天两天就可以痊愈的痛,多担待担待吧。”
幸好有伙伴在身边分散注意力,简昕情绪渐渐稳定下来:“张隽,其实刚才林昱橦没惹我......”
张隽叹着:“懂了。林昱橦表现得越正常,才越让人担心,对不?”
简昕如同找到知音,点点头。
张隽说:“林昱橦他一直这样,他习惯了自己处理各种事情,放心吧,他能处理好情绪。”
“......你们认识很久了么?”
“挺多年了吧。”
张隽说:“我不是也算半个昆虫爱好者嘛,挺喜欢拍这些小家伙的,上大学那会儿,生物学院需要个会摄影的苦力,我们老师就把我给推荐过去了。”
简昕说:“哦,一见如故!”
张隽好笑地看简昕一眼:“哪儿啊,林昱橦是那种能令人一见如故的性子吗?我当时瞧着他有点目中无人,挺不合群的。”
简昕想了想,含着眼泪笑了:“我第一次见他也觉得他冷漠、不好接触来着。”
最初张隽和林昱橦接触的那几次,连话都没说过几句。
张隽本身也有点傲气,心说,好好好,既然你林昱橦这么不乐意待见我,那我也懒得理你,就在老师们面前装个“面上过得去”算了。
那阵子张隽由鲁教授他们带着,找到几处能蹲到大量蝴蝶出没的好地方。
张隽频繁进山,去拍摄各种蝶。
后来遇见山里暴雨,河水涨潮,把过河的小桥给冲塌了。
张隽总能碰见一对老夫妇进山采蘑菇和药草,估计日子不好过,搞这些卖钱补贴家用的。
过河的桥塌了,老夫妇和张隽都被拦在河边进不了山。
张隽说:“我还真瞧不得老人脸上那种失落惆怅的表情。”
简昕说:“搬木头自己搭桥呢?”
张隽竖起大拇指:“巧了,我当时也这样想的。”
山里有被雷劈和被风吹倒的树,木材很重,再加上雨水的重量就更重。
张隽说:“我一个脆皮大学生,还没人家常年干活的老人力气大呢,特丢人。”
桥没搭成,张隽琢磨着回学校找几个同学,一起进山再试试。
结果那几天系里有活动,走不开。
等张隽再去河边,已经有几根木头横在河上面,做成了简易的桥。
后来生物学院又要进山,出发前张隽去找鲁教授他们汇合,看见林昱橦,顺手拍了林昱橦的肩膀一下。
张隽一声“嗨”还没出口,被林昱橦凉凉的一眼看得心
惊。
惊完,张隽顿时发火了:“不是,林昱橦你有毛病吧?至于吗,啊?我就碰你......”
张隽说:“然后老鲁就拿着一瓶药酒从办公室里追出来,唠唠叨叨地说让林昱橦必须涂完药酒才能出发。”
简昕眼睛一亮:“那架桥是林昱橦搭的?”
张隽说:“是呗,你是没看林昱橦那肩膀呢,全是紫黑色的瘀血。”
张隽问过林昱橦,为什么要搭桥。
林昱橦说遇见一对想进山的老夫妇,看不得他们失落。
张隽一拍大腿:“简直和我一个想法,妹妹你说巧不巧?我当时就觉得这哥们值得一交。”
简昕又是一阵点头。
事实证明,林昱橦的确值得交。
平时看着,好像林昱橦不耐烦听张隽说话,但张隽姥姥去世那段时间,只有林昱橦,整夜陪着喝多的张隽,听他来来回回说那些和老人相关的往事。
张隽说:“我姥姥和姥爷他们,不像老陶、老鲁是高知,他们是最平凡不过的老人了。但我想搞个自己的工作室做微距摄影,这件事只有我姥姥和姥爷支持......”
“你爸爸妈妈为什么不同意?”
“他俩?掉钱眼里了,整天就希望我回去跟他们一起做生意。”
简昕笑着“哇”了一声:“没看出来呀,你还是个富二代。”
“没看出来吗?”
张隽嘚瑟地往外窗外一指,“我那辆车,全落地可要八十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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