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婉还想说些什么,可旋即对上陆执徐的眼神,便被他眼底的凉意钉在了原地,明明眼前的男人笑的温雅,却让她心底窜上来一股恐惧。
倒是一旁的长恩侯夫人听出了这话中的深意,赶紧将女儿拽过来抱在怀里。
一向盛装的贵妇人早乱了妆容,别人不知道,她却一清二楚。
当年年宴上,已逝的章皇后被人指控谋害皇嗣时,也是说了这么一句“陛下旨意,只得听从”,之后便迁居冷宫,没过多久溘然长逝了。
院子里哭声一片。
大理寺卿命人搬了椅子出来,好整以暇地坐下同陆执徐一同监工。
李二恨极了陆执徐,拜姜静行那口黑锅所赐,他现在还以为自己手臂是被陆执徐打断的,当即破口大骂道:“陆执徐你个卑鄙小人,用下三滥的手段陷害我们长恩侯府,我要见陛下!我爹是陛下亲表弟,我是陛下亲侄儿!陆执徐你有什么脸坐在这,你早晚不得好死,还有姜静行那个小白脸,长得跟个女人是的,就是个卖屁股啊啊啊!”
乾一上前一剑鞘抽在他嘴上。
李二目眦欲裂,吐沫横飞地往陆执徐身上冲,李忠挥手,让人赶紧堵上嘴拉下去,然后转头对陆执徐谄笑道:“殿下,杂家领了陛下的旨意抄家,好搜查长恩侯府勾结端王的证据,您看,奴婢这就开始吧。”
陆执徐面上喜怒不显,可心中的杀意一层压着一层,他看向一旁坐着的大理寺卿,轻描淡写道:“本王没做过抄家的差事,还是由韩大人拿个主意吧。”
这抄家就是抄家,能有什么主意。
大理寺卿一时没听明白这话有什么深意在。
不过在瞥到蜷缩在地的李二时,他眼中也多了几分厌恶和痛快,作为长恩候的独子,李二作奸犯科也不是一两回了,可以前有太后护着,亲爹压着,他们大理寺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眼睁睁看着百姓受苦啼血。
他心思转了转,想到了当年先皇后的事,当初一帮人在朝堂喊着废后,除了礼部那群老古板,喊的最欢的便是长恩侯府一派的人。
大理寺卿不动声色地看了陆执徐一眼,心里顿时明白过来。
只见一身官袍的文官捋了捋胡须,斟酌道:“既是搜查证据,那抄家不过是手段罢了,不如先审问审问府中之人,若是能吐出什么来,也省了公公一番功夫。”
李忠心思也透,当即让羽林卫分成两队,一队人进去搜,另一队人则将包含李二在内的侯府亲信拉到隔壁院子里审问,不一会儿,偏院便传来阵阵惨叫。
李清婉听着弟弟的惨嚎,和长恩候夫人相拥啼哭不止。
和家族倾覆在即比起来,什么姜绾什么胡重光,还有什么重要的。
在一片哭嚎声中,羽林卫从长恩侯府抄出来了百来箱宝器,金银更是数不胜数,至于都是不是赃款,还需有人加以定夺,除此之外,太后在世时赐下来的逾制之物不知凡几,也被悉数抄没,充入国库。
曾经辉煌贵极的长恩候府,终于走到了末路。
正应了那句盛极而衰,李家由武德帝而起,也由皇权而落。
陆执徐看着被贴上封条的长恩侯府大门,恍惚了一瞬,只觉心头一层阴霾散去。
当年他母后被长恩侯府联手韩妃诬陷残害皇嗣,太后下旨废后,他外祖家博安侯府也如今日这般得了一道抄家的旨意,可搜来搜去,也没搜出来什么,只有满府哭嚎声。
如今数年过去,外祖父一夜苍老的面容犹在眼前。
都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可他还是觉得太晚了。
陆执徐将长恩侯府的一切撇在身后,负手登上街口停着的马车。
长恩候府事毕,大理寺卿跟着李忠入宫面圣,临走问陆执徐,“殿下可要随臣进宫?”
“本王去魏国公府看看,韩大人先行入宫吧。”陆执徐坐在马车里,双眸漆黑幽深,“魏国公为大雍征战四方,乃是大雍基石,父皇有旨意不许任何人叨扰魏国公养病,可人心难测,抄家的圣旨一出,难保有些人失了敬畏,扰了魏国公清净。”
大理寺卿闻言也有些慨叹,长恩侯府没了也就没了,他们文官一向不愿与这些气焰嚣张的外戚同流合污,可魏国公府不一样,魏国公府树大根深,姻亲旧故遍布朝堂,今日这一倒,还不知要牵连多少人。
“那殿下去吧,臣会为殿下在陛下那里说明。”
“多谢韩大人。”陆执徐微微一颔首。
这话一落,乾一驾着马车便动起来,直向长安街的方向驶去,片刻后,来抄家的羽林卫也原路退走,留下满街的喧嚣叫好。
日光破晓,天光大亮。
昨晚闹了一整夜,大臣接收的信息太多,如今还在消化,武德帝体谅诸臣,所以今日的早朝便取消了。
此时武德帝负手伫立在窗边,听大理寺卿回禀长恩候府的事,待听到陆执徐转道去了魏国公府时,眉心皱了一下。
“依法查办吧。”
大理寺卿立即躬身朗声道:“陛下圣明!”长恩侯府到底是太后娘家,他原本还怕陛下也会网开一面。
武德帝摆摆手,向窗外看去。
昨日夜间又落了场雨,如今雨过天晴,天空澄碧如练,从明光殿俯揽下去,隐约可见羽林卫蜿蜒前进,最后消失在朱雀门外,武德帝深深吸一口气,坐拥天下带来的极致痛快氤氲在胸腔,从五脏六腑流向四肢,荡涤着全身。
唯一可惜的就是他想见的人此刻不在眼前。
“伯屿啊……”
霍辛从宫里出来后,骑上马便往靖国公府赶。
姜静行和魏国公府的婚事传的沸沸扬扬,今日这事一出,可别人还没回来,岳丈家先没了,要不然可就真是出笑话了。
霍辛策马来到靖国公府,门房将人迎进去,茶也没喝,他就站在院子里将明光殿发生的事告诉了管家姜秋,让他赶快通知城外的姜静行。
一柱香后,靖国公府的侍卫往城外飞骑而去。
意外来的就是这么猝不及防。
昨日遇见陆执徐是个意外,端王事发也偏偏赶在她不在京都这两天,巧合的让姜静行很难不怀疑,是不是有人算计好了时间,特意挑着她不在的时候搞事。
听完侍卫带来的消息,姜静行脸一沉。
长恩侯府随着端王府倒台是早有预料的事,李贽玄事事为端王出谋划策,怎会不受牵连。可魏国公府不一样,牵扯进去的不过是一个任职五品司马的二公子,在李相府且安然无恙的情况,又怎么会落到个抄家搜查的地步。
除非武德帝早有打算。
姜静行只觉一阵头疼,不管武德帝有何打算,她和魏国公府在军中如同两颗根系交错生长的大树,牵一发而动全身,魏国公府若没了,她也要元气大伤。
不管武德帝是为了巩固皇权,还是为了别的目的,都是在压制她手里的权利。
来传话的侍卫不敢打扰,姜静行沉思片刻,命人备马入京。
她不是坐以待毙的性子,必须回京看看。
说走就走,姜静行回屋换了身儿衣裳,快步向门外走去。
正巧姜璇这时带着侍女走到院子里。
姜璇见她急匆匆出来,脸色凝重的吓人,不由一愣,“这是怎么了?”
“我正想叫你去用早膳呢,你是要去哪儿?”
姜静行来不及解释太多,但依旧沉着道:“阿璇,陛下下旨查抄魏国公府,我现在要回京一趟,如果今夜我没回来,明日的法事一结束,你就带着绾儿回家,明白了吗?”
姜璇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她知晓轻重,赶紧点头道:“明白,你放心。”
姜静行闻言却是苦笑,放心这两个字,她真的听了太多次了。
“我走了。”
望着院门外姜静行翻身上马的身影,姜璇眉心的忧愁压都压不住,不禁冲她喊了一句:“雨后路滑,路上千万小心。”
姜静行摆摆手,扬鞭走了。
山间小路泥泞难行,但她骑术高超,半个时辰后,便来到了城外,看着不远处的城门,姜静行想了想,调转马头向另一条官道拐去。
以老国公的谨慎,即便投效了端王,也绝不会帮着端王卖国,就连倒卖私盐的事,都是他二儿子瞒着亲爹做的。武德帝不会不清楚这些事,且老国公病重避世,早早就放开了手里的兵权,对武德帝也没什么威胁。
可在这种境遇下,武德帝还是冒着骂刻薄寡恩的风险,让人查抄魏国公府,最大的可能便是魏国公府还牵扯进了其他什么事。
抄家的旨意是一早发的,她一人也阻止不了,倒不如先入宫问问情况。
第154章 自己来怎么能算是招之即来呢
太和门位于长安城西侧, 离皇宫和众官署最近,也是从城外进宫的捷径。
而就在离太和门不过三十丈开外的地方,姜静行本想策马而过, 可在瞥到城墙角停着一辆马车时, 立即拉住缰绳调转马头。
马蹄急速踏在地上,掀起一阵灰尘。
马车旁的黑衣侍卫快步过来,躬身道:“国公,您此时最好不要入城。”
姜静行眼神从他身上掠过, 径直看向他身后的马车, 冷声道:“为何?”
乾一不知从何说起, 正在他犹豫时, 马车车帘被两根素白的手指挑起来, 露出来陆执徐半身亲王服饰。
从昨日忙到现在, 他没时间换衣服, 也就一直穿着这一身儿, 暗红的亲王服饰糜丽夺目,却压不住主人眼角的清隽冷淡。
姜静行策马越过乾一来到马车跟前,面色如常, 丝毫没有见到老情人的尴尬,她再次问道:“为何?”
车帘只挑开一角,陆执徐的面容一闪而过,车帘便放下了:“进来说吧。”
闻言,姜静行倒也没犹豫, 直接翻身下马钻进马车里, 陆执徐亲自将她拦在这里, 接下来要说的话肯定不是小事。
可真坐下了才知道有多尴尬。
姜静行暗骂自己早该想到的,陆执徐肯定不会乘着辰王府的马车出城招摇过市, 如今二人坐着的马车不过是寻常车架,里头的空间自然也不过方寸。
车厢里静悄悄的,如今两人面对面坐着,稍一动便会碰到对方的膝盖,而且陆执徐身上熏香的味道比以往还要浓重。
姜静行只好让脊背贴着车厢,尽量放缓呼吸。
可闻着闻着,她便从浓重的熏香中嗅到一丝腥甜,然后就忍不住问了一句,“伤还没好?”
“不劳靖国公关心。”陆执徐幽幽抬眸道。
姜静行微笑了一下,然而转瞬即逝,快到让人难以捕捉。
不过眼下情况紧急,她也不想废话,直接低眼望了他袖中的文书。
陆执徐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拿出来递给她,“我劝你最好不要插手魏国公府的事。”
姜静行翻了翻手中几页纸,这是几份证词,说的正是寒衣教的事,看画押时间,最早的一份当是宫宴刺客的口供,果然,有关寒衣教的事,三法司早已察觉到端倪,也一直往深里查着。
翻看前几页时,姜静行尚且面不改色,可在翻到最后一张时,她脸色微变,默声片刻后,将文书还了回去,“证词可信吗?”
陆执徐似有似无地点了点头,为她解释道:“我从荆州回来总共遇见了五批刺客,有荆州来的,也有京城来的,可唯独最后一批人查无出处,但看衣着招式,应当与泰安寺后山那些杀手是一路人,为首之人也是女子。”
“彼时羽林卫护卫车架左右,活捉了三人,两人自尽,一人重伤得以从活,入京后便被宫里来人领走,只知道看押在天牢,由陛下从宫中派人亲自审问。”
姜静行缓缓吐出一口气,暗道武德帝派去审问的人应该就是小鹿子,但为什么由个小太监来审,她暂时还没心思思索,反倒是眼前的事更出人意料。
姜静行眉心皱的死紧,她怎么也没想到,居然有人招供寒衣教首领是魏国公之妻,早已避世多年的胡老夫人。
乍然得到这一消息,她难免惊愕,可仔细想想,也不是那么突兀。
军中早些年便有传言,说胡老夫人是落难的官宦女子,后来偶然被魏国公救起,才会嫁给他,当时众人只道老国公好福气,如今再想,只觉得处处都是蹊跷隐患。
姜静行露出个苦笑,怪不得以武德帝对她的心思,知道她要娶亲了,居然没过问一句,唯一一次质问,还是做戏给背后的陆筠看,原来是早有借机发落魏国公府的打算。
既然想到了武德帝,姜静行目光不由落到陆执徐脸上。
陆执徐不躲不闪地和她对视,眼中的温和渐渐退去,缓缓变成了讥笑:“本王是今早得的消息,今日将国公拦下是为全往日的情分,如今该说的也说了,国公便下车去吧。”
姜静行没理会,依旧稳当地坐在车上不动。
她看着陆执徐眼微微的青黑,不期然想到了上次在辰王府,两人说的那句“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她觉得这句话就没一个字是对的,好比此时,明明派个人来拦她就行,偏偏要冒着风险自己来,末了还怨她对人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陆执徐被姜静行看的脸色发青,他知道姜静行很喜欢他这张脸,可这不表示他就愿意被人盯着看,尤其是突然加快的心跳,让他猝不及防。
他咬牙道:“还请靖国公下车。”
“将臣叫上来的是殿下,此刻让臣下车的也是殿下,殿下对臣还真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听了这话,陆执徐一时被噎住了,但他转瞬便反应过来,语气冷而轻道:“有何不可。”
姜静行下意识回复:“自无不可。”
她看着脸色空白的陆执徐,突然觉得心情好了不少,眼底荡出一抹笑意,旋即起身下了马车。
等她走后,陆执徐狠狠闭了闭眼。
可即便闭上了眼,姜静行含笑的面容还是在他脑中晃来晃去,尤其是‘自无不可’四个大字,在他心底反复响起。
陆执徐突然有些恨自己,但更恨姜静行。
恨姜静行明明对他无情,却次次都要招惹他。
姜静行根本没意识到自己简简单单四个字蕴含着何等的杀伤力,只是想说便说了,也没觉得哪里不对。
她下了车便骑马进了太和门,皇宫不必去了,她现在要去一趟魏国公府。
谁知刚走到杨楼街,便迎面被一眼熟的老人拦住了马,姜静行还没说话,那老人先开口道:“不知国公可否记得老奴?”
姜静行看了一眼他身后的魏国公府,记起他是老国公身边的老仆人,上回她来魏国公府,正是这位老人家迎接的,所以当即应道:“记得。”
老仆人看起来比上回更苍老了几岁,唯独嗓音还算雄健:“主人说让老奴来街口迎迎大将军,没想到还真就迎到人了,您随我老奴来吧,如今府中乱做一团,怕是要怠慢大将军了。”
姜静行默声下马,随他向魏国公府走去。
魏国公府如今的光景,是谁也没有预料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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