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烦住持。”
随着陆筠移步,公主府的人也是熟门熟路,很快便动起来将诸多杂事安顿好。
六月初六本是泰安寺香客最多的日子,可如今因为长公主銮驾至此,泰安寺不得不将主殿并三处偏殿封闭半晌,只等来此的贵客们安置好后再行接客,而随着外面法会开场,金碧辉煌的大殿中也恢复到昔日的平和。
殿外诵经声响起,传到后殿二人耳中。
听着耳边清脆的木鱼声,陆执徐捻起手边三柱清香,站在蒲团前虔诚闭目,双手合十,弯腰深深拜下。
等这一拜结束,殿中木鱼声戛然而止,寂静的佛堂里响起一道如溪水般清越的嗓音:“殿下心中无佛,佛前亦从不下跪,即便进香再多,也不过是做无用功。”
陆执徐不言不语,等将檀香插进香炉中后才反问道:“大师又怎知本王心中无佛,难道只因本王未曾如同前殿信众一般磕头下跪吗。”
古德大师盘腿坐在佛像下,低眉敛目,只道了一声“阿弥陀佛”。
安静片刻后,陆执徐看向头顶栩栩如生的神像,不同于前殿慈眉善目的三世佛,后殿供奉的却是横眉怒目的十八罗汉。
哪怕泰安寺里有些众多佛法精深的高僧,亦是摆脱不了世俗,只得迎着世人喜好。
偏冷的嗓音再次响起:“大师总说我佛慈悲,但佛陀若只因信徒没有下跪,便对其身上的苦难无动于衷,那如何能谈其慈悲?本王月月皆是虔诚诵经,却也不曾见神佛渡我,由此可知神佛无情。”
“殿下无需神佛去渡,自可自渡。”
不过三十而立的禅道大师神色淡漠,可说出来的话却让人精神一震,听闻此言,陆执徐嗤笑:“大师此言当真?”
不过他口中虽是这样问,但心中还是信服的。
自从宫宴遇刺一事结案,西市刑场再添百条亡魂后,辰王府算是彻底登上了夺储这台大戏,也不知是否是因为三法司的差事办的实在出众,武德帝虽然拿掉了陆执徐统领三司的职务,却依旧让他在大理寺和刑部办差。
细数眼下几位入朝皇子。
端王因年岁最长,所以早早在吏部扎根,安王本在礼部当差,但也因为至今未醒的韩妃受到牵连,至于燕王,不说武德帝,哪怕在他生母云贵妃眼中,他都早已是枚弃子。
这样算下来,如何几位皇子中,当属辰王府权势最重。
古德将木鱼收在月白的僧袍里,站起身问道:“殿下今日为何而来?”
“为一桩旧事。”
陆执徐眉目本就清冷,此时身处端庄肃穆的佛像前,便更显得眼神寂寥了,他知道眼前的得道高僧与自己母后是故交,因此此时也是诚信求教。
“本王幼年曾得空明大师一句批言,如今空明大师仙逝,本王心中不解,所以才想问一问大师您。”
听到自己逝去师父的名讳,古德心中默念往生经文:“殿下请讲。”
“时凶遇太平,门中井水清;昌荣如日月,夜郎遇文星。”
古德看着眼前酷似故人的面容,解释道:“殿下熟读经书,应当知道此诗所言皆是如鱼化龙,灾去终之兆。”
陆执徐平静地点点头,继续道:“空明大师曾言,本王在二十二岁这年会遭逢莫大的灾厄,若得贵人相助,便可逢凶化吉,若遇不到贵人,便会九死一生。不知空明大师口中的贵人可是大师?”
“阿弥陀佛,小僧不是殿下命中的贵人,也做不得殿下的贵人。”
注视着眼前无动于衷的圣僧,陆执徐轻叹自嘲:“明日便是本王生辰,看来本王日后注定要九死一生了。”
说完也不留下,转身便向门外走去,只是在他即将踏出殿门时,却听里面人蓦然出声:“殿下日后谋事,初时有阻隔,心虽思成,但不宜用心窍刻苦谋之,无急迫到底可成也。”
佛像下的僧人朱红袈裟,玉面慈悲,淡笑道:“殿下若是心情不好,不妨去后山走一走,山中桃花芳菲,也许能宽解殿下一二。”
陆执徐脚步一顿,回首道:“多谢大师。”
旭日东升,山上众人已都有了去处,山脚下的寻常信众却还在走走停停。
山道上一队马车浩浩荡荡而来,最终停在泰安寺门前长阶下,马车两侧随行的侍卫使得周围的香客不敢靠近,但一群人干站着,轿中人也是迟迟未出,比较奇特的景象难免惹得某些闲人多看两眼。
“真的不需要我陪你进去吗?”
姜静行此时有些哭笑不得,明明前几日还求着自己来的人,今日来了,却反倒嫌弃她跟的紧了,少女转瞬即变的心思,实在是让第一次当爹的人头疼不已。
姜绾也知道自己的行为有点古怪,但前面就是泰安寺了,再往前走就是举办法会的大殿,而长公主就在里面,若是不能让父亲在这里止步,那么今日他们二人就必定要见面了。
想到这里,她不禁想象一会儿的场景:一对被迫拆散的昔日有情人,同日来到郊外寺庙,在菩萨面前偶然相聚,而其中一人成了寡妇,一人至今未娶.....
不行,不行,不能再想下去了,谁知道会发生什么!
如同每一个抗拒后母的姑娘一样,姜绾一想自己父亲身边站了个陌生的女人,心中便抵触不已。
于是,只见她面容肃穆道:“父亲,人无信则不立。绮楠说她今年要为家中父母祈福,所以便提前一日来了,今日巳时会在大殿前等我,女儿不能失约。”
姜静行点点头,对女儿这番话表示赞同,但她还是不解:“所以为何我不能和你一同进去?这有何冲突吗?”
“因为父亲是男子啊。”
姜静行:......
好吧,很强大的理由。
女扮男装的姜静行闭嘴了。
不过她也能理解,毕竟孩子大了,翅膀硬了,有能说悄悄话的好朋友了,自然也就不再像小时候那样依赖父母了,多正常啊。
但想归这样想,她心里还是有些被宝贝女儿抛下的失望,而且越想越心酸。
看着对面神情低落的男人,姜绾眸光微闪,心中一痛,但还是狠下心道:“秋禾说后山有桃花,是泰安寺最美的景色,不如爹爹先去赏一赏花,等女儿听完法会再去寻爹爹,届时正是晌午,女儿陪爹爹一起去尝尝寺中素斋,午后再陪爹爹逛一逛?”
“唔,好吧。”
从来不会拒绝女儿的姜静行微微颔首,但还是迟疑问道:“只不过眼下都六月了,还有桃花吗?”
“有的,有的。”
姜绾笑眯眯地点头,心中暗道,不管侍女说的是真是假,今天必须有,就算没有,不拘什么花儿,只要有就行。
然后姜静行就如同所有平凡父亲一样,妥协了:“行吧。”
她起身走下马车,下去后还不忘叮嘱周围的侍卫:“今日人多,你们都跟紧小姐,若是小姐有任何差池,本公饶不了你们。”
侍卫齐声回道:“大人放心。”
这一幕又惹来不少人好奇的视线。
姜绾这时也从轿中走出来,嫣然软声道:“爹爹不要担心女儿,女儿去去就会,爹爹可别忘了帮女儿折桃花。”
姜静行无奈地点点头,然后站在原地目送姜绾带着一行人入寺,等看不到他们的身影后,这才转身向一旁的山道走去。
不久前她问过路上行人,寺外去往后山的只有这一条路。
上面的青石阶积年累月为人踩踏,早已平坦如镜。
走着走着,本来心情低落的姜静行也得了几分趣味,虽然她还没有见到自己女儿所说的桃花,但周遭也是青枝绿叶,冠盖如林,让人心旷神怡。
不过......
姜静行看着眼前的岔路,忍不住嘶了一声,她该往那条路走啊,如今法会已经开始了,外面根本就见不到个人影。
而就在她百般纠结,思考要不要回去的时候,突然听到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沙沙”声。
姜静行转身一看,竟然是一个五头身的小和尚。
而小和尚也看到了她,又见她在岔路前停下,急哄哄就跑了过来:“施主留步,施主留步。”
姜静行等着小孩儿跑过来,还不等他说话,便主动弯腰问道:“小师傅,在下想去后山赏一赏桃花,还望小师傅给在下指个路。”
小和尚被凑近的面容笑的两眼迷瞪,晕晕乎乎的,不由地就要点头,但就在他要点头的时候,又很快反应过来,换成了摇摇头:“不行,不行。”
“为何不行?谁说的?”
从未下过山的小和尚连字都没能认全,又哪里能参透“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佛理,一时为美色所迷,脱口便道:“住持说不行,不让古安去。”
姜静行被他这话逗的好笑,便忍不住又逗了一句:“原来小师傅叫古安啊,可住持说的是古安不能去,又没说我不能去。”
听到这话,古安的小脑袋一时没有转过弯来,他迟疑了一下,但还是坚定地摇头道:“住持的确没说不让施主去,但住持说山里有恶鬼,恶鬼很可怕的,最爱吃小和尚了,施主还是不要去了。”
看着小沙弥说起恶鬼时深信不疑的样子,姜静行终于忍不住了,她不禁伸手摸了摸眼前的小光头,朗声笑道:“住持肯定是骗你的,这世上是没有恶鬼的。”
谁知小和尚竟又摇了摇头,小脸上一派严肃道:“出家人不打妄语,住持师父是得道高僧,是不会骗古安的。”
“竟还是个古板的小和尚,不过好吧,你师父说的对。”
姜静行不愿打破小沙弥心中固有的认知,毕竟他口中的主持师父也是一片好心。这么小的一个孩子,若是没看住跑去山上,难免遇到危险,大人骗他说有恶鬼也是情有可原。
所以她笑了笑,决定换个问法。
她指着右边的路问道:“我不问去后山的路了,小师傅可否告知我这条路是通往何处的?”
这回古板的小和尚点头了,诚实道:“是去后院膳房的路,住持饿了,住持让古安去找膳房师兄要馒头。”
姜静行又忍不住笑了,我的天,怎么会有这么萌的小和尚。
她笑了一会儿,然后用指尖划掉眼角的泪花,说道:“既然如此,那小师傅快去吃馒头吧。”
古安不知道这个好看的大哥哥在笑什么,他疑惑地挠挠头,憨憨应道:“好的。”
说完,还学着自己的住持师父双手合十,闭目慢声道:“阿弥陀佛,施主请便。”
而就在他闭目的这一会儿功夫,姜静行已经大步迈出,向左边的羊肠小道走去。
所以等古安小师傅睁开眼的时候,眼前已经是空无一人了。
天真的小和尚再次疑惑地挠挠头,人呢?他四处看了一下,然后震惊地瞪大眼睛:“施主留步,施主留步。”
姜静行听到身后的喊声,扭头挥了挥手:“谢谢小师傅指路。”
然后再次向后山走去。
古安这回不光眼睛瞪大了,就连小嘴儿都张开了,等他回过神来,不禁着急地跺了跺脚:“哎呀,这可怎么办啊!”
想到山中的恶鬼,他有些害怕,但看着姜静行逐渐消失的身影,他又想到了住持师父说的“持身正则万鬼不侵”和教他念的经书来。
“住持师父说只要念完这段经书,恶鬼就会退去。”
小和尚给自己打了打气,还是追了上去,一边跑着,还一边喊着“施主留步,施主留步”。
第79章 古安:住持师父骗我
接近正午时分, 幽静狭长的山道上,一高一矮正走的安稳。
眺望远方,但见山峦巍峨, 满目葱郁, 薄雾缭绕,空气中的草木清香让姜静行心身愉悦,暂时将朝堂上那些蝇营狗苟从心中剔除。
她用手中剑鞘拨开脚下杂草,刻意放慢步伐, 悠悠道:“你不是要去给住持拿馒头吗, 住持可饿着肚子等你呢, 你还不快回去。”
古安躲开脚下一丛野花, 一本正经地回答:“住持没有等我, 住持在讲经, 住持每次讲经都要好久呢。”
“这山中可是有恶鬼的, 最爱吃古安小师父这种白白胖胖的小和尚了, 小师父不怕吗?”
小和尚自然是怕的,直接被吓得脚步一停,但不过一个眨眼, 又紧紧跟上了前面人的脚步。
他走到姜静行身边,绷着一张小脸,抬头大声道:“不怕,住持师父说只要念经,恶鬼就不会抓古安了, 施主你也别怕, 古安会保护你的。”
姜静行低头, 见小和尚信誓旦旦,不由得笑着点点头, 对古安小师父口中“妄言”表示了肯定。
“那小师父可要保护好在下。”
就这样,二人一前一后,结伴向不知在何处的后山走去。
身边跟了个孩子,姜静行本来孤身一人的旅程也平添诸多乐趣。
虽然小和尚坚信后山有恶鬼,但周围漂亮的花花草草,还有偶然冒出来的小动物,各种新奇有趣的事务无不对他充满了吸引力,姜静行陪着小和尚走走停停,甚至行到一处崖底下时,二人还救到一只折了翅膀的小鸟。
“小鸟叫的真可怜。”小和尚指着卡在山崖石缝间的小云雀,眼泪汪汪地看着姜静行。
姜静行被他看的伸手扶额,只好后退几步,脚尖一点向上掠去:“等着,不要乱跑。”
小和尚听话地点点头,眼巴巴望着一身绿衫的人飞身登高,不过几息便将小鸟捧了下来。
姜静行把小鸟递到他手中:“是只云雀,应该是为躲避天敌,不慎撞上了山石。”
二人继续上路,古安摸了摸手中小鸟的羽毛,而本来叫声颇为凄惨的云雀也逐渐变得温顺起来。
“没事的,古德师兄会看病,一定会把小鸟治好的。”
听到小和尚称呼声名远播的古德大师为师兄,姜静行有点惊讶,如果传闻没错的话,她记得,这位古德大师在泰安寺貌似辈分不低。
但转念一想,古安,古德,都是古字打头,是师兄弟也不奇怪。
看着手边的小光头,姜静行故意用敬佩的语气夸道:“没想到你还和古德大师是师兄弟啊,想来小师父也是位大师吧,在下佩服,佩服。”
听到有人称呼自己为大师,双手捧着云雀的小和尚不禁乐的笑呵呵,照猫画虎般学着大人故作谦虚道:“哪里哪里,施主有礼了。”
姜静行被他的前言不搭后语逗笑了,小和尚也跟着开心,笑的两眼眯起,然后一时不查,就踩到上了路边一颗小石子,手上小鸟让腿还很短的小和尚失去重心,眼看着就要向一侧歪倒。
“哎哎,哎!”
同时他手上,翅膀受伤的小云雀也瞪大了豆豆眼:“啾啾,啾!”
“我去!”姜静行眼疾手快地伸手,用剑鞘将人拨拉回来,“没事吧。”
“没事,没事,古安没事。”
小和尚惊魂未定地站稳两条短腿,然后将手中小鸟举到眼前,再次确定道:“小鸟也没事。”
姜静行瞄了一眼身边的小短腿,知道跟她走这么久,小和尚已经感到累了,很难坚持走到后山,但现在处在半山腰上,一个孩子自己回去也危险,所以她想了一下,干脆直接将人抱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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