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况是否如同赵梦所说的严重,谢茉不敢断言,但自赵梦又一次跑出办公室的那个下午起,赵梦便用功起来。
专门找出旧报纸默读,或找个墙角小声朗读。昨天还找谢茉请教,谢茉倒没藏私,将她认为切身可行的法子分享给赵梦。
比如说,找最高指示相关的一篇文章,将其摘抄到纸页上,加强陌生字词的书写,再通读文章,将拿不准的字音和不认识的字标出来,然后查字典红笔标注读音。标完读音后,先通读三遍,熟悉之后再念给别人听,旁人找不出毛病,那就没问题,旁人找出毛病,再查字典标读音,再去熟读。最后,所有标过音的字词汇总摘抄到专门的笔记本上,往后天天翻阅,至少过两遍。
这么之下,虽枯燥繁琐了一些,但学习本就是个不断重复和积累的过程,即便是慢功夫,可行之有效。如此日积月累的,词汇量必然节节攀升,甚至朗读方面也会提升。
这份工作才算真正稳当了。
赵梦之所以这般努力,是因为被舅舅就业务能力批评了一顿,还灌了两耳朵说教,再加上谢茉光芒的刺激,以及王东兴……种种原因之下,赵梦决心进步。
她要让他,让他们知道,她不比谁谁差。
她本就存了和谢茉较劲的心思,又怎么可能去亲自广播谢茉的获奖文章。嗓子不舒服为真,却不至于读不了一篇稿子。
“据说,地区领导看过小谢的这篇文章后,很受触动,跟身边人说撰稿的同志有大格局,大情怀,钦定为一等奖。”袁峰转达这一极为可靠的小道消息。
易学英拍掌:“领导慧眼啊。”说着,她还特地去盯了黄长明和赵梦两眼。
赵梦勉强扯了扯嘴角,手指甲扣进掌心。
黄长明低头转笔。
谢茉宠辱不惊地微笑着。
袁峰将几人情态尽收眼底,“小道”消息是他特意说的。目的不言自明。
袁峰抖抖报纸,笑看谢茉,鼓动道:“小谢,由你这当时通报社员们再合适不过,去吧。”
黄长明始终低头转笔。
易学英笑得咯咯的,拍掌起哄:“这多光荣的事啊,小谢去吧,去吧,用你那标准的普通话朗读。”
赵梦笑不及眼底地跟着拍手。
谢茉只能硬着头皮接过报纸,转身走近广播室。
报纸内容她烂熟于心,好歹省了熟悉的时间,等真正做到话筒前,尴尬自然而然消弭殆尽,谢茉深吸一口气,如往常那般坦然自若地广播起来。
田嫂子碰巧和相好的军属们从供销社出来,谢茉经过电流扩散后微微失真的声音便盘桓在朗日清空里。
田嫂子一拍大腿说:“正广播这个,就是小谢,谢茉,卫营长媳妇。”
“远远见过一面,倒没说过话,这声音是她的?”
“哎呦!她普通话这么好?跟中央广播台的新闻播音员一样一样的。”
“你要不说,我还真没想到是她。她咋去广播了?”
田嫂子逮着机会,先猛夸一阵谢茉,然后再把谢茉文章在省报获奖,被公社领导直接要去工作,如今又写文章,又广播的事,过程虽不免夸大,但基本属实,最后以一句:“小谢啊,有大本事嘞,人公社领导如今重点培养她,指不定几年后就做大干部啦。”
那口气,那神态,不知情的还以为田嫂子再夸她自己。
就有那看不惯的刺一句:“你瞎高兴个傻,有本事又不是你。”
“我跟有本事的人关系好,我替她高兴不成啊?”田嫂子还反问,“你眼红啊?”
“你说是谢茉就是谢茉啊。”
虽然田嫂子说的真真的,但她到底觉得田嫂子多半在吹牛。
田嫂子话落没多久,广播里就念到:“……此稿件由永河公社宣传科谢茉同志撰写……本稿荣获本次地区征稿一等奖……由地区宣传评选……为永河公社以及全体社员赢来荣誉……这荣誉和奖章属于集体。”
田嫂子迫不及待用肩膀撞撞边上人:“听见没,听见没,‘宣传科谢茉同志’。小谢这是又获奖了!”一脸的与有荣焉。
刚才呛声那人哑火了。
大家才真切意识到,卫营长媳妇,这个谢茉广播员这么厉害啊。
然后,这些消息便跟吹散的蒲公英似的,飞过军区家属去角角落落。
待谢茉下班回家,路过那棵大梧桐树时,就被专门等候在这里的几个军属叫住了。
“小谢,下班了?”
谢茉下车,推车靠近人堆。
似曾相识的场景让谢茉不由地感慨时光匆匆。
上一回被军属们叫住上田红梅眼药的画面历历在目,可那时郁郁葱葱的梧桐树如今已卷上黄边儿。
一阵秋日的凉风卷绕而过,梧桐树扑簌簌颤抖,抖落青黄相接的叶子,打着旋儿往下飘,晃晃悠悠,最终贴上地面,下一刻便被咕噜噜转动的车轮碾入尘埃里。
谢茉笑语盈盈与众军属打招呼:“哎,下班了。嫂子们做好饭了没?”
七嘴八舌寒暄,“就等你呢”、“饭正煮着”、“家里丫头看着的”……终于,一个瞧着爽利的嫂子问:“小谢,中午广播里那人是你不?”
谢茉大大方方颔首承认:“是我。”
一句话激起层层浪花。
军属们急不可耐问:“听说你之前还在省里拿奖了?”
“你在公社当干部?啥级别?啥时候升级?”
“是公社领导上门请你去工作的吗?”
“广播里又获奖了,还是地区获奖的?这是啥个情况?”
“……”
问题五花八门,嗡嗡入耳。
谢茉哭笑不得。
军属们大多出身农村,文化程度不高,压根没读报的习惯,况且这时候报纸并非随便可买,一些报纸报刊甚至只在内部发行,在特定圈子或层级传播,因此谢茉省报获奖的消息仅在有限范围传播,至于工作的事情,一些人知道她去上班了,工作地点在镇子上,可不了解具体情况。
田嫂子倒说过几回,但她本身了解领略不深,对于奖项含金量、谢茉工作境况她也认识不清,因而在给别人讲时,很多地方含含糊糊,大大降低可信度。
今儿之所以造成一场小小的轰动,是因为军属们亲耳听见谢茉广播了,且亲耳听见谢茉获奖文章了,在她们朴素的价值观中,能上广播通报的奖项一定了不起。
谢茉捡能回的答了:“可不是领导干部,一个小小的干事罢了。”
“……之前获奖文章由省报登载。”
“是,稿子侥幸获奖了,全地区评选……是,是由地区政·府评奖,颁发奖章。这回的获奖文章登在地区报纸上,明天咱们广播站还会转播地区相关新闻。”
一个军属拊掌哈哈笑起来:“小谢,恭喜!恭喜!你给咱们军区争光了,给咱们军属争脸了!好样的!”
“给军属争脸了!”
“好样的!”
军属们此起彼伏地附和,各个脸上浮现出扬眉吐气的表情。
对于原因,谢茉略有猜测,不过不及深想,军属们已七嘴八舌吐槽起来。
谢茉将各人所讲信息整合一番,明白了。
军属们就业情况一直不乐观。军区领导们和地方商榷,搂来一些工作岗位,但军属们囿于出身,常常因文化、性情、卫生、认知……等等方面的不足没法胜任,受到不少嘲笑。
而且,工作岗位一再压缩,如今在岗的军属也被明里暗里地排挤。
军属们内部虽免不了种种龃龉,但走出军区大家有一个共同的身份——“军属”,军属在外头被嘲讽,大家当然同仇敌忾,可军属能力的确不济……
现今,谢茉横空出世,让军属们精神为之一振。
谢茉人都走远了,军属们还凑在一起说得津津有味。
现在,卫明诚卫营长那个大城市里来的媳妇不再是那个不勤快,嘴还馋的娇小姐了,而是地方政·府都抢着要的笔杆子,厉害的笔杆子,拿过两次奖的笔杆子,人家还在广播站广播,那口播音腔比得上转业播音员,那把嗓子跟百灵鸟似的好听得紧。
真是干啥啥行!
怪不得人卫营长愿意疼着,宠着。
卫明诚虽然是军区最年轻的营级干部,据传年底晋升团级干部,但娶了这样一个又好看又有真本事的媳妇,真不亏,赚大了。
说到卫明诚,军属们又八卦起小两口过日子那腻乎劲,找遍整个军区,再找不到第二个卫营长那般会疼媳妇的。
“瞧见没,就小谢骑的那辆女式自行车,可不军区随便发的,而是卫营长专门找政委提的,人担心他媳妇骑不惯家里的二八大杠。”
“还到处给媳妇淘换麦乳精。”
“洗衣服、做饭、买菜……这些家务,只要有空,卫营长都抢着做。左邻右舍全听着呢。”
“唉,瞅见没,结婚几个月了,小谢那手还细白细白的,跟大葱葱白一样,估摸着确实没干啥活。”
一个婶娘忽然一拍巴掌,说了句:“这下该知道给自家姑娘找个啥样的对象咯。”
“就是,就是,我家那位油瓶倒了都懒得去扶。”
然后,渐渐演变出:嫁人当嫁卫明诚。
“嗐,卫营长那样的多难找,和军区找不出第二个,还是降降标准吧。”
“虽不能一模一样,有个三四分便足够了。”
“你这要求……”
说笑一阵,人群散了。
自今儿起,谢茉在军属区的口碑彻底翻转了。
回家后,她把军属们揽她硬夸的事告诉了卫明诚。
说完,才察觉今儿卫明诚的愉悦格外外露。
“遇到什么好事啦?”谢茉微微瞠圆乌润润的大眼睛,好奇问他。
卫明诚眼里浮着温温的笑,说:“我今天也听到很多句‘恭喜’。”
谢茉被他感染,笑意侵袭唇角:“哦?”
卫明诚声线微扬,说:“恭喜我爱人谢茉同志,荣获地区一等奖。”
他看着她。
专注,沉溺,心无旁骛。
谢茉嘴角一扬再扬,笑了好一阵子。
而后,她大手一挥,宣布:“这个大喜的日子,该好好庆贺庆贺,咱不做饭了,食堂走着。”
卫明诚低低笑出声:“好。”
秋日的黄昏总比炽夏来去匆匆,只在须臾间,夕阳已沉落大半,四周天幕随之浮起薄淡暮霭。
两人行走的暮色中,前后几无他人,一大一小两只手不知何时,已自然而然勾在一起,就仿佛他们生来便该如此。
谢茉突然歪头问卫明诚:“以我为荣?”
谢茉的皮肤在略昏暗的光线下犹显白,冷瓷一般,而两颊又因兴奋或运动或两者兼而有之,泛着浅浅、淡淡的红,像罩着一层红色薄纱,朦胧又神秘的美。
没头没尾的,但卫明诚听懂了,他垂眸看着谢茉,眸色深邃幽深,像望不到边际的漩涡:“以你为荣。”低沉悦耳的声音由晚风拂送到谢茉耳朵里。
“如果我没获奖,一直是个默默无闻的宣传科小干事,你还会以为我荣吗?”谢茉又问。
卫明诚稀松平常般回道:“和你结婚这件事,已足够我虚荣。”
语调不紧不慢,颇有股引人入胜的韵味。
谢茉霎时间驻足,令人心悸的安静。
片刻后,她一双水润的眼睛,眨巴眨巴:“哦~”
然后,她便拉着卫明诚温热的大手,一边垫脚朝前蹦跶,一边把交握的手甩啊甩。
第125章
出门前, 谢茉与卫明诚俩人已在家墨迹了好半晌儿,路上又腻腻乎乎,溜溜达达, 抵食堂时便略晚了。
食堂人不算多,基本都在埋头扒饭, 打菜区零散站着几个人, 用不上排队。
两人来晚是一方面, 另一方面便是在食堂打饭没自家做饭划算。如今时代,人们亲情观念浓厚,工资不仅要养活家里一串孩子,还要省俭些钱票下来寄回老家接济兄弟姐妹们, 毕竟走出老家,吃上公家饭这便算发达了。倘若只顾自家安逸享受,不但本人良心过不去, 还会被人戳脊梁骨, 在老家丢了乡性, 日后不好老家难回。
田嫂子和杨营长夫妻俩便是此中典型。
柜台收取钱票的姑娘还是那个圆圆脸, 见着俩人喜盈盈地招呼:“卫营长,谢同志。”
居然还认得谢茉。
谢茉跟人家姑娘简单寒暄两句, 便和卫明诚商量起菜单。
红烧茄子、凉拌黄瓜、豆角烧肉、西红柿炒鸡蛋……土豆炖牛腩!
谢茉眼睛一下子亮了。
牛肉少见, 令原本不大喜欢牛膻味儿的谢茉都嘴馋起来, 看到牌子上的菜名, 就转头跟卫明诚:“土豆炖牛腩, 来一份!”
不期而遇的小确幸,让谢茉雀跃的心情又往上拔了拔。
连带闹哄哄的身周环境仿佛一刹那由呕哑嘲哳难为听的喧嚣村曲转变成大珠小珠落玉盘的琵琶仙乐。
卫明诚自没不同意的。
谁知, 圆脸姑娘却一脸为难地说:“刚刚师傅说土豆炖牛腩没了,牌子我没来得及擦。”
柜台后头的墙面镶着一块长木板, 菜单用白色粉笔写上头。
“哦,那就算了。”谢茉微微攒起眉,眉心蓄着一抹浅淡的失望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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