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王小妹提起婆婆胆怯如白兔的模样,想必除了丈夫的拳脚,婆婆也没少磋磨她。
谢茉颔首,心里不由地暗叹一声,面上依然亲切和煦:“妇女工作,我们于主任比较有经验,她今天请假没来,你反映的情况我会转告她,明天你再来,咱们和于主任详谈。”
王小妹点点头,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目送王小妹消瘦背影离开,谢茉心里沉甸甸的。
虽然现在讲求“妇女能顶半边天”,妇女逐渐从家庭捆束中挣脱走到外界社会,但妇女相应的社会地位却没跟着提升。这是一项任重而道远的工作,即便到了后世,女性找工作的限制仍旧比男性多得多,比如说年龄,比如说生育,比如说岗位歧视。
不管在职场,或官·场,身处高位的女性比例远远低于男性。
***
谢茉心头罩着一团阴云,一到家,便被卫明诚瞧了出来。
“怎么了?”卫明诚关切地问。
谢茉叹了口气将王小妹的不幸遭遇告诉了卫明诚。
卫明诚蹙着眉,说:“以前部队也闹过打家属的事,后来领导插手,打家属,尤其毫无缘由打家属撒气的两人,被做成典型,开会通报批评,评先进、模范,升级职称全靠后,这才慢慢扭转过来。”
谢茉从未听过军属区谁家一言不合打老婆的传闻,还以为是觉悟高,原来是领导整治到点上了。
军区领导各项工作可以一把抓,但公社可不行。
但总归少了些受苦女性,谢茉心情渐渐明媚。
两人的话题拐向如今的婚姻形势,特别是离婚形势,实在艰难。
“许多人的婚姻只出于‘合适’两个字,这个‘合适’里还由工作、家庭、收入等占据大头,而非彼此三观脾性……婚姻鲜少存在纯粹的爱。”谢茉凝视着卫明诚说,“可,爱是婚姻的粘合剂、润滑剂、调味剂,有它婚姻生活丰富、长久。”
“以前,我也认为责任最重,爱没那么重要。”卫明诚探手抚上谢茉后脖颈,弯身抵着谢茉额头,他说,“遇见你之后,我的想法就改变了。”
漆黑的眸子那么深那么烫。
第129章
这时代的大环境便是压抑情感。
含蓄、隐晦或懵懂才是主旋律。
于两人感情上, 卫明诚已算相当邃晓通彻且坦率露骨。
相较起来,这年月许许多多结婚数载的夫妻尚不懂男女之爱是何物,又是怎样滋味。他们尽着符合普世价值的责任和义务, 一同生活,一起孕育子女, 从黑发同行到白首, 一辈子不言“爱”, 只“搭伙”过日子。
荷尔蒙的分泌,多巴胺的快乐,那种抬眼一见对视忘却呼吸的刹那美好,之于他们全然陌生。
谢茉忽感庆幸至极。
遇上卫明诚, 与他相知相许相携步入婚姻。
是卫明诚,只能是卫明诚,而非旁人。
眼帘内, 卫明诚眼眶中有且仅有她。
全心全意。
专注又炙热。
温暖和晕眩蓦然自谢茉心底荡漾开来。
鼻头莫名泛酸, 谢茉忽地倾身, 一头扎进卫明诚怀中。
鼻间满是他熟悉的清冽气息。它不是香水味, 却难以描述,没有花香、果香的甘甜, 与木质香调相类, 却不完全想象, 深邃、稳重, 透着淡淡的冷, 像夕阳将落未落时的海,极具凝心安神的效果。
谢茉不由自主探出双手圈住了卫明诚的腰, 越环越紧。卫明诚微怔一瞬,旋即反应过来, 伸出手将谢茉整个人包裹住,下巴抵在她头顶,缓缓摩挲。
两人静静相拥。
两颗心无限接近。
卫明诚仿佛清楚她复杂的心绪,良久,他蓦然出声:“茉茉……”
话头突然顿了顿,他好像还没组织好措辞,但又急于安慰,谢茉心头臌胀得难受,各种情绪挤压得她透不过气,深吸一口气,她脑袋一热便说:“咱们去河边野餐吧?”
自小到大,她称得上循规蹈矩,努力读书、不早恋、大学随大流参加社团、临近毕业考公,然后进入更按部就班的体制内。
记忆里为数不多的出格,或者说未及计划、心血来潮的跳脱举动都发生在低谷期。
有一件事她记忆深刻,兴许现在来看是小事,但当时感觉自己特疯特酷,高三下半学年,黑板上记录高考倒计时的区块里显示着“68”两个触目惊心的红色数字,而她的数学周测创下历史最低分数,连轴转地从天蒙蒙亮学习到深夜,却在高考越来越近的当口成绩大滑步,她一时难以接受,颓丧、自暴自弃、不甘心、恐惧……一股脑奔涌而出,种种情绪冲击下,她感觉心里闷得快爆炸了,终于第一次翻墙逃课,到市中心的游戏厅狠狠发泄了一下午,负面情绪消耗一空,拖着疲乏的身体,一步一步走回学校,心头的阳光随之一寸寸点亮,踏进校门,她又重回轨道。
那是一场她自己跟自己的对话。
从头到尾只她一个。
而今,她身畔有人陪伴。
一个懂她的人。
卫明诚笑音里带上了温柔和纵容:“好。”
卫明诚答应的爽快,准备工作却细致,热好的包子放进铝饭盒,温水灌进军用水壶,座垫……
谢茉想到他会纵容,但当他果真陪她“疯”时,心还是无端端被戳了一下。
庄重的年轻军官为她破格。
出门时,天已擦黑,巷道里行人寥落,院墙内却热闹喧嚣,训斥声、吵嚷声、欢笑声……几乎家家户户都在用晚饭。
穿过军属区,路面上基本没行人,饱满弯月斜斜悬挂,道路两旁,树影婆娑,谢茉紧紧搂住卫明诚的腰,颠颠簸簸中,吸一口沁凉的空气,头脑一派清明。
不一会儿,抵达河边。
在一块大石旁停下,铺坐垫,摆吃食。
河面轻轻涌动,碎银轻晃,不一会儿又重组到一起,而后破碎、重组……周而复始,整条银色河带弯弯折折,极目处溶于沉沉黑夜。
心不在焉解决温饱,谢茉将自己塞进卫明诚怀里。
头枕在她肩头,环视四野。
周遭视野极为开阔,亮蓝色的天空如同一张巨大帷幕包围着他们,天地之间仿佛只余她跟他,漫天繁密闪烁的星子和那一轮溶溶月好似离他们很近很近,近到氤氲周身的那股冷冽潮湿气息便来源于它们。
浪漫,且令人心悸。
这是最美的星空,最美的夜景。
“要是夏天来就好了,还可以游泳。”谢茉注视着银光粼粼的河面,突然出声。
说着,她从卫明诚怀里跳出来,来到河沿边,蹲下身探手试水温。
拔凉拔凉的。
“你会游泳吗?”谢茉歪头问蹲到她身旁的卫明诚。
“会。”卫明诚说,“部队有泅水相关训练。”
谢茉不明意味地哼一声:“我游泳很厉害的。”
顿了顿,她装模作样地遗憾叹口气:“要是能下水,还能跟你比一比谁游的更快,还有,我水下憋气时间也很久的。”
她小时候家附近有一条河,每到夏季河流涨水时,她跟小伙伴们大半天全泡水里,洗衣服、捡石子、打水仗、游泳,乐不思家,一个夏天晒脱好几层皮。
卫明诚低笑:“想和我比赛?”
“昂。”谢茉挑眉。
卫明诚走远几步,弯身捡起几块石头,站回谢茉身旁,胳膊下垂猛力朝前挥,一颗石子在河面连续跳跃七次终于没入水底。
“打水漂?”谢茉接过卫明诚递来的石子,面色复杂怪异,“比这个?”
卫明诚说:“嗯。没问题吧?”
当然没问题!
打水漂这么重要的“水上”比赛项目,她可是专门费心研究过的,姿势角度缺一不可。
相关要领,她至今仍记得。打水漂时身体要微微向后倾斜,手臂与身体大约呈四十五度角,膝盖弯曲半蹲,瞄准大致方向后,用臂膀力量投掷,在石子出手的时候,最好用指头拨转一下,让石子旋转着飞出去。
这项活动技巧大于力量,搁卫明诚和她之间倒比游泳公平。
谢茉憋着笑,蹙眉装出个勉强的模样:“可以。”
站起身,活动活动手脚,摆好姿势,投掷——
一、二、三……五,六!
石子下沉,再没腾跃起来。
谢茉眨巴眨巴眼睛,木呆呆转向卫明诚,不知是想说服卫明诚,还是想说服自己,或者两者兼而并之,她睁眼乌润润的大眼睛,认真解释:“我很久没完了,手生。”
“一句不能定胜负,最起码三局两胜。”
卫明诚眸中不自觉略泛起一丝笑,问:“这么想赢我?”
谢茉挑衅似的:“嗯哼。”
“那……”
不等卫明诚话说完,谢茉直接张口截断:“不许放水!要公平、公正。如果你放水就是瞧不起我。”
“好。”卫明诚笑说,“我没打算放水,我想说,那刚才那一投不算,就当适应练习,接下来咱们就三局两胜。”
茉茉力气终于不如他,投掷次数多了,手臂力量不可避免会逐渐下降。
“好。”谢茉不再从卫明诚手里扣石子,起身去仔细寻找了三块薄片石子。
与卫明诚并排而战,谢茉长呼一口,跃跃欲试。
卫明诚侧头垂眼看着谢茉孩童般期待的神情,月色在河面淼淼浮动,他满眼笑意。
谢茉刚才不留心用滴水的手指勾捋鬓发,鼻尖额梢亦蹭上几点水珠儿,月光反射其上,给她秀致的面庞笼上一层荧荧清光。
遮盖先前的消沉、低迷。
“我们交叉着投,我先来。”安排好顺序,谢茉活动活动肩胛,做好姿势,投掷。
第一局:谢茉7,卫明诚7
第二局:谢茉8,卫明诚6
为平局揪心,为自己超水平投掷欢呼,为最后一句强自平心静气,最终,最后一局,谢茉又是一个7,稍稍放心的同时,仍屏气凝神盯着卫明诚最后一投的一举一动……一个个飞溅的水花,像一朵朵喷泉,由大渐次变小,最后一个仅荡起一圈涟漪,归于沉寂,第九次水花还是未能呈现。
谢茉愣怔一瞬,继而狂喜。
她赢了!
这一刻的她,心里眼里只有快乐和胜利。
杏目圆睁,眼波晶亮。
在卫明诚眼里,她瞳眸里似落了一片星空。
他的心就跟被这轻柔的夜风吹拂一般,有点痒痒的,想挠却又找不到地方。于是,他干脆一勾手将人带进怀里。
两人看着对方,嘴角是相同的弧度。
而后,不知是谁先靠近,亦或同时贴向彼此……
卫明诚幽深的眼眸缓缓下压,两人鼻息相绕,几不可察地停顿一下,唇稍稍上移,吻羽毛落地般轻轻落在谢茉眼睛上。
谢茉的心狠狠一悸。
明明再亲密的事情都做过无数遍,但这眼睛上的一吻,却令她感受到一种相对而言陌生的情愫。
它像在她最柔软处轻碰了一下。
刹那的感觉仿似情窦初开。
谢茉心头莫名乱了一阵子,不敢看他似的,将脸埋进他胸膛。
手,却跟他的牢牢缠握在一起。
风吹过河面,吹来月华的沁沁凉意,发丝飘扬,衣角猎动。
“冷不冷?”卫明诚问。
“不冷。”谢茉说,“咱们回家吧。”
车推上相对平坦的路,谢茉忍不住提议:“我骑车载你吧。”
二八大杠虽难驾驭,但她骑了这么久的车应该没啥问题。
卫明诚笑着问谢茉:“你可以?”
谢茉自信一扬眉:“不信咱们来试一试。”
卫明诚坐上后车座,在他长腿的协助下,谢茉猛力踩脚踏,车子总算歪歪扭扭地跑起来了。
迎着风,碾着月光,一次次运力中,胸怀一点点愈发开阔。
脸上的笑止不住,谢茉刚预备说点什么,忽然,自行车滑入一道深坑,车身倏地晃动,她掌不住车把,身体就要摔下去。
一切来的突然,卫明诚只来得及掐住她腰,将她搂怀里滚落地上,自行车“咣啷”甩飞出去。
谢茉在卫明诚怀里滚了一圈,毫发无伤:“伤着没?”
她翻身问卫明诚。
确认两人都没受伤,视线对上,突地笑起来。
两人都没起身,谢茉趴伏在卫明诚胸前笑得浑身震颤。
说不上来笑什么,就是莫名其妙的开心,就像小孩子顽皮捣蛋,上房揭瓦,胡天胡地……时,身边有伴儿一样的开心。
浓浓的快乐从心底不间断地汩汩涌出。
这会子纯然的快乐,将她心头阴云彻底驱散开。
即便发现自行车摔松一根支架螺丝,后座不能承重之后,仍未能在谢茉心头蒙上一丝不快和阴霾。
谢茉坐在车前杠上,被卫明诚拢在双臂间,稍一仰脸便能磨蹭到他下巴颌,这般亲密的状态不压于上次背她回家。
想到当时窘境,谢茉“噗嗤”一声笑出来,忍不住坏心问他:“咱们这样再碰见熟人,你打算怎么说?”
卫明诚说:“实话实说。”
谢茉乐不可支:“人家能信?”掉了一个螺丝,肉眼又瞧不出。
她假作苦恼状思考半晌儿,建议:“要不然说我头晕好了,怕我坐后头,一个照看不住,栽地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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