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明月:“你爸在家也闲不住。”
“可他在家您一转眼就能瞧见。”谢茉俏皮笑说。
章明月笑斥:“你这丫头。”
咬了咬唇,谢茉喜滋滋对章明月说:“妈妈,我工作定下来啦。”语气仿若考了高分向家长炫耀的小孩子。
章明月询问原委,听过后忍不住语带骄傲道:“我女儿,真棒!”
紧接着,她又叮嘱:“这边看不到报纸,你把那篇得奖文章写下来寄到家里,我要读读,你爸爸一定比我更急迫。”
谢茉乖乖应下。
诚然,谢茉如今的工作主要是写稿,可公社有别于报社,需求的稿件着重点不同,况且权利机关内各类问题更多更复杂,章明月难免操心,言语殷殷地提点谢茉。
余下的电话时间,谢茉一直频频点头。
挂上电话,谢茉已接收了一脑袋滚烫知识。
章女士,睿智!
***
谢茉载着一编织篮菜肉和一腔沉甸甸母爱回家。
刚拐过巷子口就见到另一种母爱表达方式——打屁股。
谢茉停下车,打圆场。
田嫂子扯了扯一扭百转的老大,气咻咻道出生气缘由。
原来是这还不到十岁的熊孩子嚷嚷着要退学,的确该教训。但一味的武力镇压,却不跟孩子讲明白原因,并非好办法。
田嫂子胸口剧烈起伏:“还没我腰高,你不想上学想干嘛?”
“读书才能成为文化人,文化人到哪都被高看一眼。”
听见田嫂子这句话,谢茉禁不住看了她一眼。
其实如今很多人对孩子读书这个事情都不太上心,一是学校环境不好半天上学半天学农正经书教不了几本,闹哄哄的孩子心思也不在上学上;另一个城里知识青年都下乡了,读书眼见出不了头,垮不了阶级。万一常年读书学成好些知青那样 ,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养活自己尚且费劲,那可就坏菜了。浪费那时间,不如给家里干干活,减轻家长负担。
谢茉站在时代的肩膀上,她清楚乱象会结束,知青会回城,读书考学依旧会成为上升阶层的最短途径。
可这些话不能说,一个心智稚嫩的孩子也听不懂。
所以,谢茉便笑问辉子的小大哥:“告诉阿姨,你以后想干嘛?”
男孩眼睛一下子就亮了,挺起胸膛大声说:“跟我爸一样,带兵打仗。”
谢茉笑容愈深。
子承父业,某种程度上,杨营长的家庭教育很成功。
然后,谢茉又问:“那你知道要怎么带兵吗?”
小男孩一时语塞,脸都憋红了。
谢茉不为难他,循循善诱道:“首先,作为军事领导你要会看地图,地图上的等高线是什么,等高线条数多寡代表什么,等高线疏密、凹凸、重合又对应怎样的地形,现在听不懂没关系,学校的地理老师会教你。”
“再说,领兵打仗你要懂战术战略吧,那你知道什么是声东击西,什么是釜底抽薪,什么是围魏救赵……等等,这些只是,学校里的语文老师会教你。”
“还有,作为领导各类武器的应用你该了解吧,那么……”
谢茉话没说完,小男孩已经懵圈了。
“所以,还要退学吗?”谢茉笑眯眯,神态非常和善。
小男孩还没缓过劲,那边孩他妈已开始拍手叫好:“小谢,你说的太好了。将才我是一肚子道理讲不出来,小孩家家脾气和他爸一样死犟死犟的,好歹说不通,我这火气蹭蹭上窜,狠揍他几巴掌都消不了气,我真恨不得跟这熊孩子换换脑子。”
“你这一套一套的,说的又好听,又有道理,真的太会说了。”田嫂子激动眼冒精光,还没忍住拍了拍胸口,“这,就是上学的好处!”
田嫂子一转头,呵斥儿子:“见到没,不读书,没文化,你吵架都吃亏。”
谢茉扶额:“……”怎么扯到吵架了。
不亏是亲母子,小老大明显听懂了,重重点点头:“那,那要不就先不退学……”还没说完,这孩子兴许不自在,一溜烟跑了。
田嫂子抱怨几句孩子难搞,卫明诚骑车回来了。
打过招呼,谢茉问:“照片拿到了?”
卫明诚点头:“师傅说前天就洗出来了。”
田嫂子从旁问:“拍的啥?你俩的合照?拿出来看看啊。”
卫明诚看向谢茉,谢茉看向他。
田嫂子不明所以:“怎么了?不能看?”
话都到这份上了……卫明诚从兜里掏出一个信封,从中一抽,崭新的照片映入眼帘。
照片上的年轻男女紧紧挨着,浑身洋溢着羞人的幸福。
田嫂子眼尖,一眼苗见这张照片的重点——勾缠在一起的两只手。
她想起上周六下馆子那天,小夫妻俩也是这么勾着手,这回终于再忍不住,啧啧揶揄:“这照片多看两眼怕是要长针眼。”
哎呦,这小两口腻乎死了!
小两口面面相觑。
谢茉:“……”
抿掉涌到嘴的笑,抬头假装看天。
第106章
当天晚上, 谢茉窝在卫明诚怀里。
倏地,她整张脸埋进卫明诚肩窝,圆润肩头抖出一串风铃似的清脆笑声。
声波轻漾, 漾出了一阵极具感染的愉悦。
卫明诚探手抚上她的后脖颈,轻轻揉了揉, 她的笑声引带他胸腔震动, 因而他声线不可自抑的沁上了低沉笑意:“还在想白天的事?”
闻言, 谢茉从他肩窝里仰起脸,那双乌润润的眼睛在昏沉光线中依旧湛然明亮。
想起中午那会儿,她硬撑脸皮端出一副坦然从容的神态,装模作样跟田嫂子含混两句后, 拉住卫明诚便告别回家。待双扇门扉阖上,再也装不下去,就急不可耐地弯身伏在卫明诚手臂上笑, 还生怕被田嫂子听见, 不敢笑出声, 硬生生别出两眶泪珠儿。
“你不也觉得好笑吗?”她双眼亮晶晶地问。
之前俩人站在院门口笑了好一阵。
恶作剧成功般的纯然欢乐, 那点子被人当面揶揄的赧然悄然间已随笑声尽数散入风里。
卫明诚低眼笑看她。
藉着溶溶月光,她此时的模样印入他眼底, 哪怕像蒙了一层薄纱般隐约朦胧, 但他脑海中却清晰勾勒出她五官情态——
纤长浓密的睫毛一颤一颤的, 在白皙光洁的肌肤上投射下一道摇曳的阴影, 两颊浮上晕红, 像是用指尖轻搽了一层匀称浅淡的胭脂。
必是跟先时一样,像个亟待分享快乐的活泼俏皮的孩子。
他的愉悦, 多半来自她的愉悦。
谢茉见他笑而不答,探头凑向卫明诚, 叼起他一瓣薄唇,不轻不重地咬下一口。
她以为的小惩,却是他眼中的撒娇亲昵。
“嗯。”卫明诚下巴摩擦谢茉柔软发丝,“我很开心。”
纯粹的开心,总令人想起无忧无虑的童年。
俩人自然而然说到各自的小时候。
谢茉没法一五一十照实讲,于是便把自身经历和原身境况糅合,事件底色不变。
他们没一味挑拣有趣味的说,好的、坏的、深刻的、模糊的、彩色的、灰暗的……想到哪里说到哪里。
这期间,两人的手始终交握在一起。随着讲述,或握紧、或摩挲、或摇晃,分享,分担。
卫明诚讲到离家参军:“……那时候年纪小,又钻了牛角尖,就想去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受家庭和周围环境影响,参军就成了最好,也是唯一的选择。”
谢茉转过脸,侧头亲了亲卫明诚耳朵,问:“你第一次上战场多大?”
卫明诚抿了抿唇,回答得很平静:“十八岁。”
谢茉忽地手臂撑在卫明诚肋侧,垂眸俯视着他,四目相对,她伸手摸了摸他的脸。
十八岁,刚刚成年,后世十八岁的孩子还在读高中,高考便是悬在胸口的头等大事,而卫明诚却在炮灰纷飞的战场,随时面临着受伤流血甚至……死亡。
谢茉心尖被狠狠蛰了一口。细细绵绵的疼。
她问:“那时候害怕吗?”
卫明诚顿了顿,说:“小时候我算大院里的孩子王,大我两岁的孩子都愿意跟我后头玩,我顺理成章的成了我们院的‘司令’,带着我手下的将兵和其他院的对阵,多半都是我们赢,赢得轻而易举。但真实战场却是残酷的,铁与血,冷硬腥臭,战友中弹飙出的血直接喷到我脸上,好像被人迎面泼了一桶红漆,我脑子嗡嗡的一片空白。”
“机械的跑,机械的藏在掩体后朝对面开枪,机械的组织人手……”
“直到胜利,血都半干了,鼻子都习惯血腥味了,我才反应过来,脸上的是血,战友的血……”
“后来我撑不住睡着了,具体梦见什么不记得了,只记得到处都是红的。”
卫明诚虽没明确回答谢茉的问题,但卫明诚上述的话已隐晦的给了她答案,掩藏在平淡叙述之下的,是难以言喻的创伤和隐痛。
谢茉无法全然与卫明诚感同身受,所以不能想象,那段日子,卫明诚是如何煎熬的。
卫明诚是一个强大的人,不论体魄或心灵,他没因直面血腥枪炮而生怯退缩,反是勇往直前,在战场上用剽悍和智慧赢了一场又一场,就像他小时候那样。
卫明诚的不直接回答,她理解。
奶奶去世后,她一切好似正常,她一如既往上课,找兼职,和朋友们聚会嬉笑……关心她的人都欣慰她从逝去唯一亲人的伤痛中走了出来。
至到放假回家,她推开家门,习惯性叫了一声“奶奶”却收获一屋寂静,她才像从梦里惊醒似的,恍然意识到,奶奶去世了,她慈和的笑脸、高扬的催促起床声、频频给她夹菜的手……都彻底不再了。
那时的她倚在门口,从下午一直坐到深夜。眼泪流了干,干了流。
事实上,哪怕是现在,谢茉也很难说,她究竟有没有彻底走了出来。
虽然是南辕北辙的两件事,但道理是共通的,有些事情很难给一个明确的定义,得出个确切的答案。
每个人心里都有伤口,或深或浅,但总会尝试自愈的。
谢茉翻身趴在卫明诚身上,下巴拄在交叠的手背上,温柔安静地注视着他。
卫明诚讲述了放置在记忆角落的过去,长长吁出一口气,某些积攒的情绪逸散了出去。
谢茉用下巴蹭了蹭他坚实的胸膛,轻却口齿清楚地说:“谢谢。”
卫明诚一怔,困惑道:“为什么说谢谢?”
谢茉略一挑眉,绷着上弯的唇:“作为一个普通老百姓,难道不该对一名浴血卫国的战士道一声谢吗?”话音铿锵有力。
卫明诚低低“嗯”了一声,旋即喉间溢出一声很闷的笑。然后,他在她额头珍惜地印下一吻。
谢茉笑笑,探头回亲了他眉心一记……还有,作为枕边人,谢谢你愿意敞开心扉,给我看最深处。
想着,她又朝卫明诚怀里钻了钻。
卫明诚揽住她的背。
手臂渐收。
卧室静悄悄的,空气微凉,俩人紧紧搂在一起,体温交互,彼此的存在和相拥让凉意转化为醺烫。
两人呼吸均匀,好似已进入沉眠。
蓦地,谢茉挪了挪身子,轻声问:“睡着了吗?”
下一瞬,卫明诚唇间吐出低低的一个字:“没。”沙沙哑哑,刮擦谢茉耳膜。
谢茉微微拉开距离,撩起眼皮,看向卫明诚如层峦起伏般的脸庞:“你现在还会做相关的梦吗?”
静默了好久,卫明诚低声说:“偶尔。”
顿了顿,他又说:“都过去了。”
谢茉声音轻轻的,在这昏暗的夜里像一道一触就碎的梦:“嗯……”
她一早便知道卫明诚是由功勋晋升的年轻军官,也知道他是战斗英雄,甚至跟他讨论过那场战斗,敬佩他,称赞他,欣赏他,却忘了“战争创伤”这个名词。
将才聊童年,聊过去,知道他上战场的年纪,才留意到他光鲜一面投射下的暗影。
谢茉的心被攥了一下,酸胀、钝痛。
卫明诚把她重新圈回怀里,然后亲了亲谢茉发顶,低声说:“而且,我现在有你了。”
再大的阴影都会慢慢淡去,更遑论谢茉就如同他生命力的光,照亮俩人前路,驱散身前身后残影。
俩人在一起创造的美好记忆,足以疗愈所有伤痛。
他虽未名言,但谢茉仿佛有所感悟,耳朵覆到他胸口,听着他的心跳说:“我也有你了。”
和他在一起后,她再想起奶奶,显而易见地释怀不少。
“睡觉吧,明早还要早起。”卫明诚温声提醒。
谢茉:“晚安。”
“……晚安。”
这天晚上,他们什么都没做,互道晚安后,于黑暗中,相拥而眠。
渐渐地,两颗越靠越近的心,跳动频率同步了。
***
星期一,谢茉今天造型特别有年代感,两条麻花辫,白衬衫军绿裤子。唯一的亮点在发梢,缀着由红发带绑系成的精巧蝴蝶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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