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年。”贺兰阙终于说了来到这里后的第二句话。
“啊?”刚想把人拎起来灌药的动作一顿,菩兰悠对上那双妖瞳,里面幽幽燃起细弱的焰,透出浅浅的红,“什么?”
“你今日不杀我,五百年。”他注视着少女的眼睛,“最多五百年,我一定会变强,会杀光这里所有的人。”
他坦坦荡荡的让少女看到他眼底杀意,贺兰阙憎恶这里的一切,这座山,这山上的每一寸土地。
菩兰悠闻言垂下目光,话里是贺兰阙听不懂的情绪,少女似乎勾起一个笑来,“我相信你。”
“……”贺兰阙一僵。
“五百年不够的话,你也可以六百年为限。”
六百年后,人间倾覆,修仙界崩塌,血戮印遮天万里,人间再无一丝日光。
“但是贺兰阙。”她声音悠然,仿佛从亘古传来,夹着药香,飘入他耳畔,“我这人爱赌,赌等到那日到来,你会心软呢。”
心软?
“……你是不是有病。”贺兰阙嗤笑,看她的目光如同看一个傻子,“你到底要干什么。”
菩兰悠海潮般思绪渐渐消退,她歪了歪头,眼中明媚澄澈,“哎呀我乱说的。”
“栖霞镇有妖物作祟,我要去查明原委,你和我一起去吧。”
“与我何干?”木碗被贺兰阙接过去,他只看了一眼,便一口气全倒进自己嘴里,然后被奇怪的味道逼得差点吐出来。
菩兰悠的药,色香俱全,味奇差,太阿山人人知晓,但贺兰阙显然不知。
他被恶心的眼底都带了水汽,听到菩兰悠口中栖霞镇之事,一口气憋了半天,眼尾熏红,被苦蒙了,半晌也没说出话来。
“你怎么了?”菩兰悠压抑嘴角,佯装镇定。
贺兰阙偏头,咬着牙,“你看我这副样子,能杀妖还是能救人?”全身是伤,战斗力下降很多。
还有,什么东西这么苦?她到底放了什么?
这是给人喝的药?
贺兰阙眼底莹润,舌根发麻,即便眼神依旧凶狠,但被苦的话都说不利索了,见少女努力憋笑的样子,贺兰阙更觉得自己被耍。
他好好的跟她回跃金楼做什么?
她和那些戏弄他的太阿山弟子有何区别?
少年白皙的脸庞因怒染上绯红,自眉下而起,一路氲到颊边。
几缕湿发滴水,在他脸上留下渍痕。
像泪。
菩兰悠眨眼,鬼使神差地喃喃,“你怪好看的……”
她说的是实话。
少年眉眼锋利,长睫鸦黑,论这面皮,绝非寻常人可比。
眼见着贺兰阙因她的话明显身子一僵,而后眼里澄然,抬眼看她。
“……不好意思,冒昧了。”
菩兰悠咳了一声,“师父说,栖霞镇有古怪,寻常妖物不能在轩辕台有如此大的动作,除非,可能有神器帮助他们。”,顿了顿,继续说,“你应该,很需要吧?”
贺兰阙转身望向她。
菩兰悠立在床边,四方窗子将她和无垠夜色框在一起,暗夜无星,她却散发着淡淡金光,贺兰阙见她将剩余药汁浇在窗边的花盆里,‘咦’了一声,“我花苞怎么少——”
她未说完的话被一股大力遏住,贺兰阙手掌成爪扣住菩兰悠的脖子,一瞬间把她按进柔软的床上。
窗台上,萌芽的花朵颤了颤,没开。
“你说的当真?”他毫不避讳地悬于菩兰悠上方,目光定定地锁着她,辨她话中真假。
神妖血脉,除非找到破解之法,若任由两股力量在体内撕扯碰撞,早晚有一天会爆体而亡。
破解之法,便是用神器涤清他体内的某一股力量。
这办法并非密辛,只是显而易见有个弊端。便是无人知晓,神器净化掉的,究竟是哪一股力量。
是危害极强的妖力,还是充满佛性的神力。
菩兰悠被他按着脖子,纤细脖颈脆弱地仿佛一掐就断,她蹙眉,抬手一刀劈在少年脖颈旁,自然是劈不晕的,只是趁他吃痛,菩兰悠一个翻身将贺兰阙压在身下。
位置反转。
他身上伤口又迸出血来,未干的头发在床褥上留下水渍。
菩兰悠咬咬牙,“你爱信不信。”
话虽如此,菩兰悠知道,贺兰阙一定会随她去。
毕竟,那可是关乎他性命的东西。
贺兰阙垂眼,唇边噙着嘲讽,半晌刺道:“以他人性命攸关之物来威胁,你们所谓的神道又有何高尚之处?”
“......”怎么办觉得他说的好有道理。
菩兰悠僵了僵,垂头看着少年,干巴巴道:“你不要这么瞧不起神和仙,你忘了吗,你的母亲也是古神。”
母亲?
贺兰阙从未见过自己的父亲和母亲。
自他有意识起,周围充斥着的,便是妖族的不屑,人族的惧怕,修仙之人的唾骂。
他体内两股神妖之力昭示着,他是那对活在传说中的两人之子。
可他从未因他们得过什么好处,却只因是沾染了他们的血脉,便自出生起便低人一等,贺兰阙讥诮讽道:“你以为我愿意?”
若有得选,他宁愿剜开一身骨血,悉数还给他们。
“......”
还是不聊了。
菩兰悠起身,见他因这一番折腾又开始渗血的伤口,“我说你这一身的伤——”顿了顿,“你确定不会死吗?”
都说神妖血脉为不死之身,可这是谁发现的?准不准啊?毕竟神和妖自己都会死,他们的孩子为什么就可以不用死?
“......”贺兰阙不想回答。
想这些也没用,“把药喝干净。”花不浇了,菩兰悠把药碗端过来,仗着贺兰阙此刻妖力不济,直接上手捏开他的嘴巴把剩下的药灌下去,贺兰阙抵抗不济,被迫悉数咽下,舌尖直接丧失了味觉。
“……”
菩兰悠想起明日的正事,打破僵硬气氛,“你好好休息,明日一早我们便出发去栖霞镇。”说完,她望着少年未干的发,半晌后退出房门。
少年目光落在远海,静默不语。
窗外,海潮拍打着礁石,无数海鱼顺势跃起,而后沉入水中肆意奔游,阴云压低,仿佛触手可及。
阴霾渐漫,明日又是雨天。
然而黑云在跃金楼角几十丈外停住,再未向前。
不知过了多久,贺兰阙终于昏沉沉睡去。
第05章 贺兰阙(5)
次日傍晚,菩兰悠轻手轻脚地推开房门,见床上少年未醒,不由得神色复杂。
是谁说的,妖族天生谨慎,即便在睡觉时也会保持警惕……
保持警惕能睡一天一夜吗?
托盘中放着一碗糖霜,兑了鲜花汁熬出来蜜水,此刻正散发着香气,菩兰悠将碗盘搁在桌上,而后自己走向床边。
少年侧身靠在枕头上,眼底青黑,连日奔波消耗,很难说今日是否是他最近的第一次睡熟。
“退热了欸。”菩兰悠摸了摸贺兰阙的额头,她动作还算轻柔,整只手都覆在少年额头上,连带着盖住他的眉眼也未发觉。
感觉掌心痒了痒,像被小刷子挠了一下,菩兰悠才将手抬起,两只黑幽幽的眼睛正望向她,她被吓了一跳,“??你醒了怎么不说话。”
贺兰阙其实醒了有一会儿了。
方才刚睁眼时,发觉窗子不知何时被人关上,除了窗外遥远的海浪声,房间内再无其他声响,他动了动手,旋即一顿,发觉手上那些翻着皮肉的伤都被包好,浑身疼痛少了大半,只剩下疲惫的酸软,让他只想昏沉沉的继续睡。
发丝触在脸上有些痒,贺兰阙下意识抬手摘开——
发丝暖干,散发着一种独特的药香。
有人为他烘过发。
门外传来声响时,贺兰阙复又闭上眼睛。
……
贺兰阙躺在床榻上,额上柔润触感消失,面无表情转移话题,“你房间里燃了安神香?”
不然他为何一直困顿欲睡,头脑昏沉。
睡了太久的人,嗓音低哑,没有力气,瞧着温和无害。
“你说这个?”菩兰悠指了指床头的小香炉,摇摇头,“不是安神香。”
“是迷香。”她抱怨道:“安神香对你没用呀,我燃了一会儿,你噩梦不断一直胡言乱语,影响我给你治伤。”
还有擦头发。
她天生便很会照顾人。
“你放心,我这迷香不伤身的。”菩兰悠挥袖带风,窗子顺势打开,她灭了香,揉了揉眼睛,“就是会让人有些犯困......”
贺兰阙被窗外的风吹的清醒许多。
“准备准备,该出发了。”打起精神,又想起什么,少女跑到桌边端着碗走过来,“糖蜜和药,喝了再走?”
贺兰阙自是不喝糖蜜的,他端起药碗一饮而尽……又差点呕。
“不识好歹。”菩兰悠撇嘴,一口干了糖蜜,齁的龇牙咧嘴。
菩兰悠喝完糖蜜,坐到另一边的小桌旁开始梳妆,又开始问了,“你平日是怎么赶路的?御剑?”
她话怎么这么多?
少年起身,躺了太久,浑身骨头噼里啪啦的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他弯腰穿鞋,背上突出的骨头像是嶙峋的山脊,一寸寸延伸进衣袍中,贺兰阙听出话外之音,语气轻嘲,“你不会御剑?”
菩兰悠并不觉得有何不妥,“不会。”
她只会御风,但太阿山去轩辕台由北向南,逆风而行,她会很累。
贺兰阙冷嘲,“那你就走着去。”
菩兰悠闻言不恼,她一向情绪稳定,此刻坐在桌案前,搬出一堆瓶瓶罐罐开始往脸上抹,“哦,没关系,我昨夜炼了一颗可以修补元神的灵药,待会我就把它卖了,让顺路的人搭我一程。”
她的药,可从来不缺市场。
贺兰阙在房间睡了一天,但菩兰悠没休息,她连夜制了许多此次需要携带的药丸。
贺兰阙静静看着她的动作,一夜未眠,菩兰悠还有空换了一身漂亮裙子,那柄软剑依旧扣在腰上。
少女目光平静地从镜子看了他一眼,而后认真地涂脸。
不知她从那堆瓶瓶罐罐里捣鼓了什么涂在脸上,此刻菩兰悠面色红润,唇脂嫣然,眼尾拉长,透出淡淡的肤粉,目光柔亮,哪有熬了个大夜的样子。
这是什么术法?
贺兰阙率先移开目光,“药给我,我御剑带你去。”他必须快些恢复。
“成交。”菩兰悠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很上道嘛。
“用你的剑。”他又冷冷道。
“为什么?”
“因为我没有剑。”
“...... 哦。”
-
最后一丝余晖消失在天边,菩兰悠两人于夜幕降临时到达栖霞镇。
长途御剑,即便是有菩兰悠的药,但毕竟贺兰阙先前重伤过,此刻力气已经耗尽。
甫一落地,贺兰阙身型微晃,菩兰悠及时伸手扶住他,而后掌心覆住他后背,温和灵力缓缓渡进。
贺兰阙抿唇,僵硬地身体渐渐放松,没有拒绝她的好意。
前路未知,他必须早些恢复。
空气里飘浮着难闻的味道,像是动物腐败后,尸体散发出的腥臭味,夜色中,菩兰悠借着月光遥遥望着栖霞镇位置。那里汪洋恣肆,黑水上方散发着阵阵怨气,哪里还看得出原来的村落模样。
菩兰悠凝眸,心下生出几分不详。黑水滚滚,前方一片浓厚雾霭,挡住两人前行的脚步。
“这——”
“是毒障,莫要再往前面去了。”有人在身后不远处出声,“可是兰悠师妹?”
菩兰悠闻声回首,见一群身着淡绿衣袍的弟子向他们走来,菩兰悠认出领头的人是轩辕坛少坛主,轩辕巍。
栖霞村属轩辕坛境内,便是他们向太阿山发出的求援信,故而在这里遇见他并不奇怪,菩兰悠微微颔首,称了声,“阿巍师兄。”
菩兰悠在轩辕台修习三年,曾得这位师兄不少照拂,此刻在这里见到他倒是倍感亲切。
少女梳着双髻,两侧各绑着几条轻飘丝带,被夜风一吹,宛如夜灵,她一身浅绿衣衫格外显眼,身边的黑衣少年手持破军,将她罩在自己的阴影之下。
“听闻兰悠师妹灵愈术几近大成,还未恭喜师妹。”轩辕巍目光看向菩兰悠身旁之人,对方垂着头,一双眼睛看都不看面前的轩辕众弟子,轩辕巍笑意淡了下来,声音不冷不热,“师妹身边的这位是?”
贺兰阙这才抬头。
他双瞳凉寒,如同极川中冰封泉眼,望向轩辕巍时,瞳仁微微变竖,恶意与不屑明晃晃写在脸上,苍白的面容衬得他发丝散发出幽黑的蓝。
一看不像好人。
轩辕巍掌中法器在此刻发出“叮铃铃——”的声音。
是法器察觉到妖物气息。
轩辕巍目光微厉,随即沉声道:“师妹,你可知你身边这人的身份!”
“是妖怪!兰悠姑娘,快过来!我们帮你杀了这妖怪!”轩辕巍身后,一名弟子喊道。
顷刻间,轩辕坛弟子皆抽出长剑对向贺兰阙,只要轩辕巍一声令下,大有立刻上前杀了贺兰阙的架势。
“妖......”贺兰阙视线轻轻带过轩辕巍,满脸的不屑,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就凭你们?”
嗓音嘲弄,恶意满满。
他一把甩开菩兰悠扯在他袖口的手,掌心向后扣,妖力暴动,幽暗竖瞳凉凉盯着轩辕巍,歪了歪头,淡淡睨他,“要不你试试?”
轩辕巍咬牙,忍住后退的动作,他脸色难看,竟然被慑的半晌说不出话。
贺兰阙:“就这啊。”
轩辕巍脑子里轰地一声,气氛降到冰点,菩兰悠像是安抚两个不懂事的孩童,急忙道:“阿巍师兄误会了,这位是我的朋友,并不是什么妖物。”
她又凑近贺兰阙,刻意压低的声线带上嗔怒,“你说你惹他干嘛?还想打架?”
贺兰阙目光一沉,阴森森道:“你以为我打不过他?”他一顿,又冷冷道:“还是你想加入他们?”
......这都什么跟什么呀?
菩兰悠按了按额头,压住脾气,“好好的干嘛非要打架?”他们是来除妖的不是来比武的,“再说,你的伤还没恢复好,别作死。”
“我死不掉。”贺兰阙下意识反驳。
“死不掉会疼,疼的想死又死不掉,那才难受。”菩兰悠感觉自己被他绕进去,急忙在贺兰阙再次开口前打断。
“这种时候你不能受伤呀,你得保护我!我当然知道以你的能力难逢对手,可你带着我呀,我可没有战斗力,你受伤了谁保护我?你还要不要我配合你找神器了?”
她语速快的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一串的砸下来,贺兰阙竟不知从哪句开始反驳,憋了半天,只挑了一句重点,“的确,你确实是个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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