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子待他可真好。
其实这几天他也想过主子会将他遗忘在暗奴坊,任他被人当做没人性的牲畜一样,死在斗场上。
可主子心里还是念着他的,派人将他带回了家。
那几日若说没有担忧害怕是假的。他怕临死前见不到主子最后一面。
他死可以,但也想见主子一次再死。
广家已经没了,他也没有利用价值了。而且他还知道那么多事,任他死去,或者将他杀死灭口都属正常。
可主子还是将他带回来了。
雪来阖上了眼,一滴清泪从眼角滑下落到灰布枕头上。
没错。
他是主子的东西,是主子的狗,这里就是他的家。
怎么可能不要他呢!
真幸福!
比得知主子让他进珠玉阁主院伺候还要幸福,比主子差点吻了他的额头还要幸福,比主子让他捶腿捏肩贴身服侍还要幸福。
不过最幸福的,还是他生辰那日,隆冬腊月,薄雪初降,主子赐给他名字,给予他新生。
雪来,他叫雪来。
不是那个没主的粟多。
这会儿同屋的另一个奴隶不在,只他自己。
四周安静得不像话。
很安心。
雪来终于放松,沉沉睡去。
他要伺候主子一辈子。
第75章
这次没有任何阻碍, 提亲之事很顺利。 七月十八,大吉,宜嫁娶。
邓家娶亲之队浩浩汤汤, 绵延三里, 金鼓齐鸣, 极为壮观。
随行之人皆衣着锦绣,擎红伞执花篮,吹笙击鼓。
冠绝一时。
这场面本应是何楚云想要的, 可她坐在十六台的花轿上, 心中竟一点喜悦之情都没有。
她是得了颜面, 可却并不快活。
有些结果, 许是自多年前祖父选错了人开始, 就注定了的。
罢了, 罢了。
拜过堂, 喜宴午时开。
何邓两家的亲眷好友生意同伙,加起来摆了百十来桌。
靠近主桌的则是邓何两家关系最深的人。
其中自然有邓家的庶子们。
邓意潮阴沉着脸, 喝了半个时辰。突然像是忍不下去, 将杯子一摔, ‘蹭’地站起身来。
吓了周围人一跳。
旁边几桌的人都循声望了过来。
邓意潮从来不怕惹人看,旁若无人地端起酒壶望嘴里洒去。
湿了一身。
还嘟囔着什么听不懂的话, 似乎是北洲语。
就这般喝了两壶,也将两壶盏摔了,众人终于觉得他有些反常, 几个小厮见情况不对去禀报了邓意清。
而正在面带微笑与宾客招呼回礼的邓意清,听见下人来报, 说了邓意潮的事后,面上也并未表现不悦。
他今日身着大红喜袍, 气度非凡。躬身拘礼,对众人道了一句‘失礼’,就回到了主桌附近。
而何楚云也在几个婢女的搀扶下回了主桌。
敏州习俗同京城不一样,新娘除了被迎回新郎家后需在房里休息半个时辰之外,皆得在席上一同回敬宾客。
邓意潮似乎是喝醉了,他眼眶通红,不知是哭了还是怎地了。
都已经好一会儿,嘴里还是念叨着旁人听不懂的北洲话,吵吵嚷嚷,就快将桌子掀了。 几个下人都拦不住他撒欢胡闹。
邓意清对一旁的宾客道了句‘抱歉’。随后又吩咐下人:“潮儿今日许是喝多了,将他搀下去醒醒酒。”
邓意潮一抬手挣脱开了下人的拉扯,“我不走!我凭什么走!”
“邓意清!你!”
他将要说什么,却一眼碰上了何楚云投来的目光。
那目光冷冷淡淡地,没有什么警告之意,也没有心意焦乱,只是像在看一个作妖的戏子。
邓意潮的心忽然就落了下来,他又环顾的一圈周围,看到宾客们耳贴着耳,议论说究的模样,他顿时就不想闹了。
本来今天他是打算将这婚宴搅乱,让他们都知道知道邓意清到底是个怎样的伪君子,是个人渣!
可这会儿他明白了。今日的婚宴不只是邓意清的,也是何楚云的。
他可以不在乎邓意清丢不丢脸,可却不能不顾及何楚云的面子。
如若他今天大闹婚宴,日后几年几十年,敏州城人会如何议论何楚云。
男子无碍,可何楚云的定会声名狼藉,再被传出私通小舅的恶名头。
可,可她明明是答应了,要嫁给他邓意潮的。 怎地几个月就变了卦了。
那他的委屈要找谁说去?
邓意潮自嘲一笑,退了两步坐到椅子上,抢过旁人没用过的杯子给自己倒了杯酒,自叹:“今日兄长大婚,潮儿实在高兴,吃醉了酒,兄长莫怪。”
邓意清见他老实下来,便也不再管。安慰了一圈宾客,又去敬酒去了。
邓意清不怕他闹事,他知道这蛮子掀不起什么风浪。
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而何楚云一直默默无言,就像看着一出与自己毫不相关的戏。
事态平息,她轻轻倪了邓意潮一眼,便在婢女的搀扶下敬酒去了。
邓意潮见此更加伤心。
他不明白,两个人怎地就结束了。
他成天整日地想着何楚云,只要她对他笑上一笑都能让他高兴好几天。
为她喝了断子汤,为她与敏州好些子弟都结了梁子。
只要她想,他可以给她自己拥有的全部。
难道,就因为他当不成邓家的家主。
就因为他不是娘头一个生出的孩子?没有长子的名头?
邓意潮苦笑,又仰头灌了自己几壶。
这回是真真儿地喝醉了。
他该认命的,可他又不想认命。
既然何楚云认的是权势银子,他就努力便是。
那病秧子身子骨弱,他争不过他,还可以熬死他。
喜宴后,他辞了父亲,请命去北洲管理生意。
邓家在北洲的生意不多,由于不适应当地的规矩,前些年吃了不少亏,就再也没往北洲花费人力钱财。
邓意潮在北洲生长,对那边甚是了解,若是用心,没准真能让他闯出名堂。
是以邓父同意了他的请求。
还有一点也是因着邓父知晓了邓意潮的心思。
旁的事他还能劝说邓意清让让胞弟,可婚姻大事非同小可,他不好插手。
且经历广家的事他才清楚这个凡事都不争不抢的大儿子本事有多大,和那般人物都能攀扯上关系!
如今邓意清已经算是邓家实实的掌家,他也无力去插手太多。
只能任着小儿子伤心离去,到北洲闯荡。
一股悲凉感浮上邓父的心头。他还没老,却也不得不退了。
早该知道的,他这样的人,生出来的儿子即便非豺狼虎豹,也不会是什么温顺鹿羊。
喜宴在一片庆贺中散了。邓家尾席则持续了整整三日,敏州寻常百姓皆可来吃上一席。
算得上是体慰寒苦,得了不少好口碑。
何楚云与邓意清成亲后,日子并无太大的变化。 甚至居所都跟在何府是极为相似,并无不适。
不过就是,多了个碍眼的病秧子。
何楚云没有禁止邓意清进自己的院子,相反,两人倒像寻常人家的夫妻,同餐同榻。
只是在珠玉阁内,邓意清更像是个无权无势的上门女婿。
婚后几日,成亲之事料理妥当,邓意清才出去经管生意。
出门前,何楚云还会好声好气地对他说上一句‘早去早回’。
邓意清也扬着笑应了。
这几日喜气未散,府里比过年还要热闹。
时过一个月,府里依旧上下和气。
邓家几个伺候多年的老婆子在一起闲聊家常,说是这些日子大公子脸上一直挂着笑,完全没了往常那般冰冷不近人的样子。
看来这门亲事是结对了。
听说大公子晚间回来后,老婆子端着大膳堂做的燕窝要往大夫人的珠玉阁送去。
刚进主院,就见到了端正笔直地跪在廊庭外的大公子。
两个婆子面面相觑,“这……这?”
喜灵见院里来了人,认出是常来送东西的婆子,连忙招呼人走过去接过了燕窝。
“多谢刘婆、马婆。”
喜灵俏生生朝婆子笑了笑,随后拿出了两锭银子作赏钱。
那两个婆子见院子里的人都是不惊不怕,一脸习以为常的模样,更是心中生诧。
“喜灵姑娘,这是?”
刘婆自小伺候大公子,知道他的脾性。大公子自小心高气傲,就连老爷在府里时,都不曾对他重言一句,今儿个怎地会?
喜灵回头瞧了瞧跪在梨树下的清瘦男子,道:“啊!姑爷犯了戒规,这儿正罚跪呢,再过半个时辰就完,刘婆不必担心。”
“戒规?”
喜灵点点头,理所当然道:“是啊!我们家小姐乃国公之后,自小受的是皇规王训,规矩少不得。姑爷既犯了错,自然是要受罚的。”
说罢,就屈膝拜了两个婆子回屋子送燕窝了。
两个婆子深受震撼,但也不敢多说什么,只是深深弓着腰,极为恭敬地远远朝珠玉阁主屋请了礼走了。
马婆是个嘴把不住门的,她回去后,不过两日,这件事就传遍了整个邓府。
之后邓家众下人见自家公子的眼光都不一样了。
每每公子路过,众人请过安后,都三三五五地聚在一起议论着今日珠玉阁又发生了什么趣事,公子又被如何责罚了。
此事新鲜了小半年都没冷下去。成了下人之间的趣谈。
其实邓意清耳朵好使着,他自然听见了下人们议论他与何楚云。
不过他心中并无不喜,相反还为此高兴。
他喜欢旁人时时刻刻将两人说到一起,喜欢别人觉得他怕何楚云。
喜欢坊间传着他是个妻管严。
他甚至希望别人见到他第一面,就能想起他的妻子是何楚云。
而且,他是打心眼里喜欢何楚云罚他。
平常她对自己的态度一直不冷不淡的,就当珠玉阁没他这个人。
想去听曲儿就去听曲儿,想去看舞就去看舞。只是稍作打扮,从不避讳着他。
对此邓意清倒是不介意,他清楚自己身子骨不好,也无法尝尝喝药服侍她。
她才不到二十,须得满足她一切想要的。
邓意清还会亲自去那些唱曲儿弹琴的地方看看,若是遇见太差的,他还会提前和何楚云说说,叫她不要点那些人过来伺候唱曲儿。
他在乎的不过是,何楚云太久地忽视他。
每当这时,他就会故意犯点小戒,让何楚云惩罚。
例如回来晚了却没有上缴银子赔罪,新得了地契没有写她的名字之类……
成亲之前他还担心何楚云得了银子就不要他了,真到了这时,他甚至恨不得让何楚云将他剥皮吃光,扒得一干二净。整个邓家姓何都不成问题。
他喜欢这样。
让他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归属感。
何楚云因此还嘲笑过他,是不是从小没娘,心中遗憾,所以想给自己找个娘伺候着。 邓意清不知道,他对那个偏心的娘亲没什么亲情。
说起对何楚云的感情,他也仔细考虑过。
他有时觉得待她如女儿般疼爱,怕她磕了碰了,热了冷了,有时又如母亲般孝顺,什么好东西都想着先给她用,听她话、受她罚。
有时又如妻子爱戴,见了她就会心中悸动。
邓意清早就知道,他只爱何楚云一个。
长长久久,绵绵无期。
不过邓意清的身子确实不爽利,又经常受何楚云磋磨,成亲十二年就病死了。 他去的这年,何楚云不过三十。
男子三十而立,女子却算得人老珠黄。
不过这种话在何楚云身上不作数。她如今钱势名利皆有,除却邓父邓母及各个庶子分走的部分,邓意清所拥的邓家八成家业都归了何楚云所管。
如今她的日子逍遥比神仙。
虽说曲折了些,但她竟真地过上了自己想过的日子。
邓意清一死,她就从邓家除了籍,回了祖父名下。
她还从邓家搬离,去了先前邓意清许给她的绝世宅邸。
何楚云独开一府,上属‘何府’。
乃何楚云的何。
雪来身子还算硬挺,至今还跟在何楚云身边伺候着。
脸上的疤,她也命人刺了副花印,比之先前美观多了。
毕竟她也不想成日给她捶腿揉肩的人样貌粗鄙恶心。
而邓意清身逝之事刚一传开,邓意潮就马不停蹄地从北洲回了。
这些年他在北洲确实混出了些名堂,如今也算北洲大户三甲。成了名副其实掌管实权的富商。
虽说这些年他每月都会回来看望‘兄长嫂嫂’一次,不过哪次不是偷偷摸摸寻去珠玉阁。
现在可不同了,他大哥死了。
为尽兄弟情谊,他也该好好照顾这位寡嫂。
这么多年,他可算熬出了头。
不过他还没高兴半天,就听闻打萧州来了个高大英挺的俊俏男子。
这人他听说过,叫薛淳宽。薛家的二把手,三十还未结亲。
两人是在新何府的门口撞见。
这么多年,邓意潮气质沉淀不少,比十二年前稳重多了。
不过薛淳宽似乎因心胸开阔,瞧上去竟然与之前并无二致。还是那副少年模样。
薛淳宽率先开口作礼,“想必,这位便是邓二公子了吧?”
他讲得大大方方,即便知道对方来意,眼中亦是没有敌意。
“嗯。”
邓意潮最见不得有这些杂七杂八的人过来勾引何楚云,他用鼻子哼了一声,面朝着邓府大门,等着通报,没有偏过头去看薛淳宽。
薛淳宽却也不在乎他的失礼,只是手中拿着一张帖子,外面银丝金线,似乎是提亲的初贴。
邓意潮知道这位小公子的事迹,不过十二年来这人从未出现在敏州,想必心也不诚。听说薛家是那位薛大小姐管事,没准这人是觊觎何楚云现有的家业,来骗钱财也说不准。
是以他更没个好气儿,“这么些年不来,你当她还记得你?”
薛淳宽抿了抿唇,眼睛依旧明亮,“无妨。”
“十二载,宽从不敢轻易打扰,唯恐伤了小姐名声,毁坏小姐与邓大公子的夫妻情分。”
“宽不忍做令小姐为难的事。”
“如今大公子已去,小姐独身一人,宽自要来寻一份良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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