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夏王的目光落在他身上,随后有人问道:“先生为何闷闷不乐?”
陈恕回过神,斟酌道:“只是在想,诸事未免太过顺遂。”
他这话说得足够委婉,但还是在兴头上泼了盆冷水。
“先生未免多虑!若真太过顺遂,须臾便该攻下湘州才是。”有人当即反驳道,“何况有此兆,不正昭示王爷承天命眷顾,合该成事。”
江夏王脸色由阴转晴,微微一笑。
陈恕便说不出话了,扯着唇角,言不由衷附和道:“正是。”
江夏王执着玉盏起身,在舆图前驻足看了半晌,指向一处,吩咐道:“传令湘州境内信众,集结于此。”
彼此交锋试探过,也到真刀真枪过招之时,他对此跃跃欲试,只觉血都热了三分。
而天师道信众,依旧被当做随意操纵的马前卒,又或是垫脚石。
陈恕应得干脆利落,心中却不得不反复思量,此番又该以什么理由调动人手?
萧诲仿佛永远理解不了,纵是草芥,也有自己的意识,会畏惧死亡趋利避害。打着“少主”这个名头哄得了一时,可周遭死的人太多,效力便会逐渐衰减。
陈恕为如何榨干他们最后的价值思量许久,令心腹前去传话时,也收到了来自冯直的请求。
魏三死于晏游之手后,整合湘州信众的便是冯直。
心腹道:“长生使想要见您一面。”
第127章
萧窈近来的日子不大好过, 是人尽皆知之事。
自赵琛大殿之上字字泣血控诉公主,死谏后,口诛笔伐者不在少数。众口铄金, 纵使萧霁心中不以为意, 明面上也无法过于偏袒萧窈。
而宿卫军中哗变之事, 更是雪上加霜。
此事一出,就连始终站在萧窈那边的谢昭都沉默下来, 不再为她同人辩驳。
质疑声甚嚣尘上, 最后图穷匕见, 直指萧窈手中的宿卫军虎符。
后宅中的女眷对原委虽算不上十分了解, 但都能觉出个中微妙, 又或是得了自家长辈授意, 再在宴上遇着萧窈, 如从前那般热切寒暄的人便少了些。
更别说还有本就不睦, 幸灾乐祸的。
今岁秦淮宴由顾氏操持。夜河流灯,恍若天际繁星, 荷风吹散暑热,夹杂着女郎们的笑语。
“从前总那般神气,说到底,不过是仰仗崔少师罢了。”
“她一个女郎,诗书礼仪一窍不通, 倒上赶着插手什么政务, 如今可算是自食苦果。”
“人人喊打,声名狼藉……”
隔着假山, 声音有些模糊, 却也足够听个七七八八。
谢盈初听得眉头紧皱,忧心忡忡看向一旁的萧窈, 只见她慢条斯理地剥着莲子,眼皮都没抬一下,显然是压根没将这些话放在心上。
她今日着水青色衣裙,简约的发髻斜插两根碧玉簪,清清爽爽,如凉风拂面。
谢盈初眉眼不自觉舒展些,轻声叹道:“难为你还能这样看得开。”
就她近来耳闻,稍一想,都替萧窈感到为难。
“横竖已经这样,日子总还是要过下去的。”萧窈咬了粒莲子,黑白分明的眼瞳在花灯的映衬下亮晶晶的,犹带笑意。
谢盈初打量着她,心中一动:“是有什么喜事?”
萧窈点点头:“医师们研制出了能治疫病的方子,已遣人抄送各处。”
谢盈初有些意外,怔了下:“也算是桩好事。”
对上萧窈疑惑的目光,又解释道:“我原以为,你是得了少师的消息……”
萧窈听出她的意思,摇头笑道:“江夏王虽狂妄自大,但并非酒囊饭袋,更非朝夕间能轻易解决的人。”
两军对垒,能摧枯拉朽般大胜的情况本就少见,须得天时地利人和具备才行。故而从最初分别时,萧窈就想过,自己同崔循兴许一年半载都不会再见。
她这个耐性不算多好的人尚这样想,可在许多人眼中,崔循仿佛合该无往不利。
“我明白。”谢盈初又叹了口气,“只是想,若湘州大捷,少师能早些回京,便可为你解围。”
萧窈一笑,尚未来得及说什么,倒是听到声清脆的“阿滢”。
自王家出事后,王滢已有许久未曾出席宴饮。
一来是容貌有损,二来也是心知自家衰落,再不会有从前众星捧月的架势,难以承受这样的落差。今夜秦淮宴,是她难得露面。
伤痕处绘了金箔花钿,精心掩饰过。只是再没从前的盛气凌人,看起来苍白柔弱,是个楚楚可怜的美人。
她与萧窈之间的仇怨人尽皆知,两人打照面时,周遭不少人屏息以待,东道主顾氏的二娘子更是已经准备上前打圆场。
好在并没起争执。
渐行渐远后,谢盈初舒了口气,语气格外复杂:“四娘子算是长大了。”
萧窈回想方才擦肩而过时,王滢那怨毒的目光,笑而不语。待到大略看过顾家的园子,登高远眺,若有所思道:“顾家的护卫仿佛格外多些。”
谢盈初并未留意此事,闻言想了想,颔首道:“是。”
此事归根结底还得追溯到当年南渡,各家收流民为奴客,或是为乡间佃农,或是为侍卫护院。从前王氏便养着许多侍卫,兵甲俱全,说是私兵也不为过。
也正因此,平日若有什么事端,几乎轮不到官府置喙。
早前王俭之事后,王氏私兵被悉数大半,想方设法遮掩,才充作仆役留下些许,但不足以搅起风浪。
“欲成此大事,须得仰仗诸位。”
书房中一盏孤灯,映出王公凝重的面容。幽深目光从在座几位老友面上扫过,缓缓道:
“若有谁后悔,如今说出来,也还来得及。”
几人换过眼神:“王公说笑了。这些时日频频上书施压,已是图穷匕见,岂有半途而废之理?”
事情做到这种地步,待崔循领兵归来,决计不会轻轻揭过。倒不如一不做二不休,釜底抽薪。
“太子偏听偏信,执意袒护公主,不肯令她交出手中虎符。而今之计,唯有清君侧。”王公眸中有厉色划过,“若到那时,太子依旧执迷不悟,便只好改弦更张,另立储君。”
此言可谓大逆不道,但在座诸位谁也不曾惊慌失措。
那个位置由哪个萧家人来坐,本就得经由士族认可,无非是崔循说了算,还是他们说了算的区别罢了。
“原该如此。”顾公冷冷笑道,“这些年,崔循这么个后生仗着手中兵马,反倒欺压到你我头上。岂有此理?”
众人纷纷应和。
灯火明灭间,私语声如毒蛇吐信,定下了这场“清君侧”。
事情的进展皆在萧屿预料之中。
他精心挑好了堪用的盟友,疏通关节,确保有人能在子夜时打开皇城金凤门,令各家私兵长驱直入;算过兵力差距,确准宫中当值的禁军人手撑不了多久;也令人时时盯梢城外的宿卫军,未见异动。
所图谋的一切近在眼前。
待到拿下建邺,崔氏阖族皆在他手上,崔循又能做什么?待到父王率军入建邺,他有此大功,如何做不得太子?
又或者无需多此一举。萧屿忍不住想,他当真需要自己那位父王吗?
这一想法令他如梦初醒,连带着迫不及待起来。
动手这夜,下弦月,光华微薄。
侍卫们身着黑甲,鸦雀无声。
王公并未露面,而是将事情交由他与次子王黎,自己在家中煮茶相侯,静待佳音。
萧屿同这位打了这么久的交道,知他不喜看那些动刀动枪的事情,讲究那些再典型不过的士族文人气度,便只在心中讥笑一句,欣然应下。
他年纪轻,二十出头的青年,哪怕平日看起来再怎么稳重,真到这时也会心潮澎湃。
及至到皇城外,看着高高伫立着的宫墙,只觉通身的血仿佛都热了些。
今夜驻守金凤门的禁军已得庄氏授意,见乌泱泱一片侍卫也未曾声张,只默不作声开了宫门。
宫门在夜色中洞开,远远望去,倒似悄无声息张开的兽口。
萧屿毫无所觉,驱马前行。
江夏王擅骑射,素爱围猎,膝下子弟为投其所好,大都会自小习武。萧巍当初能得世子之位,既因他是先王妃所出,也因他在那场围猎之中射得一头虎,得江夏王青眼。
与其他兄弟相比,萧屿不大擅长武艺,但他自小耳濡目染,对于羽箭破空的声音再熟悉不过。
声音响起时,他怔了一刹,随即想要调转马头离开。
但已经晚了。
在王黎的惊叫声中,箭如细雨落下,原本井然有序的队伍立时乱作一团,叫嚷着“有埋伏”,争相奔走践踏。
浓重的血气四下蔓延开来。
萧屿定了定神,不再后退,一骑当先率人冲出这段长巷。
只是尚未喘口气,便见着严阵以待的刀盾兵。打眼一看,便知人数众多,已远远超出他对于宫中当值人手的预估。
萧屿的心彻底凉透。
他自到建邺以来,筹谋算计无一不成,以致在不知不觉中信心与日俱增,直至如今被当头泼了盆冰水,才终于意识到自己不知何时起已经一脚踩入旁人安排好的陷阱。
他不该亲自来的。可此时再说什么都已经晚了。
这场夜色之中的厮杀并没持续太久。因各家所养的护卫大都由流民而来,未曾正经演练过,更没学过兵法布阵,原就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如今猝不及防遭了埋伏暗算,惊慌失措,又如何能与正经操练过的宿卫军相较?
萧屿并没死,鲜血淋漓地被人架起来,一路拖到城楼上。
夏日的天总是亮得格外早些,天际泛起鱼肚皮。熹微的晨光映出身着劲装的女郎,长发束起,手中持弓,姣好的面容稍显疲惫,漫不经心斜睨他一眼。
萧屿颤了下,待到身侧之人恭谨称了声“公主”,才迟钝地意识到这是萧窈。
论及辈分算是堂兄妹,但他未曾见过萧窈,至建邺后的种种令他一度以为,萧窈应当也是那等娇柔脆弱的女郎,却不想竟是这般模样。
沈墉在他膝弯踹了一脚,架着他的侍卫松开手,令人如死鱼一般扑倒在地。
“这便是江夏王第六子,萧屿。”沈墉身上沾染许多血迹,便没上前,在几步远处停住脚步。
“竟亲自来了。”萧窈眉尖微挑,“鬼鬼祟祟来建邺,又藏头露尾那么久,眼下倒肯现身……是以为万无一失,所以迫不及待想亲眼见证?”
“倒也真算是条大鱼。”
第128章
朝阳初升, 日光洒下,映出一夜厮杀过后的满地尸身。
尚有余力的宿卫军正在清理,地上鲜血已经逐渐干涸, 但弥漫开来的血腥气挥之不去, 令人隐隐作呕。不过想到此番有赏银可拿, 就又有了力气。
心思活络的,还会在尸身上大略搜寻一番。
到底是世家大族的侍卫, 其中在主子面前得脸的, 身上总有些值钱的物件。
“……凡伤者, 着医师看诊照拂;死者好生收敛安葬, 送银钱粟米抚恤家人。”萧窈素着张脸, 低声吩咐身侧的沈墉。
她自血腥污秽的战场穿过, 宿卫军纷纷退避在道路两侧, 恭恭敬敬行礼。
在此之前, 他们心中的“公主”实则是个高高在上的意象。军中对阵演练时能远远望见高台上的女郎,但看不真切, 只是因她接手后军中待遇好了许多,故而念着这位的好。
但愿算不得心悦诚服。
毕竟这不过是个柔弱女郎,不过是靠着出身,有父兄庇护罢了。
但此夜后,心底那点微妙的轻视烟消云散。
昨夜萧屿先遇弓箭手埋伏, 惊慌失措之下, 迎面撞上等候的刀盾兵,早已失了理智。以致并没察觉, 队伍后半实则是萧窈瞒天过海, 令宫人假扮充数的。
萧窈将他们的心思拿捏得恰到好处,以少胜多, 入宫的叛贼生还者寥寥无几。
先前对此安排有过疑虑的将士再无别的话说。用朝食时众人聚于一处,埋伏在城楼上的弓箭手眉飞色舞,与同袍们炫耀道:“你们不知公主的箭有多准!我在殿下身旁,亲眼见着她一箭出去,领头的王氏郎君立时栽下马!当真是英姿飒爽!”
周遭立时响起一片赞叹。
“大惊小怪。”有人端着碗热汤,老神在在道,“晏统领有百步穿杨的射艺,他是殿下表兄,自然指点过。”
众人恍然,聊过这插曲,又压低声音议论起昨夜入宫的叛军有哪几姓士族。
不单单是亲历昨夜的将士,而今建邺各家,无一不议此事。牵涉其中的战战兢兢,就差连后事都要交代好了;未受王氏拉拢,逃过此劫的则心生庆幸。
彼此心照不宣的事实是,当真要变天了。
有此变故,早朝自然是免了。
萧霁一宿没睡,待萧窈领人过来,更是亲自出门相迎。他仔细打量着萧窈,见她毫发无损,这才长长舒了口气,恳切道:“有劳阿姐。”
“无妨。”萧窈并没同他讲究什么礼数,随意坐了,散漫道,“昨夜之事,王氏、顾氏决计脱不了干系,再有旁的也不难查,无非是牵出萝卜带出泥的事。”
这样大逆不道的事,王家必定不会允准有人置身事外,同盟必得出些人手才算有诚意,如今倒是方便清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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