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窈目瞪口呆, 抬手捂了捂脸。
都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这句话用在崔循身上也极为恰当。
明明当初幽篁居她跌在他怀中时,也没做什么, 他已经从耳垂红到脖颈,俨然一副生涩模样。
到如今,竟已能从容不迫提及。
“还有,公主兴许想岔了,”崔循为她添茶水,自顾自道,“我从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他这样油盐不进,萧窈终于意识到此时什么托词都没用。她咬了咬唇,到底没按捺住,倒打一耙道:“纵我说了,你就要当真吗?”
若易地而处,她断然不会将旁人意乱情迷之下的话当真,听过也就罢了。纵然真有意,也会等到彼此冷静下来,问过再做打算。
而不是如崔循这般,已然将所有事情都安排好。
不留一丝退路。
“于公主而言,这样的承诺,难道是随随便便就能给的吗?”崔循笑意淡了些,“还是说那夜无论是谁,都一样会应允?”
被他这样质问时,有那么一瞬,萧窈只觉自己仿佛是那等负心薄情的浪荡纨绔,莫名有些心虚。
崔循又问:“公主出尔反尔,是因心中存了旁人?”
他少有这样咄咄逼人的时候,却又隐约泛着些酸意,萧窈听着车外传来的漂泊雨声,欲言又止。
没来由想起从前在阳羡时,见着姑母身边伺候的那些个郎君。他们明面上相安无事,背地里却会暗暗较劲,争风吃醋。
萧窈无意中还曾听过其中有人问姑母,自己是不是最得长公主欢心的?
阳羡长公主心情好时,会哄他们几句,过后自然该如何便如何,便是将来哪天当真厌烦了,也不会有人敢拿那几句玩笑话来问责。
但萧窈毫不怀疑,自己若说这么一句,再食言,崔循决计是要跟她算账的。
话又说回来,从一开始,崔循就不会容忍她有旁的郎君才对。
萧窈抱膝而坐,垂眼看着茵席上精致的纹路。
初时的慌乱与窘迫褪去,逐渐冷静下来,得以重新审视此事。
单就利益来论,与崔循结亲怎么都算不上是桩坏事,甚至可以说是笔划算的买卖。
只是崔循的态度有些太过认真,令她本能地有些发怵。
萧窈从前招惹崔循,是知道他克制守礼、不逾矩,故而喜欢看他隐忍的模样。可秦淮宴那夜,似乎踩过最后的底线……
他与从前不大一样了。
虽说不清道不明,却令她难免犹豫。
然而这漫长的沉默落在崔循眼中,却有了另一层意思。
他脸上最后一丝笑意也消失不见,与那双沉沉的眼眸相称,冷淡道:“是谢潮生?还是晏领军?又或是旁的什么人……”
萧窈茫然地“啊”了声,意识到他在问什么后,没忍住翻白眼,又想起姑母后院那些没事就拈酸吃醋的郎君。
阳羡长公主对此心知肚明,偶尔还会以此为趣,萧窈却只觉着他们麻烦。
她磨了磨牙,强调道:“晏游是我兄长。”
崔循的脸色却并未因此缓和,反倒又问:“那谢潮生呢?”
萧窈噎了下。
她知道重光帝属意谢昭,自己也认真考虑过与谢昭成亲的可能,故而一时间并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沉默片刻后意识到不对劲,拧眉反驳:“你我的亲事八字还没一撇,就要审我不成?”
见她着恼,崔循终于止住接连不断的追问。
他抚过衣袖上的云纹,将声音放缓许多:“你骤然知晓此事,难免措手不及,须得慢慢思量……”
“只是萧窈,你不可应旁人的提亲。”
萧窈头点到一半,听到后半句险些气笑,也顾不得他叫了自己的名字,抢白道:“那我思量什么?想想与你的婚期定在哪天吗?”
她瞪眼时那双杏眼显得分外圆润,像只炸毛的小兽。
哪怕张牙舞爪,也并不显得凶恶,反倒令人想捋一把毛,又或是拎起后颈,捏捏爪子。
崔循的心思歪了一瞬,喉结微动,随后掩饰性地低头喝茶。
那夜萧窈浑浑噩噩,睡醒后忘得差不多,也不大想回忆。可崔循不同。他从始至终都很清醒。
清楚地记得她的身体有多绵软,声音有多娇气。
这样的情形亦会出现在梦中,纤毫毕现,活色生香。
微妙的气氛持续许久,直到马车在先前那家酒肆停下,仆役低声回禀,打破了车中的寂静。
萧窈正欲起身,却被崔循攥了手腕。
他有意控制力道,并不重,但足够令她止步。
“不准应谢昭的提亲。”崔循一字一句强调。
萧窈顿觉莫名其妙。她与谢昭相识也有半年,并没看出来对方有提亲的意思,却不喜崔循这样命令的语气,故而并没解释,只掰着他修长的手指,“用、不、着、你、费、心。”
两人之间隔着张书案,拉扯间,衣袖带过茶盏,有残茶溅出洇湿书册。
崔循这才松开她的手,正欲说些什么,萧窈已经拎着自己的衣摆,迫不及待下车。
先前的漂泊大雨雨势渐小,顺着车沿滚落,如断了线的珠子。
雨声中,传来一声模糊不清的“窈窈”,是晏游的声音。
崔循望着车外朦胧烟雨,空落落的手虚攥了下。
-
萧窈在檐下站定,拂去鬓发沾染的雨水,听到晏游的声音时惊讶回头,脸上绽开笑意:“你怎么还在此处!”
“青禾已告知我。”晏游斜倚在窗边,看了眼那辆缓缓驶离的马车,才又向她笑道,“只是我想着,横竖已经告了半日假,纵是回家去也无事可做,倒不如在此等你。”
天色因落雨显得格外昏黄,萧窈惋惜道:“时辰不早,该回去了,怕是去不得别处。”
晏游颔首:“我送你。”
他身量高,风雨中单手撑伞亦十分稳固,萧窈便索性叫青禾自用伞,自己躲在了晏游伞下。
雨珠打在油纸伞面上,又迸溅开。
萧窈看着伞沿滚落的雨水,正犹豫着,晏游已开口问:“方才那是崔氏的马车?”
他二人之间的关系,原不该遮遮掩掩,萧窈点了点头:“是。”
“你令六安传话给我,应当有事才对,为何又改了主意?”为照顾她,晏游走得比平时慢些,语气亦十分和缓。
“只是想着,你亦有许多正事,还是不该因那点麻烦令你分神。”萧窈垂眼看着路径上的积水,轻跳了下,“听阿父说,你近来在忙着整肃军务,忙得厉害……”
与前朝相比,而今的天子六军名存实亡。
人数本就大不如前,其中还不乏虚报人头、吃空饷的事情,再剔除滥竽充数的老弱病残,能用之人不过十之二三。
又因军纪涣散,其中赌|博、醉酒者不胜其数,与烂泥没什么分别。
重光帝将宿卫军的烂摊子交付给晏游料理。他自接下此事,夙兴夜寐,纵使应有的休沐之日,也依旧在城外驻地忙碌,这半日反倒是难得的清闲。
晏游将伞向她身侧倾了些,“纵使再忙,你的事情我亦不会怠慢。”
“我知道。”萧窈轻笑,“只是既有旁的法子,便不想令你牵涉其中。”
晏游迟疑道:“别的法子……是指崔少卿吗?”
萧窈脚步微顿,含糊道:“算是
吧。”
而今彻底冷静下来,再提及崔循,萧窈心中多少有些心虚。因今日之事细数下来,可以说是她受了崔循的恩惠,转头却又回绝了他的要求。
若这是桩生意,她赚大了。
只是想想临别时崔循的反应,却又总觉着不妙。
“窈窈,”晏游忽而唤了她一声,“若是与崔少卿来往,会令你不高兴,还是不必勉强。无论是有什么麻烦,我总会为你扫平,用不着委屈自己……”
他到底不是萧窈的亲兄长,有重光帝在上,亦不好指点她的亲事,只能这样隐晦地提醒——
若非真心喜欢,不要委曲求全。
萧窈怔了怔,看着被积水打湿的绣鞋,轻声道:“我明白。”
但她也明白,世上没有无本之利,从崔循那里占了便宜,总是要归还的。
这样的意识在看到各家送来是生辰礼时愈发鲜明。
萧窈并没打算广邀宾客,大办生辰宴,但公主生辰,各家大都会循例递张贺贴,再送些生辰礼。
长公主也特地遣人从阳羡送了贺礼过来。
五花八门,看得人目不暇接。
萧窈漫不经心地听翠微给她念贺贴,挨个看过,及至听到崔氏那漫长的礼单后,眼皮一跳,没忍住皱了皱眉。
翠微亦感慨:“这也太贵重……”
萧窈抚过那张绿绮琴,正犹豫间,有祈年殿的侍从来传话,请她移步。
第047章
次日便是生辰, 萧窈与晏游约好去栖霞山射猎。
她原也打算今晚要来祈年殿用晡食,故而听传召时并没多想,只当是父女间再寻常不过的一顿饭。
及至见葛荣亲自在殿外相侯, 神色不似往日那般自在, 才觉出些许不对。
萧窈压低声音问:“阿父召我来, 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葛荣向来对她言听计从,这回却什么都不肯透露, 只道:“殿内已经备了晡食, 公主请。”
萧窈无奈, 只得先进殿拜见。
食案已经摆好, 其上的饭食皆是萧窈素日喜欢的。
还有依着旧俗备下的一碗银丝面, 熬了许久的汤底格外香醇, 点缀着切得细碎的小菜, 令人看了极有胃口。
萧窈觑着重光帝的面容, 并没看出什么异样。
待到开口,重光帝问得也是些不疼不痒的家常话。萧窈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 只当是自己想多了,挑着细面,慢条斯理地吃着。
这一餐用得差不多时,重光帝忽而问道:“朕这两日听闻王家九郎似乎出了事,窈窈可知晓?”
萧窈攥着食箸的手僵了下, 装傻道:“什么事?”
“仿佛是得罪了人, 被毒打一顿,半死不活的。”重光帝道。
“是吗?”萧窈舔了舔唇, 尽可能风轻云淡道, “他家那六郎,从前不就被人寻仇, 落得个横死街头的下场吗?如此看来,也称得上是‘家学渊博’啊。”
这话说得有些刻薄,若换了以往,重光帝兴许会嗔怪一句,如今却只是打量着她,“此次不同。”
“王六郎出事后,王氏大费周章,恨不得掘地三尺将凶手找出来。而今,却对此置若罔闻,并没要追究的意思。”
萧窈道:“许是王家并不看重王旸。”
“崔氏也未曾过问。”
萧窈道:“自家都不管,还指望外祖家吗?”
重光帝见她仍欲找借口,终于还是挑明:“窈窈,你还要瞒阿父到什么时候?”
萧窈沉默下来,看着食案上的残羹冷炙,明白重光帝为何要等她吃完之后再提此事。
若一早提,只怕半点胃口都没了。
“此事应是你的手笔,谁帮你的?晏游,还是……”重光帝语气微妙,“崔循?”
萧窈犹自反驳:“好好的,我为何对他下毒手?”
可重光帝仿佛就是在等这句,深深地看她一眼,叹道:“是因秦淮宴时的变故吧。”
萧窈变了脸色。
她并不打算令重光帝知晓此事,一来尴尬,二来也怕他为此伤神。可不过几日的功夫,已经瞒不住了。
“打人不难,难的是善后。”重光帝虽叫她来问话,但心中早已有定论,“若非崔循,你与晏游行事兴许瞒得过一时,却无法令王氏偃旗息鼓。”
“王旸与崔循为表兄弟,他却这样帮你……”
秦淮宴那夜究竟发生什么,六安虽心知肚明,但并不敢在重光帝面前直言,硬着头皮回话时亦答得含糊,只敢隐晦提及。
可重光帝不是傻子。崔循这般胳膊肘往外拐,偏袒萧窈这么个“外人”,已是无言的佐证。
若萧窈的阿娘、阿姊尚在,此事该她们来问,又或是阳羡长公主也可。父女之间到底有所不便。
重光帝又叹了口气,只道:“阿父会与崔翁详谈,促成这门亲事。”
萧窈正因东窗事发而慌乱,却不料自家父亲的话题已经跳到“亲事”上,愣了愣,立时反驳道:“大可不必!”
她本就犹豫不决,对此算不上热切。
听重光帝的意思,仿佛还要对那位自视甚高的崔翁让步,许以利益,便全然是抵触了。
“阿父说得,倒像是我上赶着要嫁他家一样。”萧窈冷笑了声,“我又不是非他不可。”
重光帝皱了皱眉,不甚认同。
萧窈对此并不意外,因她阿父人虽好,但并没那么容易接受离经叛道的举止。若不然从前也不会一听她有意效仿阳羡姑母,便大惊失色。
在重光帝看来,她与崔循之间既已不清不楚,就该快些成亲才好。免得有朝一日此事为人所知,坏了名声。
归根结底,也是为她考虑。
故而萧窈并没同他争吵,只道:“阿父不必为此费神。且不说我还未曾应允崔循嫁他,纵然真嫁,也只有他退让的份,断然没有要您割舍让步的道理。”
她来时的好心情毁得七七八八,方才吃得多了些,甚至有些反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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