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氏生了张纯良柔弱的面容,年纪分明也算不得多大,三十余岁,眼角却已有了些细纹,眉眼间更是笼着层若有似无的忧愁。
萧窈眼皮跳了下,扯了扯嘴角,颔首问候。
她先前未曾见过阮氏,但看过卢氏的族谱,知道她是卢椿明媒正娶的夫人,一时间难免有些尴尬。
阮氏却并没要离开的意思,看过时不时经过的宾客,轻声道:“绿菊在别处,妾身引公主去看看可好?”
她实在不是心机深沉,能坦然撒谎之人。
萧窈猜出阮氏应当另有用意,但对上她忧愁的面容,心中不忍,还是起身道:“好。”
阮氏低低地道了声谢。待到引她到了僻静处,这才叹道:“公主聪慧,想必已经猜到妾身来意……”
萧窈心中已经猜到几分,开口时却还是难掩惊讶:“夫人是为了亭云?”
她与阮氏素昧平生,算来算去,拢共也就这么一桩事勉强能扯上关系。可萧窈还是觉着震惊。
纵然是卢椿想要人,怎么会是阮氏来呢?
阮氏因她的惊讶愈发难堪,偏过头,手中的帕子按了按眼尾:“叫公主见笑了。只是夫君看重亭云,失了他后,日日饮酒发怒,全无宁日……还望公主通融,将亭云送还。”
“夫君愿以旁人来换,请你随意挑选。”
她看起来实在可怜,可说出来的话,却令萧窈感到荒谬,甚至险些克制不住自己的脾气,想要出言讥讽。
只是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
阮家是没法与卢氏这样的大族相提并论的,这桩亲事,世俗意义上算是阮氏高攀。若真起了冲突,娘家非但无法撑腰,甚至还会嫌她生事。
故而哪怕卢椿行事荒唐,她也只能忍气吞声,听之任之。
萧窈神
色逐渐冷了下来,虽未讥讽,却也并未就此应下。她抚过鬓发,面无表情道:“劳烦夫人告知卢县尉,我亦喜欢亭云,难以割爱,还望见谅。”
阮氏未曾料到她这般直白而强硬,怔了怔,还没来得及再说什么,萧窈已经毫不犹豫地拂袖而去。
“时候不早,夫人还是先回去用药,此事……再另想法子吧。”婢女轻声劝着,分开假山垂下的藤萝,扶着她的小臂离了此处。
原本僻静的去处终于又安静下来。
卢项无奈地摇了摇头,难掩尴尬。
虽隔着假山,未曾得见,但隐约传来的声音已经足够推断出前因后果。
卢项对自己这位四叔父的行事了然于心,只是他身为小辈,并不好多说什么,只向身侧之人自嘲道:“家事荒唐,叫琢玉见笑了。”
世家大族金玉其外,但谁家都少不得会有些上不了台面的事情,心照不宣略过也就罢了。
崔循眼睫低垂,看不真切眸中情绪,淡淡地道了声“无妨”。
卢项自少时起便与他相识,这些年未曾断过往来,早就习惯崔循这副八风不动的寡淡模样,如今却还是多看了两眼。
又或者说,从崔循登门造访开始就有的惊讶愈发强烈。
虽说确有名正言顺的公务,但这种无足轻重的事情,崔循从前只一封书信过来就能解决,哪里值得他亲自来阳羡?
卢项搭在石桌上的手指轻轻叩了几下,想到先前听的流言蜚语,心中浮现了个自己都觉着荒谬的揣测,斟酌问道:“琢玉此番过来,是要多留几日,还是尽快折返?”
崔循道:“有些私事要处理。”
卢项失语。
思及方才听到那句脆生生的“难以割爱”,没忍住又多看了崔循两眼,依稀从他面无表情的脸上看出几分山雨欲来的架势。
崔循他竟当真对公主有意!公主却在为着个娈童费心……
卢项原本还想调侃他竟有“铁树开花”的一天,想明白其中关节后,愣是没敢开口。沉默良久,艰难道:“若有用我之处,不必见外。”
崔循缓缓道:“多谢。”
第061章
萧窈这日过得大体还算舒心。许是看在长公主的面子上, 阳羡士族待她纵然不算十分亲近,却也都是客客气气的,气氛融洽。
她在宴上与卢茜同席, 相谈甚欢, 还约定了过些时日一同去山林间射猎。
直到晚些时候离开, 与长公主同车,这才提起遇着阮氏之事。
她不知不觉中饮的酒多了些, 伏在迎枕上, 小声问道:“姑母, 我这般会不会给你添麻烦?”
“怎会?”萧斐神色自若, 嗤笑道, “卢四算什么?色厉内荏的东西, 不过是因着同宗同源受卢樵提携。连亲自来问我都不敢, 倒兜兜转转叫自家夫人问到你面前!无非是打量你年纪轻、面皮薄, 兴许就松口了。”
萧窈摸着脸颊,吸了口气:“姑母是说我脸皮厚吗?”
“小醉鬼, ”萧斐哭笑不得,在她额上点了下,“你只管安心回去歇息,不必多想,自有我在。”
见她脸颊绯红, 又自语道:“今后还是当令人看着, 不准你肆意饮酒。”
萧窈不情不愿摇头,却因今日梳着高髻, 愈发头晕, 这才偃旗息鼓。
及至回到别院,翠微一见便忍不住叹气。令人服侍萧窈宽衣歇息, 自己则轻车熟路去了厨房,煮醒酒汤。
萧窈嗅着身上沾染的酒气,自己也嫌弃起来,向青禾道:“我要沐浴。”
此处本就有汤泉,便宜行事。
婢女们扶她到汤泉池,褪了繁复的衣裳,换了鲛纱织就的浴衣。不会被水浸透,柔顺舒适。
萧窈坐在池边,自顾自地拆了发髻,青丝如瀑散下,遮去纤细的身形。
青禾捧着换下的衣物,才出门,却撞见亭云。
“你怎么来了?”她对亭云颇有好感,并未斥责,只轻声提醒道,“公主在里间歇息,不喜旁人打扰。”
亭云放低了声音:“小人学过些按摩穴道的技巧,能帮酒醉之人缓解头疼的病症,使其安心入睡,醒来也不会难受。”
青禾听出他的意思,一时有些犹豫。
“若公主不喜,我便立时退出,绝不停留。”亭云目光恳切,哀求道,“公主有恩于我,无以为报,只能在这些微末的事情上稍作偿还,还望青禾姐姐通融……”
青禾被他看得心软,垂首想了想:“我随你去,只准隔着屏风问一句。”
亭云一笑:“好。”
汤泉池中热气缭绕,隔着宽阔的丝绢屏风,只能影影绰绰看清伏在池边歇息的身形,似是已然睡去。
亭云望向萧窈的方向,声音低柔:“公主若是酒醉不适,小人有法子为您按摩疏解。”
萧窈昏昏欲睡,反应了片刻才意识到这是谁的声音。并未细想他说了什么,只含糊道:“你放心……”
她还当亭云是惦记着自己会不会将他交还给卢家。只是困得厉害,没心思细讲白日之事,只一句话敷衍了。
青禾莫名其妙,亭云却明白过来,笑得情真意切。
人心总是得寸进尺。
亭云从前只盼着有人能将他将卢椿手中救出去,不要再受其搓磨,生不如死;如今得偿所愿,他却又希望公主能够带自己离开,而不是将他留在这处山间别院。
“青禾姐姐,你看,公主并不厌恶我。容我进去伺候,可好?”
被他这样专注地哀求,青禾几乎就要同意,只是心头那根弦犹自绷着,令她轻易不敢点头。
正犹豫时,却听外间传来婢女们低声惊呼。
有人踏过门槛,脚步落在木制的地板上,在空荡荡的殿中回响。
青禾大为诧异,循声望去,看清来人是谁后,脸色煞白。
亭云不明所以,想出声阻拦,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他自问也算见过许多士族郎君,其中不乏美名远扬之辈,但却从未有哪个人能同眼前这位媲美。
眼前之人一身墨色衣衫,肌骨如玉髓,清隽俊秀的面容又如冬雪,透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冷。
最令人自惭形秽的,还是他身上那股清贵的气质。
淡淡一眼扫过来,亭云已下意识后退两步,几乎抵在了身后的屏风上,声音微微发颤:“你、你是何人,敢擅闯……”
崔循的目光从青禾身上略过,落在那张雌雄莫辨的脸上,微微皱眉,冷声道:“滚出去。”
亭云错愕,下意识看向青禾。
青禾方才再三阻拦,不肯令他越过屏风,可如今对着这位黑衣公子,却愣是一句话都没敢说,活像像是淋了雨的鹌鹑。
她一副东窗事发、大难临头的神情,低声念叨着“完了”,拽他出门。
-
浴室之中水汽弥漫,隐隐混着甜腻的酒气。
萧窈趴在池边,枕着小臂,被水汽洇湿的额发黏在脸侧,纤长的眼睫如栖息的蝶翼,睡得香甜。
鲛绡制成的衣裙微微浮起,像是朵盛开在水面的莲花。
自越过屏风,崔循的目光便好似黏在她身上,一寸寸看过,始终未曾移开。
她在阳羡的日子应当过得很好。
眉眼舒展,全无半分愁绪,脸颊仿佛都多了些肉,看起来软绵绵的,令人想要捏上一把。
她总是这样,没心没肺的,十天半月也不见得会想他一回。
那句“难以割爱”言犹在耳。是远在阳羡这些时日发生了什么,令她对一贱奴这般爱重?
他缓步走近,矮下身,拢起萧窈搭载池边的手,逐渐收紧。
萧窈吃痛,纤细的眉微微皱起,却并未睁开眼,只含糊抱怨:“青禾……”
崔循定定地看着她,心中竟有一丝庆幸。他无法深想,若萧窈脱口而出唤的是那贱奴的名字,自己会做些什么。
他攥着萧窈纤细的手,目光落在染着蔻丹的指尖,喉结微动,心中不断翻涌的欲、念促使他低下头,细细亲吻着她的指尖。
萧窈初时并未觉出不对,只觉指尖酥痒,似有濡湿的触感传来。直到觉出细微的疼痛,才挣扎着睁开眼,看过去。
是梦吗?她不大能分辨清楚。
毕竟她在阳羡的温泉别院,而崔循,应
该在百里外的建邺才对。又怎么毫无预兆地会出现在她面前,这样看着她?
像是山林间凶兽进食前的目光,要将猎物吃干抹净。
她咬了口下唇,疼得倒抽凉气。
崔循哑声唤她:“萧窈。”
萧窈彻底清醒过来,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结结巴巴道:“你、你……”
“在此处见到我,就这么惊讶吗?”崔循缓声问,“还是不愿见我?”
表面再怎么平静,也掩饰不了暗流涌动。
萧窈本能地觉出危险,想要离池边远些,只是才稍一动弹,就被崔循攥着手腕留了下来。
池水荡漾,拉扯间,浴衣衣领被扯开些,露出胸前一片白腻惹眼的肌肤。
崔循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眸黯淡。
萧窈连忙拢了拢衣襟,掌心按在心口,只觉心跳快得犹如擂鼓。她勉强拼凑出些许理智,软声道:“让青禾来,我换了衣裳,再同你好好说话……”
其实该答应的。
崔循对她的情|欲由来以久,风荷宴那夜她那样主动热切,都未曾做到最后。他古板、重仪式,怕伤了她,也怕万一有孕,成亲难免仓促,令她受委屈。
饶是如今,这一想法也未曾改变。
只是隐秘的怒火与欲、念交织,唯有做些什么,才能稍稍缓解。
攥在她腕上的手沿着光滑柔腻的小臂攀爬,在萧窈错愕与惊慌的目光中,落在肋下,稍一用力,将她整个人从池中捞了上来。
萧窈跌坐在崔循怀中,身上的水立时洇湿了他的衣物,整个人无处遁逃。
到底是秋日,骤然离了汤泉,总是冷的。
若有婢女们在侧,早一拥上前,替她褪下浴衣,擦拭干净身上沾染的水,换上舒适棉软的衣物。
崔循此时显然顾不得这些。修长有力的手落在她背上,沿着脊骨轻轻抚摸,似是安抚。
萧窈的情绪却未曾有任何缓解,反倒愈发紧张,身体好似一根绷紧的琴弦,被他轻拢慢捻,颤抖不休。
她眼尾泛红,小声道:“你要怎样?”
就算没有铜镜在侧,萧窈也能觉察到自己如今有多狼狈,愈发不能理解,他为何做着这样的事,看起来还能如此正经。
崔循垂眼看她:“有些话想要问你。”
萧窈通身上下只一件单薄的浴衣,拉扯间系带几近散开,衣襟松松垮垮,若不是一手紧紧攥着,此时怕是早已遮不住什么。
她跪坐在崔循身上,又硬又硌,难受得要命。
这种情形之下,崔循竟还能一板一眼地说有话问她。
萧窈几欲翻脸。但审时度势,眼下这情况自己占尽下风,还是本能地忍了下来,只抱怨道:“一定要这样问吗……”
从前的崔循可是她离得近些,举止稍稍出格些,都要被提醒“自重”的。
“眼下若是容你离开,”崔循将她黏在脸颊的碎发拢至耳后,不疾不徐问,“萧窈,你还肯再见我吗?”
萧窈咳了声,侧脸避开崔循的视线。
她设身处地想了想,诚然不可能这辈子都避着他,但至少十天半月间,应当都是要躲着的。
冰凉的指尖在泛红发热的脸颊流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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