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光美说:“宝儿姐,你姆妈手真巧,人又聪明,从拿针到拿算盘,都能学出来。”
孔宝儿骄傲地说道:“那是!对了,我送你们一人一件胸罩吧,你们自己挑吧。这些都是全新的,我一次都没穿过,我特意拿新的出来。”
两人都想要,但两人都拒绝了孔宝儿,她们连用手去碰都不敢,怎么能穿出去?
住在石库门里哪有什么隐私,公共洗衣房,连衣柜和箱子都是全家公用的,什么公婆,妯娌,大伯子小叔子,侄子侄女都可以在衣柜里一通翻找。
更何况弄堂里晾晒衣服,都是从往窗外搭一根绳子,延伸到巷子里,衣物就挂在上面,巷子里的行人一抬头就能看到。
还有些小流氓用长竹竿偷内衣内裤的。
贝碧棠摇头说道:“不了,宝儿姐,我用不上。”
初中的时候,她刚刚穿上小背心,觉得浑身上下不自在,都不愿意出门,觉得一出门别人就往她身上看。渐渐地,穿得多了,就觉得没什么了,那些男人一整个夏天都光着膀子,从街头走到巷尾呢。
每到大夏天的时候,她都很羡慕男人。她刚开始居然还觉得小背心薄,到了夏天,简直是里面什么都不穿才最爽。
要不是姆妈看不惯,没穿小背心的她真想一个夏天都躲在布帘子不出来。
冯光美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布袋子里面精美的内衣物,狠狠心说道:“宝儿姐,我现在在准备复习参加明年的高考。要是你送我一件这么漂亮的胸罩,我肯定整天想着怎么躲着人,不被人发现,穿在身上,太费脑子了,我的脑子不够用。”
冯光美下班后去中学里参加高考复习夜班的事,根本瞒不下去,早在她第一回 从中学里回来后,就传遍了整个石库门。
孔宝儿有些遗憾不能跟谈得来的人,分享好东西,不过她是一个很会自我调理,自己哄自己的人。
没几秒,她不在意地说道:“那好吧,要不然这样吧,等光美明年参加高考完后,你再来这里吧。还有碧棠……”
说到这里,孔宝儿顿了一下,她想到贝碧棠那个大姐夫,就忍不住皱眉,很快她又接下去说道:“等碧棠结婚了,我送你一件,当作结婚礼物。”
贝碧棠连颈间都红了,她猛地摇头说道:“不用了,宝儿姐,我还不想结婚,离结婚远着呢!”
她现在最害怕别人跟她提结婚的事,或者心血来潮给她介绍对象,她真的不想结婚。虽然干着一份工资极低又辛苦的活,还没前途,但她有时候觉得这样平平淡淡的生活,能过一辈子也不错。
结婚?她连认识多一点的男青年都不想认识。
贝碧棠看着墙上的西洋钟,快四点了,和孔宝儿说道:“宝儿姐,我得回去了,我家的菜还在我手里呢。”
冯光美也说道:“那我也跟碧棠一起回去,我也得做晚饭。”
两人是真的有事要做,孔宝儿也没多挽留。
她将两人送出大门,还热情客气让贝碧棠和冯光美下次再来她家玩,要不然她真的很无聊,跟她们一起聊天很开心,时间过得也快。
贝碧棠和冯光美听了她的话,哭笑不得。
贝碧棠一边提着酱鸭,一边跟热情的邻居打着招呼。
“哟,碧棠今晚打菜色不错哦。”邻居看着贝碧棠拎着的黑色酱鸭,打趣道。
贝碧棠只得笑笑,礼貌应对。
屋门敞开着,从阴暗楼梯间透过丝丝缕缕的凉风,蔓延到酷热狭窄的屋子里。
贝碧棠撩开布帘子,苗秀秀站在窗前,给竹箩子里的鳗鲞翻面。
住在石库门里,晾晒衣物、被褥和干货都得绞尽脑汁,每家每户分到的阳光是有限。鳗鲞最好是吊起晾晒,让整个鱼身都暴晒在烈日里。
但对贝碧棠家来说,这样的晾晒方式太奢侈了,要是放到楼下空地上,就等着被偷吧。
箩子里的鳗鲞并不大,是苗秀秀和几个老姐妹约着一起,一大清早坐公交车,到黄浦江边上的外咸瓜街,货比几十家淘的。
鳗鲞越大越好吃,晒起来臭味却能传三条街。很少吃的人一闻觉得臭,家中每年都要买上一些,备上的人却觉得又臭又香。
石库门里家家户户过年的标配,连爱干净的贝碧棠都有点喜欢上鳗鲞独特的臭味。
鳗鲞说起来简单,其实就是咸鱼的一种,但做起来讲究,要费点心思,不是将粗海盐往鱼身上一抹,再晒干就行。
不能太干太咸太湿,才正宗。要吃的时候,吃不下一整条,可以斩下来一大块,蒸一蒸,稍微冷了些,撕成一条条,然后蘸醋吃。
苗秀秀听到声响,转身回过头来,看到贝碧棠手里的酱鸭,她皱眉头,说道:“怎么买杭州的鸭子?又干又硬,我和小毛头没牙口怎么吃啊?”
贝碧棠不把苗秀秀的扫兴话放在心上,她要是句句都记在心里,还一句话想几遍,她早就哭瞎了。
她说道:“我切细一点,蒸久一点。”
苗秀秀还不满意,她说道:“那多费煤饼啊。”
贝碧棠只能淡淡地回答说:“大姐夫爱吃。”
只要是好吃的,黄大山什么不爱吃啊?也不止他一个人这样,这年代的人,人人如此,但别人大都会考虑自己的荷包,他不会,还会给家里人列出菜单来。连几岁的孩子都会敏锐地感知到自家的经济情况,不会闹着大人要这样,那样。
这下苗秀秀没话头堵贝碧棠了,她呐呐地说道:“那底下多垫点笋片。”
贝碧棠一边拿着干酱鸭往厨房去,一边回答,“知道了。”
离贝碧棠去华东师范找曾琳琳的事过去几天,贝碧棠每天摸黑步行上班,拖着满身鱼腥闻坐公交车下班,她已经将这事完全忘之脑后了。
一听到开始的广播,贝碧棠就把秤砣放到秤杆上去,从小菜市场靠近大门的那边传来阵阵喧闹声。
鱼摊迎来了第一个顾客,接着第二个,第三个。金江海和贝碧棠师徒两个同时开刀,一时间银光和血光齐飞。
贝碧棠正忙着掏鱼鳃,听到有人喊她,用肩膀一抹脸上的汗水,抬起头来一看。
封家晴提着菜篮子满脸笑意地站在她面前。自从第一次见到封家晴来这个鱼摊买鱼后,贝碧棠也陆陆续续在小菜市场里见过封家晴好几次,不过两人都没有打过招呼。
这次叫她,是有什么事?贝碧棠心底疑惑,面上却反应极快地摆出个笑来。
为了免得回去之后被大阿姐念叨,贝碧棠笑着,先开口说道:“封主席,来买鱼啊?”
封家晴眼里飞快地闪过一丝不满,她抬起手来,拍了拍旁边何达飞的肩膀,笑着说道:“是啊,碧棠,今天我儿子难得有空陪我来小菜市场买菜。”
贝碧棠嘴角的笑意有一瞬间的僵硬,她脑海里一下子就浮现出,那天傍晚来自阁楼上的男人不舒服的凝视。
她没有顺着封家晴的话,看向她的儿子,也没有客套地说一两句,你儿子真孝顺,真有心的话。
贝碧棠看向排着最前面的一个顾客,大声问道:“要什么鱼?”
贝碧棠没有搭理人,封家晴没有在她干活的再插话,贝碧棠都误以为她们走了。
等这一波客人拿着鱼离开,整个摊子面前,只站着封家晴和何达飞,贝碧棠想忽视她们都不行。
论耐性和心眼,此时的贝碧棠,才是个十九岁的石库门姑娘,是比不过年过五十,在厂子里的工会混了三十几年的封家晴的。
贝碧棠只看着封家晴,说道:“两位要买什么?”
封家晴不急着回答,她嘴角挂笑,问道:“碧棠,这工资辛苦吧?”
声音温和,好像她是贝碧棠亲近的一个长辈。
但贝碧棠只觉得封家晴仿佛是高高在上慰问下属的领导。
这种人果然是让讨厌,姆妈说的没有错。贝碧棠心里暗想,她扯了扯嘴角,敷衍说道:“还好。”
封家晴嘴角拉得更大了些,她说道:“碧棠,我跟你姆妈这么亲近,你又懂事招人疼。以后工作上要是遇到了什么难处,可以跟阿姨说说,阿姨给你些建议。”
贝碧棠飞快地假笑了一下,说道:“封主席工作忙,不麻烦您了。我师傅和同事们人都很好,工作没什么困难的。”
封家晴脸上的笑容像是铜像刻出来的,她说道:“碧棠,你不要不好意思。我们都是邻里,以后大家要在一起生活几十年呢。”
几十年?封家晴她家是觉得石库门里的生活环境很好吗?不打算搬回厂里的干部楼了?
想起何达飞,贝碧棠心里莫名有些厌烦,她没说话。
封家晴继续说道:“碧棠,阿姨想买条鲈鱼清蒸,你给阿姨挑一条,阿姨信得过你。”
话音刚落,一直不说话的何达飞一把夺过封家晴手里的菜篮子,然后他摸了一下头发,站到最前面来,红着脸将菜篮子递给贝碧棠。
封家晴笑意满满地看着,申请还有些自豪,好像她家儿子是去登表彰大会的领奖台。
贝碧棠没接,她弯下腰捞出一条手边最近的鲈鱼,过秤,垂着眼睛问道:“封主席,要杀吗?”
封家晴故意不回答,把这个跟贝碧棠搭话的机会让给她儿子。
良久,何达飞吞吞吐吐地说道:“不……不、杀。”
何达飞发挥市场,封家晴连忙替儿子找补说道:“碧棠,达飞他平时不这样,嘴皮子利索得很,逗得他阿婆合不拢嘴。他人老实,很少跟女孩子玩,耍滑头,跟你这个漂亮的姑娘说话,害羞得都说不出话来了。”
贝碧棠越来越觉得封家晴说的话,奇怪极了。
她面上没有任何反应,垂着眼睛,将鲈鱼往菜篮子一丢,接过封家晴手里的毛票,连忙说道:“两位走好。”
何达飞不开心地走到封家晴身边来,封家晴朝他笑笑,安慰儿子。
接着她对贝碧棠说道:“碧棠啊,听说你姆妈说,你很喜欢吃清蒸鲈鱼,要不然今天晚饭来阿姨家吃。”
贝碧棠心里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大,她端着脸,拒绝说道:“封主席,你我无亲无故的,这不合适。”
何达飞动了动紫红色的肿嘴巴,想说些什么,封家晴用眼神阻止了他。
封家晴面色始终如一地含着不淡的笑意,她温声说道:“那只能下次了,我们先走了,碧棠你先忙着。”
看着两人离开,贝碧棠心里才松了口气,这时,隔壁的卖鸭的一位未婚男青年过来,说道:“贝同志,我们一起去锅炉房热饭吧。”贝碧棠看着对方的神色,暗含拒绝说道:“钱同志,你先去吧,我再等等,看看还没有人来买鱼。”
未婚男青年想说,那我也再等等。但转眼一看贝碧棠冷冷清清的模样,他没说话,负气转身就走了。
第39章
周末没课,徐则立坐公交从学校回来,一脸沉默地进屋,坐下来。
不过没人理他,许慧秋穿着碎花短衫在灶间忙碌,后背是湿透。徐正清拿着借来的收音机,稀罕地一个个电台来回调换。
许慧秋将炒鸡毛菜端上桌饭桌,忍不住开口朝着徐正清念叨:“不要老调来调去的!给老陈弄坏了,你赔他一台?”
说完,她没有看徐则立的脸,却伸手拿起桌上的茶壶,给他倒了杯凉茶,并说道:“小则,喝点水,我在里面放了新鲜荷叶和小杭菊,消消暑气。”
徐正清摆出他那副许慧秋专属的面孔,不耐烦地说道:“怕什么?小则的结婚请柬一发,亲家公的名头一出来,想攀上我们家的人不知道有多少。老陈,呵,我这是给他个交好我的机会。”
徐正清自大轻狂得没边了,连徐则立这个大领导女婿都比不上,许慧秋抿了抿嘴角,擦擦额头上的汗水,又往灶间忙活。
徐则立端起水杯,满目阴沉,一口气喝了大半杯。
许慧秋进进出出,端菜、拿碗筷,打饭,直到最后一碗红薯稀饭放到自己面前,她才坐下来开吃。
红薯稀饭熬得清甜可口,米粒泛花,红薯软糯。
但徐则立却没胃口,他说道:“姆妈,我上周回来,不是说要吃焖土豆吗?最好是西北的土豆。”
许慧秋夹了一筷子稀饭,看都没看他,淡淡地说道:“在西北还没吃够土豆啊?我们家夏天惯常吃红薯稀饭,这都吃了几十年了,小则你又不是不知道?”
徐正清开口说道:“几十年?你才嫁进我家不到三十年。儿子想吃土豆,你就给他做。土豆又不贵。”
许慧秋瞟了他一眼,没好气说道:“西北的土豆上海不好找。”
徐正清说道:“你整天闲得没事干,多找找,我就不信整个大上海找不到。”
只要徐则立和曾琳琳的婚事铁上定钉,徐正清什么事都可以惯着儿子。许慧秋也不是不惯儿子,只是徐则立一说想吃土豆,她就想起那些年儿子在西北的苦日子,又想起贝碧棠来。
许慧秋还是没有应承下来,她含糊说道:“吃吧,红薯稀饭都做好了,先吃着。”
徐则立低头,往嘴里塞了两口红薯稀饭。许慧秋没吃,就那么静静着看着,看到徐则立将红薯稀饭咽下肚,她才心满意足地笑了。
她连忙夹起一块炖的弹嘟嘟的红烧肉,放到徐则立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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