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不急,把备好的药送到慈宁宫,蛊药用之不慎,总会出岔子。”皇帝话里有话。
老者自然明白该送去的不能是贤王殿下从乌古族带回来的药,他声音压低,“已送去了,经手此事的全都已经开不了口了。”
这人说的隐晦,这天下开不了口的,自然只能是死人。
“好,药的事早早揭出来,免得叫慈宁宫那头拿住了把柄。”
那老者微按白了的胡子,闻言俯身,“那殿下……?”
此问不言而喻,太后中毒,自然要追究,总要给一个‘罪魁祸首’。
皇帝转着手中扳指,仿若谈论晚膳如何般平淡,“押到诏狱去,看慈宁宫那处管不管。”
若要管,便看太后愿意牺牲什么了。
若是不管,那这个儿子便当没了,反正此子心也没有向着他,除掉也没什么。
太后那处若是不保,这下了天牢,也可以用刑逼上一逼,诏狱的手段岂是常人能忍,他若是知道宝藏的下落,便不可能不说。
可若是不知道,那便可惜了他千里而去取药的那份孝心。
…
夭枝这厢弄清了前因后果,还在思索这是到了命簿的哪一处,毕竟命簿里宋听檐此时应当并无牢狱之灾。
外头有人通传,洛疏姣和贺浮一道而来,点名要寻她。
夭枝倒没想到他们也来寻自己,便随着常坻到了堂中。
贺浮、洛疏姣二人早已站立不安,见她过来,贺浮当即上前来,急道,“殿下下了诏狱,如今一点消息都没有,且太后似醒过一阵,却不见动静,你可能算到后头会有如何发展?”
乌古族一事,已经让他们对于夭枝术士身份极为相信,六神无主之下也只能来寻她。
夭枝却没有作答,慢悠悠在椅子上坐下,不慌不忙拿起糕点咬了一口,“如今风尖浪口,你们二人跑来,也不怕受牵连?”
洛疏姣眼中只有着急,根本没想到这些。
贺浮却是面色凝重,“药是我们和殿下一同取的,出了事又如何能独善其身?”
洛疏姣闻言亦开口,“我们与簿辞哥哥同生共死过,如今这般事情发生,怎么可能视而不见?”
夭枝见他们似是早已想明白,开口问,“这么说,你们已经想到了办法?”
贺浮略一沉默,“既然药是我们从乌古族里一道拿出来的,自然不可能是毒药,必是用药不当,我们三人可以一起去作证。”
夭枝懒洋洋问,“倘若这药只能是毒药呢?”
贺浮闻言面色一变,不敢顺着她的话细想,“什么意思?”
夭枝放下糕点,味道极好,连小糕点都做到这般美味难寻的地步,只怕宋听檐这养尊处优的,在诏狱里是要吃苦头啊。
她拿过帕子擦了手,“你们皇帝又不是太后亲生的,她垂帘听政多年才不甘不愿将皇权交还给皇帝,既然愿意交还,自然是还有能力揽权。”
此话一出,周围瞬间寂静,见她这般不敬,众人皆是惊惧,完全没想到她竟这般狂妄大胆,连这天下最尊贵的人都敢这般随意称呼,还敢妄论朝堂。
夭枝见他们哑了似的,反问道,“既非亲生母子,又有皇权纠葛,太后中了毒,皇帝高兴都来不及,又为何拉着自己的儿子急匆匆出来定罪?”
堂中安静了许久,似乎都不敢相信听到的话。
常坻声音很轻,“姑娘的意思是,太后娘娘早就中毒,但并非蛊药导致,只是那位将蛊药顺水推舟说是毒药,而我们殿下成了办事不力的替罪羔羊?”
夭枝看向常坻,笑了起来,“你倒是聪明,一点就通。”她却还是一派轻松,与旁边两人如丧考妣简直天壤之别,“只是你还没看清局势,和皇帝的目的。
你们这朝形势复杂,能坐上你们这朝的皇帝可不简单,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皇后又是太后侄女,诞下长子的便是太子,太后养在膝下的皇子也要封王揽权,母家兄弟又手揽兵权,太后一族可是皇帝心头的刺。
外戚干政,皇帝做梦都想分解太后背后的势力,去乌古族取药是太后的主张,是太后想要拉拢势力,所以吩咐了你贺家陪殿下同去,便是叫诸侯看看声名在外的贺家将都和太后一族走得近,这动向也就变了。
皇帝不能表现出不替太后取药的心,因为孝道把持,只能眼睁睁把这出戏唱下去,不过皇帝很聪明,知道顺应其道,将计就计。
他早早就设下局,乌古族这救命之药必须是假药,更甚至是毒药,你们朝廷奉行百行孝为先,太后尊贵之体稍有疏忽便是大罪,所以他要赐罪自己亲生的儿子,那同行之人必然也要牵连。
你此番过去做证,就正好进了这个圈套,皇帝的儿子都设罪了,你一个同行左右的少年将军不设罪?
你们族中只你是一代嫡传,且是族中最年少杰出的男丁,你族中势必会花一切代价将你救出,那必然是以最重要的兵权做筹码。
你去了诏狱待罪之身,贺家的兵权便要分割,你其实早已代表了你们贺家,如此动荡,诸侯看见必然起到震慑,皆知晓你们家是因为接触了太后被分割兵权。
皇帝步步隐忍,步步退让,就是为了下一盘棋,他要的从来都不是太后的性命,要的是你们贺家手里的兵权。”
贺浮闻言面色惧白,往后一退直接跌坐在椅子上。
洛疏姣更是脸色惨白地不能看,这么说来,他们洛家并不在此局之中,只是她自去了,也就是说如今亦在其中,顺带的事罢了。
难怪……难怪族中长辈与父亲连日来愁眉不展,得知她外出同去乌古族如此震怒,原是早早便察觉圣意!
贺氏一族无法抗旨不尊,而他们洛氏一族,可是真真正正被她的莽撞所害,陷入如此境地。
这何止是殿下有事,这般他们两家都逃脱不了干系。
若真是天子谋划,那他们两家乃至九族都得陪着一起落下。
贺浮和洛疏姣皆是又惊又惧,喉间发颤,一字不敢言。
贺浮握紧椅子把手,将最坏的结果说出,“所以我今日过来,陛下必然会怀疑我整个家族的忠心!”
夭枝闻言笑出来,安抚道,“你如今来与不来并没有区别,从你族中答应去乌古族那天起,皇帝就已然将你们当成了太后一党。”
如此处境,贺浮愤怒至极,“可我们若是抗旨不遵,太后一样会施压,对付我们家族,我们为臣子只能听从,又能如何!”
夭枝依旧坦然,“所以皇权争斗里,世家大族从来就没有中立的可能,树大如何不招风?你们两派皆不从,便注定要被分割掠夺。”
此言一出,贺浮面如死灰。
夭枝慢悠悠叹气,“唉,朝堂有两只老狐狸相斗,你们这些做臣子的想要明哲保身,是不可能的。”
洛疏姣已然六神无主,完全不知该怎么办,“你与我们说了这些,难道不怕这些话传出去牵连了你吗?”
夭枝笑起来,懒散而又直白,“我有什么好怕的,我一个世外之人想去哪里都能去,你们皇帝可抓不到我。
倒是你们,我刚头说的话若有第五个人知道,那你们乃至你们族中必然是逃不过一个死字。”
贺浮闻言慢慢闭上眼,满面绝望,“那么此局已然无法可解?”
天子设局,他们臣子如何能逃之?
这天下之大,不都是帝王权利所在,他们世族已不可能全身而退。
夭枝闻言看向他,玩笑般开口,“谁说的,我不是在吗?”
贺浮猛地睁眼,闻言一时满眼期盼,
可见她一姑娘家,便是能力出众的术士又如何,无权无势无世族又能做什么?
这里可不是乌古族那些武力便可以压制的虫蛇活死人,这是天子脚下,一句话便能压死一族人。
他贺家三代簪缨,百年屹立,几代朝堂不倒,长者皆是人精中的人精,但终究只是人臣。
天子要将帽子扣在头上,臣子如何摘,又如何能摘?
众人看向她皆是不语,显然不信她能有什么办法?
只觉她山中之人,久居世外,恐怕未知皇权深浅可怕。
夭枝见他们这般,笑起来,“你们来寻我,不就是相信我有救你们的能力吗,否则何须加我一个没有身份背景的山中之人去宫中作证?”
所有人闻言皆是一顿,看着她瞬间都僵硬起来。
自然,任是谁都无法做到这般坦然妄论朝堂之事。
明明是一个不管闲事的山中术士,却将朝堂局势乃至圣心都摸了个底朝天,本来以为她不过武力胜人一筹,可如今这局势看得这般明了清晰,此女子绝非常人,怎敢不敬?
常坻当即开口,“姑娘有什么办法?”
夭枝并未作答,半点不慌,“现下还轮不到我们出手,宫中都还没有消息呢,不必做这无用功。”
洛疏姣回过神来,瞬间明白过来,“太后娘娘既然能醒,便一定会想方设法救簿辞哥哥,毕竟簿辞哥哥是她老人家一手带大的。”
宋听檐若无事,那他们也不会有事,众人虽有担心,且皆是满心期盼,毕竟宋听檐是在太后膝下长大,又是为了太后前往乌古族九死一生取药,这祖孙情深,自然不可能不救。
他们这般想,夭枝却只是顺应命簿走向,“那就看太后愿不愿意牺牲一些东西了……”倘若不愿意,那可是难说了……
堂中安静非常。
大家都明白,如果太后不出手,那皇帝必然不可能放过殿下,要震慑诸侯,又要打压太后一党,这个责罚只会重不会轻,只怕诏狱是出不来了。
毕竟轻飘飘一板子就能要了人的命,在里头受点责罚,身子不济没了的也不是没有。
常坻当即跪下,“姑娘能在乌古族脱生,必非常人,无论如何,请一定救我们殿下!”
夭枝没有接话,“祖孙情深,还轮不到我做什么,如今就看太后如何做,你们殿下也必定希望祖母护他,而不是外人。”
贺浮心神不宁开口,“三日之后便要提审,也就是这三日了。”
夭枝直接截道,“要不了三日,天亮之前,太后若没有动作,往后都不会再有动作。”
第25章 我真的害怕。
偌大的宫殿中点了数盏灯,照得夜如白昼,殿中安静,没有伺候的人。
老嬷嬷端着手中的小木盒,上前跪下,“殿下带回来的药已然调换来,已经让人验过,确为灵药,只是皇帝下令灭口,我们藏在里头这么久的人也没保住。”
“皇帝心狠,自己的人都要杀尽。”太后看着半开的木盒,里面的药丸漆黑,如同寻常药丸一般,却是众人难求的灵药,“也好,至少换了药来,也算死得其所。”
太后满面慈祥,“你亲自送到皇后那里,太子身子不好,前一阵又得了风寒,有这灵药自然可以养好身子。”
老嬷嬷闻言抬头看向太后,眼中含着担忧,“可您的身子……”
“哀家不打紧,太子身子才是紧要。”太后说着忽而咳起,“皇帝那处可有什么动作?”
老嬷嬷恭敬回道,“陛下杀了所有知情之人,这毒药好在是娘娘发现的早,没吃下太多,否则恐伤凤体。”
太后闭目双手合十,跪在佛像前,“皇帝也就是这点本事了,下毒的人抓住了吗?”
嬷嬷当即跪拜在地请罪,“那处做得太干净,皆是等人死透才离开,我们的人没找到活口,不过陛下着人调换的毒药,药引却是找到了,中间与陛下的人有关。”
太后手中转着佛珠,闻言唇角微扬,慈眉善目至极,“这是意料之中,他做事向来如此不留余地,否则也不需要斗上这么多年,哀家兜了这么大的圈子,露了这么大一个破绽,总算抓住他的把柄。”
老嬷嬷恭敬应是,沉默片刻后开口,“娘娘,陛下今日将殿下下了诏狱,罪名是取药不利,伤了您的凤体。”
太后依旧闭着眼,手中慢慢转着佛珠,并未应声。
老嬷嬷犹豫片刻继续道,“可要保住殿下?”
皇帝若要怪罪,必然不会轻轻放下,诏狱不放人,只恐怕凶多吉少。
太后闻言睁开眼,“如今便是比谁先没了耐心,等到簿辞的事情越发大,惹怒了朝臣,再将这投毒嫁祸之事抖落出来,他这个皇帝便也做到头了,该给太子让位了。”太后将佛珠挂在手中,双手合十拜着前面菩萨,嘴里说的话却让人心寒至极,“若是没有人死,又怎么能凸显出皇帝专断独行?又怎会让朝臣害怕这样的君王?
簿辞自幼便抱来我膝下养,养到这般大,已然是他的造化。”
老嬷嬷当即应是,不再多言,因为太后的意思已然很明显了……
-
天边露出鱼肚白,天色由浓转淡,越近清晨,风越含凉意。
夭枝站在门旁,看着外头黑沉的天慢慢转亮。
贺浮和洛疏姣默不作声,他们三人整整等了一夜,去了宫外头等着的常坻还没有消息传来。
夭枝自然是要等的,她一个办差的是半点马虎不得。
她靠着门打了个瞌睡,倒不是因为困,只是因为实在无趣。
这处不比山门庙前,也没有什么灵怪唠嗑吵架总有热闹瞧,即便是偶有飞过屋檐的鸟,也没有灵识。
人气太多的地方灵怪是不敢呆的,着实也是担心一不小心被拔了抓了,弄去炖汤做药之类的。
夭枝无所事事看着外头的盆栽,她若是这里的盆栽,只怕过个千百年都修不成仙,毕竟实在伺候得太好了,那浇的水,种的土都是贵中之贵,过着这般骄奢淫逸的生活,哪还有什么心思上进?
远处脚步声传来,常坻急忙奔来。
贺浮、洛疏姣也连忙起身过来,然而常坻走近,却是满面愁容,不用开口都知道,结果恐怕是不好。
果不其然,常坻摇了摇头。
洛疏姣瞬间惨白了脸,“怎么会?殿下是在太后娘娘膝下长大的,这般亲近,出了这么大的事怎么可能不过问,会不会是娘娘还未醒透?”
贺浮满面严肃,“若是太后娘娘一整夜都没有醒,这后宫和朝堂也早就乱了,皇后不可能安坐后宫,太后母族也不会什么都不做,而殿下……”他停顿片刻,似乎并不想将这么残酷的事情说出来,只隐晦道,“殿下也不只是呆在诏狱这么简单了。”
洛疏姣闻言心中最后一点侥幸也被打散了。
天还未亮透,灰蒙蒙的天色显得拂面而来的风都极凉,凉到骨子里。
“可簿辞哥哥是为太后娘娘去求的药啊?”
是啊。
他为祖母以身犯险地,九死一生拿来了药,如今又因为祖母而身陷牢狱,却换不来一句过问,这如何叫人不心寒?
夭枝靠在门旁看着慢慢亮起的天色,叹了口气。
凡人的世界太过复杂了,树不理解。
时辰慢慢过去,再等下去也于事无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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