夭枝不太明白,她也没要他死,只想死的时候顺带着踩踩他命门,何错之有?
宋听檐看着踏雪咬肉,抬眼看来,“父皇应当不喜你与我交往过密,往日私下倒不会叫人知晓,如今刚解禁,你光明正大来,难道不怕影响仕途?”
他必然是真的不解,人在凡间便在局中,仕途是凡人最为看重的,那便自有他的规则,官场的规则便是往上,往下那叫仕途不顺,前路坎坷。
夭枝有些头晕,她伸出食指摇了摇,“这里所谓的仕途于我来说不过是过眼云烟,我真正的仕途在别处。”
宋听檐面上没有任何波澜,只是轻声地重复了两个字,“别处?”
夭枝见他看着她,有些惋惜。
他着实好看又性子温善,可惜快了,他的命簿快到尾声了。
她伸手搭上他的肩膀拍了拍,“簿辞,总会过去的,再难也不过就是这些时日。”
他这命数短浅,苦难却众多,旁的凡人有盼头,可他却永远不会有。
夭枝一时心中有了几分叹息,也不知是不是有些醉了,她晕晕乎乎往一旁倒去,宋听檐伸手扶住了她,揽着她靠在怀里。
夭枝被强行扶着靠过去,只觉脑袋枕着人的胳膊虽坚硬却温暖,很是舒服,便顺着躺靠下。
宋听檐随意将她揽在怀里,低头看着,视线落在她面上,一字未言。
夭枝眼睛将闭未闭,昏昏欲睡,她伸手轻轻揉眼,想清醒些。
宋听檐眼睫轻抬,抬手抓住她揉眼睛的手指。
夭枝疑惑,想要抽回手指,却被他抓住不放,似逗猫一般。
她看向他,眼中难得迷惑反应不过来,却见他极轻而直白开口,“不要再做皇兄的老师……”他薄唇微启,面容温润如玉,眼中却平静到有些冷意,“你与他越发交好,便与我越疏离。”
夭枝慢慢睁开眼,她意识虽模糊,却也知晓他的意思,宋衷君已经拥有很多,他拥有皇祖母的爱,拥有父皇的爱,拥有母后的爱,拥有太子之位,将来还会是皇帝。
而他什么都没有,不止没有,还不受长辈喜欢,他没有母族,常坻是他的侍卫,与他一起长大,却不知被逐去了何处,一年多了也未再回来。
唯一一个一起经历过生死的友人贺浮也一直在战场上奔命,而青梅洛疏姣早已被家中勒令不得与宋听檐接触。
他如今是真真切切的一个人。
是以才会将她这个生命中的过客看得重些,只有很难拥有的东西才会成为一个人的执念,自古以来都是如此。
夭枝手指被他握得牢牢的,有些烫人,她唇齿间含糊承诺道,“我与你,与褍凌是不同的……,我虽……虽是褍凌的老师,但我如今……一直护着的只有你一人,若换成褍凌是你如今的处境,我……我是决计不可能管他的。”
夭枝没有说谎,虽说是差事,可她确实只管宋听檐一人,宋衷君自有他的所管仙官,何需她管?
她想要收回手指,可宋听檐不让,这酒太烈,叫她眼皮都撑不开,她说着说着便意识模糊,彻底睡去。
宋听檐揽着她,视线落在她面上,久久都没有说话,片刻后,他薄唇微动,似根本不信般缓缓开口,“我总会信你的,但愿别叫我失望。”
屋里只有火烛燃烧的细微声响,安静得能听到外头的落雪声,显得他轻缓的声音有些浅淡。
第46章 他只怕是撑不住了。
夭枝不过一盅酒便昏睡过去,再醒来已然是天亮。
她睁开眼看着陌生的床顶有些出神,又看了一眼周围,她躺在床榻上,和衣盖着被子,是熟悉的檀香味。
她坐起身看了眼,果然是宋听檐的床榻,这被子还有暖意,往日都是宋听檐睡的,如今她睡,只觉过于亲近。
昨日她应当是醉了酒,他竟直接让她睡在他的床榻上,着实让她有些不自在,毕竟往日她若是留宿都是睡在盆栽里的,太暖和软乎的她也不喜欢。
夭枝坐起身只觉头疼欲裂,抬起手看了眼自己的食指,想起昨日他抓住自己的手指不放,她怎么挣扎都抽不回。
她作为树的习惯是不太喜欢别人碰自己枝丫的,因为她很容易骨折。
可不知为何,再加之她想揉眼,想要抽回手指,他却像没听见一般,故意抓住不让,莫名让她觉出几分恶劣,感觉他像逗猫儿一般。
再后头便意识模糊了,她脑中忽然想起什么片段,她慢悠悠起来往外面走去,果然看见一个搭得十分结实的小猫桩子,这必然不是短时间能搭好的。
她拍了下头,果然喝了酒,神仙也要误事。
真是旁人夹菜她转桌,竟让宋听檐自己一个人搭了一夜桩架,好在他是凡人,只入轮回,否则她只能在地府谋个闲差了。
夭枝晃了晃头,试图让自己清醒些,现下看天色,已快近正午。
昨日宋衷君说过,剿匪事急,今日正午便要启程。
夭枝当即拿起斗篷往外走去,才过垂花门便迎面碰上宋听檐,险些撞到他手中端着的碗。
她往后退了一步,才没撞翻碗,“我得走了,如今多事之秋,陛下虽没有再关注乌古族的事,但你也最好不要外出,万事小心为上。”
“我知晓。”宋听檐将手中的碗递过来,“醒酒汤。”
夭枝倒不奇怪,他虽说一贯金贵,但每每却极为周全。
她接过他手中的碗,不烫不凉正正好,显然是刚刚熬好才端过来。
她一口喝下,随手将碗放下,将手里的斗篷披上,“我走了。”
宋听檐忽然伸手而来,指腹擦去她嘴角的水泽,似不经意触碰到她的下唇,抚过带着几许不同柔软唇瓣的触感。
夭枝微微一顿,看向他,有些没反应过来,嘴角水泽便被他抹去。
她一时晃神,只觉他实在越来越与往日不同。
宋听檐面容温和收回了手,像是寻常,“我送你。”
夭枝抿了抿唇,便也忽略唇瓣触感,想起昨日他搭了一夜猫架,本是想让他歇一歇,却不想他没有提起。
她也不知他为何一夜不眠搭猫架,难不成这酒还不够烈,他喝了竟也不困倦?
她随着他一道往府外走去,可却莫名觉得他安静得过分,从昨日到今日皆是如此。
可他往日也性子静,若说不同,也着实说不出来一二。
他们到了王府门口,已有马车停在外头,夭枝思绪有些乱,下了台阶转头看他,“进去罢,不必送了。”
宋听檐身上披着白色狐裘斗篷,里头身着月白长袍,腰间系着金丝暗纹白玉带,坠一块冷玉,简单到没有过多的色彩,却越显矜贵。
他伸出手,指间上挂着半大的小胖鱼玉,雕得很胖乎,“我雕的,本想等你生辰之时送给你,可惜你并不记得自己的生辰,此去路上无趣,带着玩罢。”
这鱼倒做得很是可爱,和他湖中养的那些鱼一样的胖乎,她平素里闲来无事看他喂鱼的时候,就很想摸摸那些胖乎乎的鱼。
夭枝瞬间被转移了心神,惊喜伸手接过,挂在手间晃了晃,剔透的青玉,里头似有水光流动,这鱼雕得活灵活现,似在水中游动一般,别致可爱,比先前碎掉的两半玉更有几分生趣,一看就是用了心的。
这玉必然名贵,可雕成这个样子,若拿去抵债,她可真是舍不得,“你竟还会雕玉,真好看,难为你费心了。”
“幼时便会,只是如今生疏了。”宋听檐看着她,一派的温文尔雅,话间却过于平静,“厹山很冷,你要保重。”
年幼便会,难怪能雕得这般好。
“春日花开之前,我必会回来。”夭枝握着手中温润的凉玉,笑了起来,只觉这场雪化后,春日很快就会来了,她得早早回来。
宋听檐站在雪中,平静目送马车远离,成一道黑点消失在长街尽头,才转身进府。
彼时,他已落了一身的雪。
他缓步回到院子里,踏雪极为新鲜地踩着昨夜搭的猫架子玩了起来。
他上前伸手拂过猫爬架子上积着的雪,看着踏雪舔毛,“这雪恐怕不会停了。”
他话音刚落,外头便传来脚步声,刀剑佩在腰间随着走动发出声响由远及近,下一刻,一群人出现在院中。
当头一中年男子身穿官服,看着宋听檐,肃然开口,“圣上有旨,贤王通敌卖国之嫌,人证物证俱全,请与微臣回大理寺核查。”他说完,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神情却俨然对待犯人一般,“王爷,请罢。”
宋听檐站在原地听他说完这句话,他看向空中洋洋洒洒飘下雪花,依旧安静无声。
雪花落下,仿佛一瞬间慢了许多。
…
夭枝跟上宋衷君的队伍,在官道上一路前行,雪越下越大,路途漫漫。
她在马车里无所事事,便越发对宋听檐送的小胖鱼玉佩感兴趣,实在无法想象,他这般瘦长的人,竟总喜欢这么胖乎乎的鱼,还雕得这般讨喜。
她挂在指间摇晃着玩了一会儿,才忽然发现宋听檐这是将她当成孩童哄了去罢,她还玩得不亦乐乎。
这可是大忌。
司命办差上的大忌。
她当即收了起来,片刻后又着实无聊,重新拿出来把玩。
反正已经收了,玩便玩了,一只玉佩还能出什么事不成?
队伍走了三日,马车一路摇摇晃晃跟着,等到半路歇脚的地方,夭枝才听到京都传来贤王通敌的消息。
她人都恍惚了几分,这是被偷家了?!
他好好的,怎么就通敌了?
这皇帝老儿简直无耻,对宝藏竟没有死心,难怪这般容易让她离开京都,原是调开她,好逼问宋听檐!
宋衷君在一旁见她拿着筷子一直不说话,面色难看得不像话,他沉吟良久才开了口,“老师若是实在不放心,便回去看看罢,通敌不是小事,自然是有证据,大理寺才会拿人。”
夭枝必定要回去,只是多少也担心宋衷君,认识这许久,他待自己也极好,总不能一字不问,“我若是走了,你这处?”
“父皇本就想考验我的能力,老师不在,岂不是更能看出来?更何况若有问题,我还可以请舅公帮忙。”宋衷君倒不担心,他并不觉得这一山土匪能为难倒他。
夭枝便也当即站起身,不再耽误时间,“既如此,我便先回去看一看这事情究竟如何?”
宋衷君虽然不知是何情况,但心中明白通敌之事何其严重,既然传出来便没有回旋的余地,让老师回去也无妨,只当是见见自己这个皇弟最后一面,往后老师也不会再分心,自也是好事一桩。
宋衷君亲自送她出屋,又派人护送她回京都。
夭枝带着几个人匆忙回头,却不想半路上,雪还越下越大,只能暂且停下。
她在驿站等着前头探路的侍卫回传消息。
可前头的雪越下越大,漫山皑雪,不消多时,前头探路的侍卫便回转而来,“先生,前头大雪封路已然过不去了,所有路面结冰湿滑也行不了路,只能等雪尽天晴之后才能动身。”
夭枝披着斗篷站在屋檐下看着漫天飘下的雪花,一片一片源源不断,眼前尽是皑皑白雪,别无一物。
她心中越发焦急,她知道这雪一时半会儿停不了,她能等,可宋听檐能等得了这么久吗?
身旁护卫见一贯掌控大局不见丝毫为难的太子老师如此,开口劝道,“先生不必担忧,贤王殿下此事一时半会儿不会有变,必然是重重关卡审查而来,先生晚些到也必然来得及。”
夭枝看着远山皑皑,映入眼帘的官道一片雪白,已不见往日风景如何。
她观天象片刻,黛眉微蹙,喃喃开口,“只怕难为。”
雪停之后,冰化之时才能行路,这三日多的行程,竟走了七八日,等回到京都,事情已经从轩然大波归于平静,仿佛一切尘埃落定,无人再提起这事。
可宋听檐还关在大理寺狱中,没有音讯!
夭枝特地去了趟大理寺,就连门都没能进去就被拦了,只言人证物证俱在,如今只等贤王殿下开口认罪。
这罪从何来?
他一个幽禁于府内一年多的闲散王爷,才出来多久去何处通敌?
简直荒谬!
夭枝欲进宫请见皇帝,却连宫门都进不去。
皇帝派太监传了话来,言她是协同太子带兵剿匪,如今无令回来乃是擅离职守,若是还不前往厹山便要治罪。
这话意思明白,若是她再硬要闯宫,她也照样要下狱治罪。
她若是进去了,那便真的要将差事办砸了,酆惕远在禹州,而她要是进去了,更没有人能拉宋听檐出来。
夭枝连忙恭敬开口,“陛下的旨意自不敢违背,只是臣和太子殿下走散,路上又遭大雪拦路,实在无路可走只能暂且返回多准衣食,等雪停之后下官便出京都,追上太子殿下。”
此话一出,便没有什么无令返回之事,她只是因雪封路不得已耽误,并没有不尊圣意,只要雪还在下,她就有理由等上一等。
只是这大雪随时都会停,她时间有限,务必在雪停之前将宋听檐救出。
夭枝心中细细盘算,只觉为难。
大太监闻言眼皮微抬,看了她一眼,眼中深藏精明,话里有话提醒着,“夭大人是聪明之人,聪明人都知道明哲保身。大人还是赶快前往厹山,祝太子殿下一臂之力,立了功劳便能升官,仕途便也平顺,与大人无关的事,又何必掺这一脚,平白惹上祸端?”
夭枝亦没有反驳,平和开口,“公公说的是,多谢公公提醒。”
大太监不再多言,转身进宫里复命。
夭枝站在宫门外半晌,只能先回了先生住所,酆惕远在禹州赶不回来,好在这半年来他举荐了官员回来,正好可以帮上一帮。
夭枝进了院子,一青年官员已在院子里等着了,她直接在院子里的石桌旁坐下。
这季尧安在禹州水灾时,她就见过,能力极佳,办事妥当周全,如今在都察院下做些简单的事务。
他上前递上卷宗,头脑清晰解释前因后果,“王府的护卫说那日在正门口看见王爷与祖孙三人通信,还交传信物玉佩,有人查出那祖孙三人乃是外邦人,如今这玉佩便是物证,玉佩里头掰开是一纸条,纸条里写的是胡语,泄露了我朝的布粮草之地,乃是王爷通敌的证据。”
倒是有心栽赃,就不怕没有说辞。
夭枝瞬间想起那日在府外看到了祖孙三人,她自然清楚绝对不可能是什么外邦人,更没有什么通信一说。
她心中一惊,竟是一解禁就下套了,还真是见缝插针,这估摸也就是宋听檐唯一一次接触外人的时候罢,那玉佩到了别人手里,想说里面有什么自然都可以。
这般只要找到人,便能分辩一二。
“那祖孙三人呢?”
季尧安闻言三缄其口,一副不敢说的模样。
夭枝心莫名一沉,不好的预感涌了上来,“不会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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