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修坐下来道:“妈妈只管在上头坐,桌子这般大,谁也扰不着谁的。”
那妈妈又笑呵呵坐上来,“敢问您是哪家的爷?”
那小厮道:“这是府台大人家的二公子,最是随和的一位爷。”
妈妈忙起来福身,“怪道我看是这样不凡的气度。二爷怎么走到我们厨房里来了,就不怕给油污腌臜了?”
时修笑道:“这有什么,谁不吃饭?要嫌腌臜,各人先把各人的胃肠掏出来洗一洗,修成个只食风露的神仙,这就不腌臜了。再说我看你们家厨房倒还干净,连那杂间里也不见什么灰。”
说得那婆子呵呵直笑,“那间屋子啊,那是前些时我们大奶奶说了一声,否则谁得空去扫它?里头又不坐人。”
原来那屋子是霓琴叫人扫洗的,时修沉默须臾,笑睇婆子一眼,“你们大奶奶是个贤惠人,有时候我们朋友间玩笑,都说有学兄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才娶了她。”
“那是没说的,人又善,脾气又好,当家也没得说。您看今日这席面,要换别家的奶奶,哪有这耐心替客人张罗?”
时修附和着点头,“也亏得你们厨房里这么些人手,否则像今日这样的局面,哪里忙得过来。不像我们家,厨房里统共就三位厨娘。”
“我们家也是三个人,别的是为今日表姑娘做生日,特地到张大人府上请来帮忙的。”
“你们家三个人,忙得过来?”
“不是摆席也不怎样忙,我们府上人口也不多。素日吃过午饭收拾了,还有两个时辰的空闲呢,大家到园子里逛逛走走,或是在这里歇中觉,混到下晌,忙过晚饭,留个值夜的人,就各自散了归家。”
时修慢嚼慢咽地,“想必近来除了今日的生日宴,就是清明前后一阵有些忙?”
“清明我们家倒闲哩。”那婆子随口道:“太太过世不到三年,一到清明,勾得老爷伤心,这两年都不曾请客,只在自己家里静静地烧纸祭拜。”
时修眼色幽沉下去,假以漫不经意的口吻问:“三月初四那日,你们府上也没有客?”
那婆子思来摇头,“没有,那日连老爷也不在家,往人家府上做客去了。”
时修转头和那小厮调笑,“这妈妈年纪大了,记性不好,我怎么听说那日你们府上宴客,还请了几个粉头来家唱曲?”
那小厮也道:“这是没有的事,谁敢在这时候触老爷的霉头?请唱的,老爷听见了还不骂死。”
时修脸色沉下来,“真的没有?”
那婆子打着保票,“肯定没有,若请客,我们厨房里会不知道?那日清闲得很,午饭吃得早,大家收拾了,早早的就到各屋里逛去了。下晌我回来看见那道角门开着,还骂了人,这么不仔细,厨房里一个人不在,竟放任那道门开着,倘或进来个贼人如何开交?好在是没人进来。”
“那道门你们常开着?”
“厨房里只要有人在,就都开着,免得送柴送菜的人来,敲门听不见。”
时修默然思忖,所以那日午间,凶手正好带着许玲珑出入此门,而这里的婆子们吃过午饭歇的歇,逛的逛,才没被人发现。
第29章 一双暴露着杀意的眼睛。
却说那边小花厅上, 妇人们谈谈讲讲好不热闹,鲁大人得空也来招呼了一趟,那婴娘一见他便挽着撒娇, “舅舅给我预备了什么生日贺礼?趁这会就拿出来吧,好让我们都开开眼。”
鲁大人笑呵呵地捋着胡子,“你爹做着苏州府台, 家里什么好东西没有, 还要来盘剥我的?我倒是给你预备了一份礼,就怕不合你姑娘家的心。罢罢罢, 我也顾不得合不合你的心了, 横竖是我做舅舅的意思, 你使丫头去我屋里自取去。”
说着借故出去了,把一个府宅都放给婴娘去闹。
他一走, 满屋子的年轻妇人皆松了口气,到底不惯有个长辈在跟前, 大家又热热闹闹说起来。西屏因与这些人都不认得, 没怎样多说, 只和七姐在后面桌上低声交谈。
有个丫头来前换茶, 不留神碰倒了茶碗,撒了些水在西屏裙上,马上听见婴娘骂起来, “你不省事!这点小事都做不好,谁派你到跟前来端茶递水的?连我的客人也得罪了, 看我不打你!”
今日人手调用都是主人鲁大奶奶霓琴在安排,她听见, 脸上自然有些挂不住,忙走来问西屏:“可烫着姨妈没有?”
西屏起身弹着裙上的茶水, 笑着摇头,“不妨事,这茶不烫。”
那婴娘也走来,“七姐,你带姨妈回屋里去,找条裙子暂且让姨妈换下来。”
西屏本要回绝,心下又忖度着时修他们是男客,必定走不到后面女眷的屋子里去,她正好趁这机会走到里头去查看查看。便没回绝,道了声谢,跟着七姐出了小花厅,一径往二门里去了。
这付家三口住在园中靠南的一方院内,甫进院,见几个丫头媳妇在廊下说笑,带着苏州口音,都是他们从家带来的仆婢。
西屏一壁跟着七姐踅进东厢房,一壁说:“想你们家在苏州也是大富之家,带了这么些仆从出门,也不嫌麻烦?”
七姐吩咐丫头到卧房里找新裙子,请西屏在隔间榻上坐,又使人瀹茶,“姨妈见笑了,我是用不着这么些人服侍,这次过来,我只带那一个丫头,旁的都是我三哥三嫂的人。”说着小声笑了笑,“三嫂那个人好讲排场。”
“你三嫂是官宦小姐出身,在娘家必定就有许多丫鬟服侍,嫁到你们家,想必你们家也不肯亏待了她。”
一抹笑意滞在七姐面上,想到方才小花厅上,她嫂子待时修那股殷勤,心里多少有些不爽快。她啻啻磕磕地,终于忍不住叹气,“谁敢亏待她?做生意的人家,买卖做得越大,越是要仰仗官府,所以我们全家都奉承着她,连老爷太太还让她三分,更别说我们这些小辈了,全家差不多的事情,都是凭她主张。”
西屏点着头,“那你三哥呢,凡事也是听她的?”
“了不得,三哥敢和她说一个不字么?她那些言行举止,您也是看在眼里的,我三哥也只能当个睁眼瞎,免得闹起来,既得罪她,自己面上也不好看。”
这男人也是窝囊,不过没办法,谁叫人家娘家厉害。西屏满面温柔的笑意,握了握七姐的手以示安慰。
正是说曹操曹操到,听见外面丫头们喊“三爷”,知道是付淮安进来了,七姐忙走出去问:“三哥,客都到齐了么?”
付淮安走到廊庑底下来,一脸厌倦,“不知道,想是到齐了,你三嫂到底请了多少人?”
“我也不知道鲁家哪里会有这么多亲戚,三嫂不管熟不熟的,一律都要请,我也不敢说什么。你进来做什么?”
“我来换身衣裳,太阳底下晒出一身汗。”付淮安也不知屋里有人,一径走进来,“你倒杯冷茶我吃。”
不想西屏在这里,他楞了下,和西屏作揖,“姨妈怎的不在厅上和他们说笑?”
西屏起身还礼道:“茶水打湿了裙子,你奶奶周到,要七姐找条裙子给我换。”
果见她有一片裙子湿漉漉地贴在腿上,腿很纤细,隐约可以看见一片柔美软弹的肉。付淮安把眼调开,勉强笑着,“姨妈请自便,我先回房去了。”
然而走出去,觉得她那片隐隐绰绰的肉是贴到他身上来了似的,心里感到黏暖潮湿。他想驱退这感受,这感受却像阴魂一般,散开些,又围拢来。有的女人的骚气是从骨子里散出来的,自然也是奔着人骨头缝里钻,浑然天成,好比胭脂雕饰和天生丽质的区别,原始的才最具攻击性。
他被西屏攻击得心绪焦躁,坐立不安,换衣裳也忘了,在屋里一圈圈地踱步,如同只无处可逃的困兽在原地打转。
一会七姐领着西屏进来这屋里,笑道:“我的个头比姨妈矮,我的裙子姨妈穿着短了半截,三哥,我来找一条三嫂的裙子。”说着自进了卧房。
西屏只得不好意思地向付淮安点头致意,“我也真是麻烦,搅扰了。”
一面说,一面看一眼这屋子,这里的装饰布置得倒很称她的心,东西陈列整齐,帘笼垂放工整,像个诗人的手笔,一切都讲究对仗。
她不由得笑起来,“这屋子是谁收拾的?难得如此齐整。”
付淮安笑道:“噢,是我吩咐丫头们收拾的。我这人就是这点不好,总是在这些细枝末节上计较,丫头们都嫌烦。”
“这倒难得,一向男人家都留意不到这些小事。”
说起来“男人家”“女人家”这类词,总是容易让人浮想联翩,付淮安觉得这些题外话不该说,所以止不住想她是不是故意说的,有意铲平彼此的辈分,拉近这似熟非熟的距离?
这想法一冒头,几乎就是肯定,有关她那些传言,还有那日她在桌底下踢他的那一脚,似乎都在此刻得到她别有用心的印证。
他不禁心痒难耐,所以更厌憎了她,咬牙切齿地想,风骚的女人无外乎都是祸根!
西屏还在环顾这屋子,越看越有种窝心的喜欢,正墙下的长条案上供着两只一模一样的梅瓶,连瓶内插的花的枝丫都有种不容参差的对称,她情难自禁抚着那枝上的玉兰花,像是误入原本属于自己的世界里,笑意挹漾。
“这两枝花,连开的数量都是一样。”是赞赏的口吻。
回头间,却对上一双冷冰冰的眼睛,漆黑里有一丝掩不住的杀意。
西屏楞了神,忽然听见七姐从卧房里出来,“这条裙子的颜色和姨妈身上的差不多,姨妈试试?”
她回过神来,方才那一双眼睛像是错觉,付淮安还站在离她半丈远的地方,脸上还挂着那有礼的微笑。
“多谢。”西屏笑笑,去接了裙子,跟着七姐回东厢房去。临到门上,回首看一眼付淮安,向他点点头,“真是有劳了。”
那裙子也不合身,七姐打发个丫头去告诉霓琴,要转去她屋里找合适的裙子。在园中撞见那班吟诗作对的男客,里头没有时修和南台,七姐脸上流露出失望的表情,走去问鲁有学:“表哥,姚二爷和姜三爷他们哪里去了?”
鲁有学正在人堆里找,西屏忙替他们遮掩,“八成是你们作诗,他们怕才疏学浅露了怯,故意躲开了。不必找,一会开席自然就出来了。”
言讫仍告辞走了,路上西屏打量七姐失落的小脸,忍不住笑起来。七姐问她笑什么,她却不肯说,也说不出道理,反正觉得是有种自己的东西受人家喜欢的愉悦。
当然按理说时修是他爹娘的,但今日这样的场合,他们与众人皆疏,独他与她是亲,她又是他的长辈,仿佛是抱着人家圈养的一只漂亮猫儿走在街上,那些陌生的喜爱的目光她都如自己是主人般,理所应当地受用着。
未几走到霓琴院中,恰好在院门口碰见赶来的霓琴,抱歉道:“我早该想到她们的衣裳姨妈未必能穿,害姨妈白跟着跑一趟。”
说话走到正屋里来,霓琴打发丫头去找一条新裙子,微笑着请她二人坐下来吃茶,“不急着回厅上去,她们也不知哪来的那么些话,闹得我耳根子嗡嗡响。想必姨妈也嫌吵闹,不如在我这里多坐会,等开席了再过去。”
正和西屏心意,“原来大奶奶也好清静。”
七姐道:“大奶奶是最好静的,都是为我三嫂才累得她跟着四处张罗。这也怪我三嫂不明事理,分明是客中,不说少给主人家添麻烦,还要累烦人家,我替三嫂给您赔个不是。”
“这没什么,你也客气得过了头。”霓琴话里虽是宽宏大量,可神色却又几分恹恹的不耐烦。
这不份不耐烦,自然还带着对婴娘放荡不轨的不满。西屏早看出来了,婴娘与鲁有学有些不清不楚,至于到了哪步田地她虽不知道,可只看二人说笑打趣间,简直旁若无人。
她不好多说什么,只陪着尴尬的笑容,“付家嫂子的确是有些——”
霓琴道:“嗨,既是老爷的亲外甥女,就是一家人,一家人就该多见谅。”
七姐暗暗想着,有的话当着西屏说一说也好,好叫她回去说给时修听,以后远着她三嫂些。便三吞五咽的,笑着抬头,“大奶奶不好说三嫂,也该多管着表哥一些。”
一听这话,霓琴忙看西屏,见她脸上没有意外,心道鲁有学和婴娘那般不知收敛,但凡长眼睛的恐怕都瞧得出来,她这里还有什么可遮掩的?索性长吁了一声,“我哪里管得住他?只好睁只眼闭只眼罢了。你倒要好好劝劝你三哥,你们在扬州是客,我不过忍耐一阵也就完了,可他们是夫妻,难道你三哥就打算一辈子当个瞎子?”
“我也劝过三哥,可我三哥那个人,有话只管咽在肚子里,连吵也不敢和她吵。”
霓琴略带嘲讽地笑道:“你三哥真是宰相肚里能撑船。”
西屏微笑着听她们说,心道未必,方才在那屋里一瞬间的错觉,恐怕不是错觉。一个男人遇到这种事,越是绝口不提的,心里越是过不去,也许他有他排解的方式。
就像她那丈夫,凭人家怎样议论他,面上云淡风轻满不在乎,但回到屋里,一腔邪火都发在她身上。她一想到,仍感到皮肤上有蜡油滴下来的灼痛。
日头益发灼热起来,蝉声织成的网罩在半空中,使人耳鸣。开席的时候众人汇集起来,一则六折屏风将男女各分左右,安席片刻后南台适才神不知鬼不觉地进来,独西屏留意到。
待散席归家后,她追着他们回到房里,因问南台,“三叔午晌是到哪里去了?”
南台接过四巧案盘里的茶,忙呷了一口,在桌旁坐下来,“不出二爷所料,午晌我到乔家去问,据当日门上的小厮说,那日在门前看见许玲珑和许扶云姊妹二人吵架时,是有个人骑着马从巷子里走过,行得很慢,好像是有意在听她们吵什么。”
“那小厮认不认得那人?”
“不认得。不过他说,是位年轻公子,锦衣华服,像是官宦人家的子弟。”
时修嗤笑道:“废话,平头百姓谁家骑得起马?”
西屏茅塞顿开,“你怎么知道凶手是在乔家门前遇见的许玲珑?”
时修摇头道:“我其实也并不知道,只是猜测。我想那凶手并不是蓄谋杀人,而是在路上碰巧撞见了许玲珑,临时起的杀心。”
她眼睛向下一转,默了须臾,“你又是从哪里看出他是临时起意?”
时修便将鲁府厨房那个杂间说给她听,“那屋子到处是灰,倘或是我要蓄谋杀人,绝不会选在那间屋子里动手,人一旦挣扎,到处都会留下痕迹。我想这个人一定是在鲁府找不到更好的地方,二是从那扇角门进去,再往里头走,不免要碰见下人,于是就近在那间屋子杀了人,把尸体藏在那些竖堆的门板后头,等到凌晨再从那道角门出去移尸,完事后,再叫人去打扫了那间屋子。”
南台茶盅噙在嘴边,正要呷,灵光乍现,又插话,“那屋子是鲁家大奶奶命人打扫的——那杀人的,会不会就是鲁公子?乔家小厮说骑马经过的人像是个官宦公子,也许霓琴知道是她丈夫杀了人,为帮丈夫隐瞒,所以才叫人去打扫那屋子?”
照此说法,鲁有学起初就认得许玲珑,认尸的时候他是装不认得。时修拧着眉自忖半晌,又问南台:“乔家那小厮可说清楚骑马之人的相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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