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诸般不平事,吹灭多少豪情梦?
除却因对阿勉的惭愧而不由自主生出的谨小慎微,谈及它事,陆向泽本性中的直率随之展露出来,声音明朗有力,毫不含蓄地钦佩道:“‘百星之明,不如一月之光。’,师姐,世间不缺想做英雄的有志者,只少一盏能照孤城的明月。我在师姐身上见到了。不管江湖上传过你多少恶名,论过你多少是非,可在风尘莽莽的边关,师姐杀出过的血路上,那把凛然英武的剑,确是点在失路之人眼前的一盏灯。”
宋回涯闭上眼睛,擦去睫毛上落着的霜雪,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是该多念书。”
陆向泽不解:“嗯?”
宋回涯笑说:“我徒弟整日溜须拍马,翻来覆去也就一句——我师父是全天下最好的师父。不如你的这些漂亮话听着受用。”
陆向泽也笑。觉得此刻手边只缺两杯润喉的温酒,否则该是畅意。
二人又一次安静下来。
不多时,方被念叨的人睡醒了。
宋知怯用力揉了揉脸,从包袱里翻出一包糕点。
她手指被冻得僵硬,勾着一头的草绳,费了半天功夫才将绳结打开,一骨碌爬起来,钻到沉默的二人中间,两手捧着,殷勤叫道:“师父!”
宋回涯拿起一块。陆向泽没有心情,可不想拂她好意,还是抬起了手。
岂料宋知怯直接转了个身,将东西护进怀里。
陆向泽稍愣,笑了笑地将手收回。宋知怯偷看他的表情,又凑了过去,一脸坏笑地道:“逗你玩儿的师叔,我怎么会对师叔吝啬一口吃食?给你吧!”
陆向泽:“……”
他看向宋回涯,那眼神宋回涯太过熟悉,就差冒出字来,问她怎么收了这么一个徒弟。
宋回涯说:“因为有趣。”
宋知怯往嘴里塞着东西,借着拍肩的动作,将手上的残渣蹭到陆向泽的衣服上,一股子狗仗人势的做派,鬼头鬼脑地问:“师叔,你当时在客栈里可威风得很哩,怎么见了我师父就成哑巴了?你是怕她吗?我可不怕,我师父最疼我了!”
陆向泽:“……”
他眉尾困惑地上挑,宋回涯说:“先攒一攒,届时一并揍了。省得麻烦。”
宋知怯听懂自己又被记了一过,立马乖巧起来,贴在师父身边,捏着嗓子问:“师父,我们什么时候走啊?”
宋回涯说:“就要走了。”
“去哪儿?”宋知怯先前就听得稀里糊涂,睡了一觉,光记得一个名字,遂问,“是去找那个叫阿勉的师叔吗?”
她想起在断雁城时,她也见过那个戴面具的怪人,对方说是要找宋回涯,最后被她说谎骗过,不由有些心虚。
宋回涯失色一瞬,手上没吃完的糕点被捏成碎屑,她拍打去衣服上的残渣,若无其事地说:“先去京城。师父还有一件事要做。等事情办完了,就去接你阿勉师叔回来。”
“哦!”宋知怯听她提起阿勉时语气都柔和三分,想那或许是她最疼惜的师弟,亡羊补牢,极力说着阿勉的好话,“师叔定然是个做大事的人,我上回见到他,都没瞧见他的脸,也看得出他气概不凡,给我吓得说了一通胡话。师叔大人大量,不会跟我计较吧?”
宋回涯只说:“不会的。”
宋知怯又问:“师叔长什么模样?下回见到,我定不能再认错了。”
宋回涯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她最后悔的,是当日不该就那样离去,没见阿勉一面。
她不记得阿勉的模样了。
她再怎么也想不起来,阿勉长什么样子了。
宋回涯过去拎起地上的包袱,说:“走吧。”
第079章 白云无尽时
雪后初晴,四野明净,天空了无尘土,一碧如洗。草叶上凝结的冰层,晶莹剔透,犹如天工雕刻的琼玉。
素银的长路通向云天外的京城,马蹄在哒哒声踏裂冰面,严冬的寒冷亦被繁华的人烟驱散,在残年将去的欢欣中多出几分火热。
陆向泽递上文书,在守城将士隐晦的打量中,走入高耸的城门。
古朴的瓦檐上堆砌着梨花似的积雪,街上行人成群,陆向泽担心马匹受惊践踏,索性牵住缰绳缓慢步行,一路过去,所见楼阁巍峨、车马如流、金阶玉堂,诸般豪奢的风光一时也险些迷了他的眼睛。
这一派歌舞升平的盛景,是全无关外生死存亡的悲凉。
陆向泽匆匆在魏凌生府中换过一身衣服,再述完职从宫中出来,已是傍晚。
尚在黄昏,日未落尽,街头两侧已是灯火通明。青楼酒肆前门庭若市,五陵年少在歌女娇声中豪爽大笑。
陆向泽穿过嘈杂的闹市,拐入一条冷清些的暗巷,在路旁的小摊上点了碗茶,悠闲喝着。
边上茶客说起了有关他的风流韵事,他无聊听了两嘴,听得饶有兴味。后几人又开始压低嗓子,议论起近日城中甚嚣尘上的传闻,猜测他的身份。
陆向泽将茶钱放在桌上,起身离开。
走在去魏府的路上,街旁停了辆马车。陆向泽从昏黄的灯光下走过,车上马夫立即跳了下来,仓皇喊了一句:“陆将军!”
一身怀六甲的妇人随即在侍女搀扶中走了出来。
陆向泽回头,看了妇人一眼,妇人也看着他。
明黄的烛火好似无数醉梦里的春光,柔柔地照在二人有几分相似的脸上。
那女子还未开口说话,眼泪先滚了下来,她立即拿手帕擦着脸,掩去面上的愁色。陆向泽低下头,朝她端正一礼,率先离去。
边上侍女想将他喊停,被妇人抬手拦下。
几人牵着斜长的影子上了马车,在夜幕中驶进铺着香气的长街。
回到家中,妇人仍是止不住地落泪。
丈夫进来,见她双眼红肿,坐在桌前定定地出神,忙冲上去揽着她问:“这是怎么了?谁人惹你伤心了?”
妇人叫他一问,情绪更是崩溃,抽噎着道:“我今日在街上遇见他了。一见面,我就觉得熟悉。骨肉分离,第一次见面,却是谁也不敢相认,甚至连句寻常问话也说不出口。”
青年听得心惊,想叫她住嘴,见她伤怀难抑,又忍了下去。
“我不该拦住他,本只是打算看他一眼,可实在是忍不住……他是我阿弟啊!”妇人捂着脸痛哭道,“季氏满门忠良,俯仰无愧,可是如今,在世人眼里,早已是断门绝户了。死的无一善终,活着的,也是迭经丧乱、颠沛流离。究竟是造了什么孽?莫非他们所图,是为一己私利?为何要遭这样的报应?”
青年见状心疼不已,帮着擦拭她脸上的泪水。可手帕都湿了,眼泪还好似流不尽。
妇人闭着眼睛说:“若我姐弟几人,注定了只能失于风波、不得相认,我也无话好说。可是陛下无端召他回京,人还没到,说他是反贼的消息已传得漫天都是了。反贼啊,怎忍心扣他这样重的罪名?是要做什么?不就是想夺他的命吗?”
青年皱眉,安慰说:“不过是些拿不出证据的风言风语,朝廷岂会当真?”
妇人挥开他的手,激动道:“若是能拿出证据呢?他高家人敢这般大张旗鼓地宣扬,哪能是无的放矢?这些年来,他们想杀的人,有哪个杀不成?”
说罢又低下头哀哀哭泣起来:“我与他虽未尽过一日姐弟情谊,可到底是骨肉相连、血浓于水。若不是这次闹得满城风雨,父亲特来与我坦诚,我还不知道自己原还有两个这样苦命的弟弟。”
青年轻拍她背,听她哭诉,不发一言。亦难免有些怨怼,觉得岳父不该将妻儿卷入这场缭乱的风波。
妇人看穿他的心思,深深吸了两口气,拔高声音道:“我是心疼我的阿弟。一个投身草野、居无定所,一个戎马倥偬、百死一生。可又想想,天下百姓受苦的何其多?我虽侥幸,没受过那些磋磨,可难道我就没有恻隐之心吗?纵我不是季氏的人,我也是要替他们鸣不平。”
妇人侧过身,痛泣道:“我知道父亲为难,你也为难。你若是觉得我会拖累你,尽管舍了我吧,再别管我。”
青年用力握住她的手,脸上带着怒色道:“你这样说,莫非觉得我又是什么无情无义的人?!”
他放缓语气,解释说:“父亲虽和而不流,无意偏倚,可他又不是什么糊涂人。陆将军此时回来倒是好事,而今边关态势已在弦上,百年之争尽在一举,容不得半步退却。你宽心吧,无论如何,父亲是不能叫他在京城出事的。”
妇人闻言,这才缓缓抹去眼泪。
烛火透过窗格,在长廊照出一团团的流光。
陆向泽坐在石阶上,心不在焉地喝着酒,听见身后脚步声靠近,哀哀叹出声来。
魏凌生刚要停步,毫不犹豫地转身。
陆向泽哭笑不得,上身后仰,半躺着叫道:“师兄,这就走了?”
魏凌生略显无情地说:“免扰了你悲春伤秋的兴致。”
陆向泽今日非要拉着他谈心,感慨道:“我如今才算明白,师兄面对师姐时,心里是何种滋味。总觉得利用了她,却在剐自己的心肠。”
魏凌生走了回来。
影子投在他身侧,颜色淡得像是湖中的云月,声音也好似水流,听着有些渺远:“你是真心盼着她好,她也是真心盼着你好,为何觉得这是利用?”
陆向泽说:“可是师兄当初为她说媒,不正是想着,有朝一日,许要她来帮我?”
魏凌生反问:“礼部尚书家的小郎君,难道不是个良人吗?”
陆向泽看着手中斟满的酒水,杯盏中反着皎皎的月光,如天在水,真假迷幻。他摇头说:“与此无关。”
陆向泽肩头一沉,身上多了件厚重的外袍。
魏凌生冰凉的手指擦到他的皮肤,倒冻得他一个激灵。
陆向泽坐正了些,扯住下滑的衣领,正色问:“高观启什么时候来?”
魏凌生说:“在路上拖延个几日,也该到了。”
万家灯火外,马匹穿过荒寂的村落,踏上飘满枯叶的山道。
日升月落,时间倏忽而过。
离着京城还有一两里远时,高观启命马车停下,笑着同老儒生道:“就要进城了,还请周神医先下车,否则演不了后面的戏。”
老儒生狠狠瞪他一眼,拂袖离去。
车厢再次晃动,高观启眯着眼睛望向对面少年,笑吟吟地问:“后悔吗?”
季小郎君正坐不动,冷静道:“不后悔。”
高观启赞许:“很好。袭承了你季氏的家风。”
季小郎君态度严峻地警告道:“可你若是因此害了我三哥,害了殿下,或是宋大侠,我就算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高观启忍俊不禁,轻拍了下大腿,不正经地调笑道:“说得我都有些害怕了。我这人啊,最怕的就是世上有鬼。季小郎君可千万不要吓我。”
季小郎君饶是多年的涵养都有些忍不了面前这人的无耻,学着老儒生拿眼尾斜人的表情,冷冰冰地瞪他。
高观启正觉枯燥,故意想要捉弄,又得了季小郎君几个白眼。不多时,马车停了下来。
外头的护卫与守城将士起了争执,车辆迟迟过不去。
见高观启不肯下车,守将面红耳赤地争辩几句,趁护卫不备,忽然上前,强行掀开车帘。
高观启当即变了脸色,凌厉扫去,冷笑道:“这位是我朋友的亲眷,怎么,文书有假?要将他抓下去盘问一番吗?”
那守将看清角落处的人脸,当即侧身退开,并不与之冲突,恭敬行礼道:“高侍郎说笑了,多有冒犯。请。”
马车这才得以放行。
远离城门后,高观启敲了敲车厢,马夫受意探进头来。
高观启吩咐道:“去给我那位好母亲送封口信,就说,大哥让我带来的人,我已经带进城了。可在城门处被魏凌生的亲信认出,问她该作何安排。”
马夫仔细记下,应道:“是。”
高观启补充了句:“一定要先提我大哥,务必见到她面,亲自说给她听。否则她不会理你半句。”
马夫颔首,跳车离去。一旁护卫接过缰绳,长鞭抽下,高声呼喝令行人退避,策马在街上奔驰。
就在临近高府的长街上,十多名身着布衣的壮汉列成一队,拦住了马车去路。
护卫急急勒停骏马,朝前怒喝道:“何人挡在路中,速速离开!”
为首一人上前,作了个揖,彬彬有礼道:“多谢高侍郎千里迢迢护送我家小郎君归京,一路多有劳烦。家主思亲心切,特命我等过来接人。改日备好厚礼,再登门道谢。”
说着就要上前抢人。两侧护卫当即暴怒,大骂一声,抽出身后兵器,直指壮汉面门,意欲将人逼退。
气氛剑拔弩张之际,高观启在车内懒懒开口:“几位不知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怕是认错人了。马车里的这位小兄弟在世上别无亲故,我心有不忍,将他带在身边照料。若要寻人,还是到别处去找找吧。光天化日之下明抢,未免太目无尊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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