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条悟此前没有照顾过病人,五条家的佣人们好像一年四季都不会生病,他们好像是某种经年不变的景观,永远站在那里,偶尔的时候会消失不见,但是又很快有新的其他人来接替他们。
至于他的父母,印象中似乎有过那么几次,但也远远轮不到他去着急。
这是一种非常奇妙的体验。
因为喜欢的人此刻能依赖的对象只有他。
第8章
吃了药以后,禅城真还是觉得有些难过,这些难过说不上究竟源自是生理,还是心理。
她仍旧感到时冷时热,可是旁边有一个人紧紧贴着她,让她知道这个时间里清醒的并不只有她独自一人。
那是五条悟,她在东京新认识的朋友五条悟。
禅城真不缺朋友,一点朋友都不缺,她非常健谈,柔弱无害的模样能让许多人在面对她时放下警惕心。
即便是出身平平无奇,她的交际范围也非常广泛,贵族们即使将新世代们视作劳动阶级,但也不吝于放出一些似是而非的消息给年轻的人才们作为饵料。
对于禅城真来说,只要能物尽其用,她不在意那是否是个佯装成馅饼的陷阱。除却一开始脱离学徒生活,尚未适应自由的那段时间,她在时钟塔内一点都不孤独。
要么作为天才被人夸赞着,要么去夸赞着比自己前途更为可观的天才。这些年来她积累了许多略有用处的朋友,假使禅城真每天约一到两个交情尚可的人出来见面,这样下来哪怕是一年都不会重复。
――熙熙攘攘、热热闹闹。
可是这时候待在五条悟的旁边,禅城真却难过得要死,明明此刻不只是孤身一人,她也依然从寒冷里面品出了几分形单影只。
五条悟突然抱住禅城真。
“你非常冷吗?”
他的拥抱非常有力,抚摸禅城真头顶的动作倒是非常温柔,还非常有耐心地拍打她的肩膀和背脊,全然看不出刚才差点用拥抱将她挤压得喘不过气的影子。
那家伙在耳边低低地和她说悄悄话:“我可没有故意挤你,用力的拥抱会给人安心的感觉,从而缓解紧张和焦虑……你现在好一点了吗?如果不好,要不然干脆哭出来吧?不会有任何人知道你今晚上哭鼻子。”
“――这样讲恐怕有些无聊了,总而言之,我会保护你。”
然而禅城真觉得五条悟简直在胡说八道,他绝对是有在故意挤她,因为五条悟非常喜欢贴着禅城真,有的时候从后面突然抱过来,前胸挨着后背,有时候又故意跑过来揽着她的肩膀,用冰冰凉凉的手指轻轻蹭一蹭她的脸。
禅城真有时候觉得五条悟像猫并非没有缘由,她见过猫与猫之间的相处,街边的流浪猫和同伴之间打招呼,你挤一下我,我蹭一下你,两只猫之间的互动也非常用力。
想到这里,她忽然意识到这种情况在五条悟的身上不应该出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两人就自然而然肌肤贴着肌肤,好似这个人的术式从来都不是无下限。
禅城真的眼泪倏而哗啦啦地流了下来,她平时不怎么哭,可是本人其实不怎么介意去表演,但是这一回哭得实在是有些不太好看。
她用手捂住自己的脸,就在五条悟的怀里,大概这个人也被小真说来就来的眼泪给弄得措手不及,小心翼翼地抱着她,过了一会,又小心翼翼地问道:“不是吧?你真的哭了吗?要不要明天我借你墨镜?”
禅城真被这话弄得有些好笑,过了一会,泪意平静,她用纸巾擦拭自己的脸,又问五条悟:“那你会一直保护我吗?”
这话有点像小孩向大人耍完脾气以后,提出各种条件的无理取闹。
但是悟大人就像是任由坏心情主人糟践的大白猫,任劳任怨像一块猫饼一样摊在两脚兽的身边。
“这是当然,”他用一种大包大揽的语气说道,“你一直会是我的跟班嘛。”
“所以我们两个会一直在一起?”
五条悟捧起禅城真的脸,仔仔细细看了两遍――
她确实是哭得不太好看,眼睛有些肿,但禅城真知道五条悟的目的不是在看这个。
六眼的视力非常好,哪怕不需要凑得那么近也能将她的状况看得一清二楚。
……这个人知道她在哭什么吗?大概是知道的,或者说他知道小真让他知道的那一部分。五条家的六眼神子看起来不够平易近人,但是对小真却向来很好,可到底是一个非常高傲的人。
许许多多的事情,小真不说,他也从来不问。
就连他们两个人的关系,可以说是朋友,也可以说是恋人,随便怎么样定义,也无所谓旁的人怎样看待,但这是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他们彼此之间不言自明。
可禅城真此刻却问出了这样的话,他觉得她这时候又像是在雷雨天被淋得瑟瑟发抖的小猫一般可爱了,大概在病中的人就会感到格外无助且无力。
人的肌肤是柔软的,所以悟的手也非常柔软温暖,他握着小真的手,两个人的手重叠在一起,小真的手掌贴着悟大人的手心。
他说:“当然了,我们两人会一直在一起。”
――五条悟真的明白这句话的含义吗?
尽管得到了意料中的回应,但是禅城真并没有感到开心,她简直想要再次窝在这个人的怀里大哭一场。
她也好想要像一个普通的女孩那样,得到了自己喜欢的人的承诺以后开心得语无伦次,什么烦恼都直接抛在脑袋后面。
她也好想要像前一个暑假那样无忧无虑,除了第二天和五条悟去做什么、玩什么、吃什么以外,任何事都不用去在乎。
她也好想要真的只是一个寄人篱下的普通咒术师,在学校里闯祸、在任务过后写报告,把所有烦恼都推给悟大人就好。
但是那样根本行不通,因为禅城真是一个大大的麻烦。
她是一个毫无人性的魔术师后备役,随时都可能卷入道德败坏的漩涡。
……五条悟可以保护她,但五条悟不可以时时刻刻都保护她。
禅城真突然憎恨起自己这时候都不忘去权衡利弊,以至于将这些动人的感情给搅得乌七八糟。她想,即便这段感情真的能够走到最后,他们也不可能维持着现在的纯粹。
五条悟所肩负的东西已经够重了,他是五条家的六眼,日后一定会成为御三家的家主,他是咒术界的特级咒术师,可想而知以后该有多忙碌。
禅城家的人不会支持她,假使她真的抛弃现有的身份――禅城真这时候又想起父亲同她说的话了,“如果你觉得感情可以依靠,那就只会落得一个被愚弄的结果”。
她绝不怀疑这句话的真实性。
况且从禅院家的风气,就已经能瞧出这所谓的御三家的做派,这么一路走过来,禅城真唯独不愿意被打上他人的标签,比起谁谁谁的附属品,她更想做自己的小真。
因为前一个相信爱情而落下万丈深渊的女人是她的母亲……她从那样一个家族里逃出来,满心欢喜以为这个男人会给予她庇护,结果就造成了现在的结局。
五条悟见禅城真久久不说话,突然收紧了他的拥抱。
他一开始懒洋洋地用手轻轻贴着禅城真的脸颊,过了一会又觉得这个姿势有些无聊,于是又俯下身来,用他的额头抵着禅城真的额头。
――蓝色的眼睛,蔚蓝色如同天空般的眼睛撞进禅城真的视线里。
在夜色里好似盈盈带着一层光辉,这个人的眼神很专注,因此眼瞳中清晰地映出小真的人影。
无论看过多少次,禅城真都会被这双眼睛的美丽所吸引。
或许传闻中被称为‘高贵之色’的虹级魔眼,都无法媲美苍天之瞳的美丽。
禅城真曾经如同每一个魔术师那般,瞧不上地方风俗中的‘咒术’,即便和自己的亲戚禅院有所往来,却从来没有生出过了解日本咒术的念头。
如果与五条悟错过,她究其一生大概都不会踏入东京咒术高专的大门。
五条悟令她对咒术的观念有了转变,她说不出那究竟是因为六眼的力量,还是……因为五条悟恰好拥有六眼。
是这样的,虽然禅城真是个倒霉鬼,是个心事重重的麻烦精,但是她现在面对的这个家伙毕竟是五条悟嘛!
五条悟从来都不问她有什么烦恼,因为五条悟总是有自信可以解决问题;五条悟从来都不去担心未来,因为五条悟总是有把握每天都过得很高兴。
猫咪很温暖,猫咪很可爱,猫咪是天使,猫咪像是棉花糖一样带着轻快又松软的氛围。
猫咪这时候握住禅城真的手,又趁着禅城真不注意偷偷在一旁玩‘猫爪在上’的游戏,见她的眼神瞧过来,他晃了晃和禅城真十指相扣的手:
“不要担心,悟大人是最强的――”
所以没有关系,一切都不用担心,只要这个世界上有五条悟就不会存在问题!
“我本来带了冰淇淋回来,”过了一会,那家伙又说,“排队买的,季节限定口味的冰淇淋。可是没有办法嘛,谁叫小真这么不会照顾自己……”
“我明天就会好。”
从五条悟的角度看,小真刚才哭得鼻子都红了,现在说话时还带着点鼻音。
“复发了又该怎么办呢?”
他不假思索地拒绝道:“所以啊,我还是吃两份为宜。”
禅城真佯怒,朝着坏猫挥舞了一拳。
【作者有话说】
猫好,小真坏。
第9章
禅城真的魔道事业惨遭滑铁卢,落在了一个不上不下的境地。
但她的咒术事业同样不能称得上很好,她的咒力可观却没有生得术式,到目前为止还是个平平无奇的三级咒术师。
唯一的安慰便是这段修行非常强身健体,虽然魔术师种也有人会将武术视作一门兴趣,魔术里不乏强化身体之类的艺术,但像是咒术师这样,普遍地专研这方面技艺的情况非常少见。
长时间的大量体术训练,连带着禅城真觉得自己长期窝在阴暗城堡中发霉的身体状况都好上不少。
至少目前她能保证在遇上危险的时候能反应更加迅速,逃跑得更快。除此以外,她依旧是一个没有自保之力的弱者,要说别的收获,其实没有多少值得特别提出的地方。
咒术师的上限从与生俱来的术式中便能判断,由此可见,禅院直橙丝峙略缇土系秸庖坏悖才会顺势将禅城真送到咒术高专,盖是早就猜测到她很快就会无趣这一点。
而禅城真的现状也确实印证了这个老头别具一格的社交智慧。
――那要怎么办呢?索性还是跟禅院家打个招呼,再跟咒术高专的同学道个别,灰溜溜地滚回时钟塔继续当底层工蚁。再想尽一切办法,挖空心思去取得什么能用上的情报。
禅城真早在康复之后,写好了寄给君主・特兰贝里奥的答复,但那封信却迟迟没有寄出去。
倒不是指她对目前这条路怀着什么芥蒂,但不到第五个学年的暑假结束,选择导师的时期彻底截止,禅城真作为投机者的本性实在是无法安定下来。
她总是想要再观望一下,以免自己错过会令人后悔不迭的好时机。
然而正是这一份犹豫,让她在峰会路转之间,开拓出了另外一个赛道。
正逢禅城真犹豫继续待在日本还是回时钟塔的时候,母亲那边的亲戚恰逢其会找上了门来。
她对这个传闻中古老的家族所知甚少,她的母亲对于出嫁之前的往事向来只字不提,好似少年时代的光阴是比现如今的灰暗更浓厚的阴影。
但在禅城真十分久远的记忆里,母亲也曾经在她童年哭闹不止的时候,特意从纸上裁出活灵活现的小纸人来哄她开心。
那些纸人们任劳任怨,任由小真将它们拎到桌面上或者书柜上戳来戳去折腾,被她戳得趔趔趄趄的同时,还不忘朝着禅城真鞠躬道歉。
彼时的禅城真还没有展现出魔道的天赋,家里的环境也非常安静平和。
她对身边任何神奇的事情都好奇,缠着母亲给她讲述阴阳师的故事。
于是那个女人就在午后温柔地讲起安倍晴明和芦屋道满斗法,说道满在斗法失败以后,用阴阳术变出一只乌鸦,飞到晴明的庭院里……
这是小真在阴阳之术方面的启蒙,后来禅城家的人发现她的天赋,父亲便勒令母亲不要向她灌输任何有关于阴阳道的观念。
“聪明的孩子就像一张白纸,小真虽然有天赋,但不可在得到正确启蒙前就走上歧路。”
禅城真不久以后就被带离了母亲的身边。
柔弱的母亲失去了抚养女儿的资格,却偏偏要被告知自己的孩子甚至要面临莫名的危险,这样的滋味可半分也谈不上好受。
各种事端为这个家庭蒙上了难以言说的气氛,难得一见鱼沉雁杳的女儿,少不更事翻脸无情的丈夫,态度难明的亲戚,还有催促他们夫妇再育一子的长辈们。
禅城真偶尔一两次再有机会见到母亲,可那氛围再也回不到从前,她没有办法再像以前那样靠在母亲的怀抱里午睡,也不明白父亲口中的‘歧路’究竟是何物。
――是害怕她了解阴阳术吗?还是担心她冒出想要成为阴阳师的念头?亦或是害怕母亲一言不发带着她从禅城家出走?
这些疑问已经随着父亲和母亲的婚姻破裂,再也找不着答案。
但禅城真还是记得那些充满温情的时日,母亲为那些小纸人注入灵力,口中念念有词,手上所划出的符号是蓝色的晴明桔梗印。
她从未去过外祖的家里,但这不妨碍她推测出那是一个古老的大家族。
而现如今,和禅城真在京都桂离宫中约见的这个人印证了她的想法。
这是一个穿着考究的古制狩衣的年轻人,留着干爽利落的短发,神情开朗,因为常年微笑,连眼睛的线条都化作了漂亮又爽朗的弧线。
就家族的地位而言,他本该是居高临下的那一方,却比禅城真要先一步来到茶室赴约。
女侍从掀开古和室的竹帘,禅城真便看见他正倚在窗边饮茶,闲适地望着外面禅宗风格倒影如镜的湖水,见客人到来,一瞬间又恢复了本该有的正襟危坐。
“说起来,桂离宫原本的监修还是我们家不成器的后辈负责的。”
他随口说了一句题外话:“虽然现在国家的结界大都由甍星宫的天元管理,但是这一处的皇室行宫,和其他的几座大寺承担着非常重要的封印……其中封印的妖怪恰好和我们一族有所关联。”
禅城真不说话,定定地看着他。
“本来想邀请你来族地,但是这么漂亮的景色没有让你瞧上一眼实在可惜――你母亲当年在这里工作,负责维护结界的状况。其实十几年前才经历一次大修,到不了需要人特地照看的地步。”
那年轻阴阳师说:“主要是这里的环境优美,差事也很清闲,你的曾祖父非常疼爱这个孙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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