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蛇拿尾巴在她腕部缠了一圈又一圈,脑袋伏在她手心里,朝她吐信子。方别霜吹气逗它玩,又让芙雁去厨房取些鹌鹑蛋过来。听说蛇能吃蛋。
衔烛仍不能接受嘶嘶这个名字,可如果她非要这么叫他,他能有什么办法。
气还是要生的,他再也不会听她的话了。
芙雁把鹌鹑蛋拿来了,方别霜让她放到桌上,又鼓励衔烛快点吃。
老虬龙尖叫着从外面传音给衔烛道:“啊啊啊啊小神君您可千万不能碰这些凡人给的俗物啊,吃了要受罪的啊!”
刚才他路过溪汀阁,远远地看见芙雁手里拿着好几个生蛋,拦下一问,芙雁左顾而言他不肯正面回答,老虬龙就多多少少猜出来了,以防万一赶紧传音过来提醒他。
衔烛不搭理。
他当然不会吃这种恶心的东西了,怎么可能她让他做什么,他就全部听话照做。
方别霜抚了抚衔烛的身体,笑眼弯弯地端详着他:“我们小蛇这么漂亮,嘶嘶这名字是有些配不上。你通体雪白,唯有眼睛是红的,像缀了两颗红玛瑙。叫衔朱吧……不行,俗了些,你又是这么有脾气的小雄蛇。叫衔烛吧,眼睛又红又亮像烧透了的烛芯。芙雁,好听吗?”
“我又没什么学识,不懂呀。”
“我又能有多少,你就说好不好听嘛。”
芙雁笑道:“衔烛,好听。我光想想这个字的意境,就觉得美。”
“嗯,这名字一听就能让人知道他有多漂亮。”
芙雁指指那两颗鹌鹑蛋:“小姐啊,这蛋比它头小不了多少,它吞得下嘛?”
“它嘴巴能张得很大呢。”方别霜摸摸衔烛的脑袋,再次鼓励道,“衔烛乖,直接吞,不会噎着的。”
当然不会……
衔烛觉得好烦。
他缠着她的手指,看着她含笑的眉眼,脑海里却闪过了自己刚刚出世时被她在笼池外冷冷垂视的那一幕。
又闪过不久前那个雨天的情形。再度相逢,她已不记得从前,竟然朝他笑。
还是九天仙子的时候,她的目光永远清冷如霜,见到他便难掩嫌弃。为他赐名时也惜字如金,似乎连个理由都说不出,只丢下一句“叫衔烛吧”。
今世的她看见他便笑,见到他第一眼,就说“好漂亮的小东西”。
衔烛感受着她掌心与指腹的温度。鲜活温暖,颠覆了他从前对她的想象。有些认知好像也被她的三言两句颠覆了。
她的话不断在他脑海里回荡着。
“这名字一听就能让人知道他有多漂亮。”
叫衔烛吧……
叫衔烛吧。
因为觉得他漂亮,所以为他赐名衔烛。
当初她站在笼池外,一直看着他,看了很久。
因为觉得他漂亮,所以看那么久吗?
她从那时起,就觉得他漂亮吗?
第8章
连着吞下两颗生蛋后,衔烛神息胶着,浑身剧痛难忍,直到老虬龙连夜取了大量仙家甘露为他浸身,才消解掉这股浊气。
老虬龙又是心疼小神君受了这等不该受的苦,又是心疼那些百年难攒一滴的甘露,抱着他的手臂好一顿哭:“您可千万别再碰这些凡人才会吃的东西了,螣馗乃至洁之神,人间的油盐荤腥皆会玷污您的啊!”
衔烛泡在山湖之中,不耐烦地把手臂抽了出来。
老虬龙又骂方别霜:“都怪那阴毒的女人,竟敢逼迫您吃下那等腌臜物,等您跟她解了契,俺定要活剐了她!”
“我自己要吃的。”衔烛不咸不淡地打断他的话,“让你们找的那只鬼呢。”
小和尚表情凝重:“生死簿上和往生河内,皆没有姑苏叶惜莲这号人。虬龙仙君亲自过问了五路阎君,他们说,她应当是一缕仙魄……”
老虬龙抹抹眼泪正经道:“还是一缕冰寒之气极重的仙魄,在阳间难以维持太久,早已回归本体了。俺怀疑是昆仑飞雪塔的囚仙。”
“把她带过来。”
老虬龙直挠头:“可是,那里囚仙多了去了,很难确定到底是谁。而且昆仑归天后管,想从她手上拿人可不容易……”
“好吧。”衔烛化了人身便要踏出山湖。
老虬龙紧张问,“您去哪?”
“找叶惜莲啊。”
“不行啊!您好歹再歇歇嘛!”老虬龙又死死抱住他的手臂不撒手了,“您,您为什么非得找那女人的母亲啊?”
原本小神君难得下个任务给他,老虬龙的办事积极性一度十分高涨,可一下查下来,叶惜莲竟然是方别霜早逝的亲娘,老虬龙一下就不想干了,他想不通小神君这是要干嘛。
救个囚仙出来,不是不能办,而是为着这么个人,老虬龙觉得不值得。
但也绝不能让小神君去亲自动手。
仙魔两界对他虎视眈眈,虽说那一战下来两界元气大伤,绝对不敢再得罪他们了,但小神君的神力也尚未完全恢复,还刚受了那股凡间浊气的罪,万一有人对他使什么阴损招数,老虬龙真不敢想会有什么后果。
他又叽叽喳喳地阻挠衔烛。
衔烛一抬手直接挥开他,湿淋淋地出了山湖。
小和尚追上去道:“神君,您与方姑娘结了情契的事瞒不过别人,只怕等您一走,他们会趁虚而入,对她下手……”
衔烛停步:“我很快的。”
“天上一日地下一年,只怕您赌不起。”
老虬龙从湖里一游回来就听到这话,怒而捶他:“好好说话!什么叫赌不起,整个三界加起来都敌不过俺们神君一个好吧!”
小和尚气得往他嘴上甩了张禁言符咒过去,咬着后槽牙道:“那你刚才还拦什么拦?”
老虬龙不得不闭嘴了,泪眼汪汪地望向衔烛。
衔烛瞥向小和尚。
小和尚老老实实揭了符咒,老虬龙把满腔话一嘟噜全吐出来了:“俺们虬龙族千万族众皆追随神君您一人这点小事何须您亲自出马!不提先神君为您留下的那些数都数不清的仙宝神器了就是俺手里的那些,随便拿几样也够换个囚仙了!您等着,俺这就找几个徒子徒孙把这事儿交代下去!”
老虬龙忙不迭去办了。
衔烛坐在石上,随意把玩着指尖的火焰。
山间的萤火虫贪图他身上难以遮掩的神息与那些滴滴答答未凝干的仙露,绕着他来回地飞。衔烛勾了一只火焰照亮湖面一角,支腮望着自己的水中倒影。
“我漂亮吗?”
虫嘶蛙鸣声更甚,都在回答他。
小和尚也答道:“当然!螣馗乃神族之最,踏破三界也绝寻不到能胜过神君姿容的人。”
衔烛红眸微弯,水面荡漾,显得这抹笑意格外真挚:“我是最漂亮的?”
“当然当然!”
小和尚溢美之词不断,衔烛听烦了,但还是任由他说了下去。
天亮之前,衔烛回到了溪汀阁。
方别霜还在睡着,只是夏日炎热,她睡不踏实,时不时就要翻个身。
衔烛拨去她脸颊上汗湿了的碎发,少女眉心舒展开,却贪凉地将自己整张脸都贴进了他的掌心。
少女肌肤柔嫩,纤长的睫毛在他指际轻扫着。衔烛沉默片刻,轻而又轻地抚了抚。
帐内的温度降了下来,方别霜睡着睡着,又把自己卷进了薄被里。
衔烛手肘撑着膝盖,静静地看着她。
不如就这样守着,一直守到她睡醒。等她视线投过来的时候,他也不躲开。
反正,他很漂亮。
既然她已经不记得从前了,他堂堂螣馗之神,可以不与她计较的。
不计较被她锁在笼池里,不计较被她当成食物圈养,也不计较被她利用神魂结下情契。
她想让谁死,他就让谁死。想要什么,他就给她什么。省得她什么都愁,洗着澡还能掉眼泪。
哭起来真是讨厌死了。
衔烛又把玩她的头发。绕在指尖玩,抓在手心里玩,玩了一会儿变出只玉梳来,学她对镜时的动作一下一下地梳。
少女乌发如云,将她的睡颜衬得百媚千娇。
衔烛动作微顿,抓了把自己的头发。
相反的颜色。
没见识的凡人,会被他的样子吓到的吧。
衔烛将自己的一头银发变作黑发,将一双红眸变作了黑眸。
他变出水镜照了照,说不上满意不满意。
他又把自己变回了原来的样子。
衔烛,就该通身雪白,只一对眼睛像缀着的红玛瑙。否则如何对得起这个名字。
衔烛静静地坐到了天亮。
在方别霜睁开眼的那刻,他变回幼蛇,爬回了她的枕畔。
管家婆子一早送了套时新衣裙和一盒金银首饰过来,说今日苏二公子就要来了,这是老爷交代她送来给二小姐穿戴用的。
方别霜收拾完去了藏杏院请安。
进去的时候,吴氏正喂着方仕承喝汤药,方问雪在一旁闹着要穿什么金掐丝的湘裙,闹不过就说方仕承偏心,气得方仕承咳嗽半天缓不过来。
方别霜低头看看自己身上金丝芙蓉掐腰线的湘裙,再看看方问雪含怒的泪眼,明白了。
但是关她什么事。
方别霜不动声色地环顾着四周。
谦和堂的房梁已经修好了,但大概是因为对那晚的事心有余悸吧,方仕承说什么都不肯再搬回去了。这原是吴氏的主屋,现下多了不少他的东西,摆置得很凌乱,没个主次。依她对这恶心爹的了解,应该不会在藏杏院待太久,毕竟吴氏再对他百依百顺,也不可能容忍那些个女子爬到她的床上来伺候他。
果不其然,一喝完药方仕承就跟吴氏商量起了重建谦和堂的事。吴氏没什么同意不同意的,心里正惦记着那位马上要来的苏二公子呢,要他别再凶方问雪了,方家往后的富贵说不定还要靠她……这一家三口又吵闹起来。
方别霜在一旁安静坐着喝茶,形同外人。她早已习惯了被忽视,倒不觉得尴尬,只默默盘算着自己的心事。
那些重要文书多半还在谦和堂内……方仕承一向不许后宅女眷踏足书房,她得找个机会进去找找才行。
衔烛拿下巴搭在方别霜的肩膀上,眨眼看阳光透过漏窗洒到她身上,留下一朵又一朵花形的光斑。
好无聊。
没人与她讲话,她自己也不敢乱走动,一杯茶端到凉透都喝不完。他倒乐意跟她玩,她却不敢把他带在身上出门,以至于他只能隐身跟着。
他想捉弄其他人玩玩,小臭和尚却说,“总以神力干扰凡界,将来因果会都落到方别霜的头上”。
衔烛其实无所谓这些的,他可以带她走。连天道都难以束缚螣馗,何况是凡界因果。
可是,他该以何种身份出现在她面前,又该以何种身份带她走呢。
半个时辰后,管家快步来报,说苏家的马车已经进入平安巷了。
吴氏慌忙让人扶起方仕承,自己则拉过方问雪检看她的妆容和衣裙是否有要整理的地方,确保没问题了,才唤两个丫鬟来扶她慢慢在后跟着走。
方别霜本想躲到最后面的,临出门前却被方仕承要求与方问雪一块儿并肩走,吴氏便脸色难看地把她拉上前去了。
到了垂花门处,吴氏又扭扭腰把她往后一挤,丫鬟婆子们便围上来把她遮得严严实实了。
方别霜简直哭笑不得。
也太抬举她了,何至于忌惮成这样?
苏家的马车停了,方别霜跟着人群往后退,抬头只能看见婆子们壮实的后脊梁,耳边都是吴氏与人寒暄时发出的夸张笑语。
一众人迎着苏二公子浩浩荡荡地往里走着,走到一半,门前小厮忽然惊声道:“姚公子,您来了!”
方别霜霎时停步回头,恰看到一副病容的姚庭川从马背上翻身下来了。
他直步向她走来:“霜霜——”
站在方别霜身后的老虬龙和小和尚一下有了不好的预感,齐齐移目看向旁边隐身站着的衔烛。
少年周身燃起了赤色火焰,血眸冷冷地盯视着姚庭川。
老虬龙大着胆子拽住了他的袖子,小和尚飞跑上前拦住了那病书生。
衔烛倒没觉得自己有多生气,他气定神闲地把玩着颜色越烧越深的小火焰。
霜霜,霜霜。
原来还可以这样亲昵地称呼她。
他从前,连喊她主人都要小心翼翼的。原来有人可以这样亲昵地称呼她么?
他看向方别霜,等着她的反应。她至少该嫌弃地皱皱眉吧。
方别霜没有皱眉。
衔烛看到她的脸上绽出了一个惊喜的笑容。
他甩开老虬龙,走到她面前,看着她的眼睛。
真的在笑。
方别霜穿过他的身体,就这样笑着走向了姚庭川。
第9章
姚庭川急着要与方别霜说话,却被一个豆丁大点的小和尚拦住了去路。小和尚叽里呱啦念着经,说什么公子速速返家吧否则会有性命之忧……急得姚庭川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了,心里连道晦气。
方别霜提裙走向他,没走两步,被扮作师婆的老虬龙拽住了胳膊。
老虬龙严肃道:“请你注意着点自己的身份!”
你是与俺家小神君结了情契的啊!是你自己非要结的啊,你自己结的啊!
方别霜只当她在提醒自己不该在这等场合下与外男接触,不以为意地要把她的手拨开:“他是父亲的门生,我唤他一声哥哥都使得的,不必大惊小怪。”
老虬龙却越抓越紧了,眼睛瞪得溜圆,怒道:“你,你无耻!”
方别霜觉得简直莫名其妙,一个外人还教训起她来了。她甩了甩手:“放开,你把我抓疼了。”
像是突然受到了什么外力的拉扯,师婆不得不松手了,整个人跌到了地上。
小和尚也像被谁凶了似的,一下住了嘴,乖巧地站在路边不动了。
方别霜关切地问姚庭川身体如何,可有大碍。
气质文弱的青年脸一下红到了耳朵根,不敢看她的眼睛,行了一礼才道:“无碍,无碍……”
小厮李哥儿哀哀地叹气,一副想说什么又不敢的模样,在方别霜的追问下才说自家公子这一病病得有多严重,是相思之病啊,差点连榻都下不来了,可是一听说今日方府有贵客临门,他如何坐得住,硬是强撑病体骑马赶来了。
芙雁佯怒瞪起圆眼,骂他放肆轻薄,李哥儿赶紧闭了嘴。方别霜忍笑转回身,领着姚庭川一道去了正堂。
人都走了,小和尚偷偷抬眼看衔烛,衔烛仍然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慢条斯理地抛甩着火焰。只是周身那烈到灼目的神息和指尖那几乎烧成黑芯了的火焰,已将他的真实情绪暴露无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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