泊油路两旁,薄雪松垮挂在红杉树林上,车灯扫过去,像两堵密不透风的墙。
道路尽头,便是莱布德火车站。
寂静中,一辆低调的钴蓝色雪维尔跑车从转角处拐了过来。
车窗大开,驾驶座上的人任由冷风涌进,额间的卷发全被吹散,露出了一双雾气沉沉的灰眸。
被放在副驾驶的黑大衣上别着只铜色铭牌,上面刻着短短一行字:管家,布兰迪。
布兰迪朝窗外伸出手。
几秒后,一只圆头呆脑的猫头鹰停在他的手腕上,张口便吐人言:“你绝对难以想象我都听到了什么。”
“无非是些惨叫。”布兰迪一脸平静地将鸟带回车里,升上窗户,“那位假继承人现在怎么样了?”
猫头鹰神色古怪:“好到不能再好了。”
“嗯?”布兰迪眉头皱起。
“我飞走时,她正在听那几个伪人讲他们的过去。”它拢了拢翅膀,语气也是十二分的不可置信。
猫头鹰:“他们聊得非常愉快,我看关系已经快从陌生人跃升到人生知己了。”
“……”
第2章 难道这就是天堂。
它头上有个小包,是在听到伪人质疑洛温·格林是不是人时撞的。
伪人这种生物,就像崇德镇刷新在火车上的消耗品一样,每几个月都要来上一批,身份从大学教授到路边混混,几乎涵盖了各行各业。
他们全都有对应身份的记忆,说起话来也和真人一模一样,人类该有的天真烂漫、阴险狡诈,也全都有。
但这帮人心理又极其脆弱,被戳穿身份后,大脑会不争气的从耳朵里流出来。
非常不美观。
而莱布德镇,又是一帮诡异怪谈常驻的阴险小镇,伪人一波一波的来,莱布德镇一波一波的吞。
三年来,年年如此。
莱布德镇的生物链上,原住民排顶端,伪人第二层,最下面才是正常人类。
像洛温·格林这种购票进入莱布德镇的,就是正常人类,每趟火车上的正常人不定,夏天旅客多,人会多一些。
不过她天选倒霉人,整辆火车,就她这么一个人类。
仿佛应着洛温·格林的不幸一般,雪开始泛泛的下,伪人成群结对的往镇子里走,彼此说说笑笑,氛围和睦。
布兰迪撑伞站在车外,伞面上的雪越积越厚,显得他面容越发的冷。
“还没出来?”猫头鹰翘首以盼。
“……到了。”布兰迪目光沉沉,“红头发的那位。”
他指了指雪中正缓步走来的模糊轮廓,随后迈步向前接人。
猫头鹰睁圆眼睛去看,倒也好找,白色中的一点红,十分显眼。
它这会儿才见着洛温·格林的真人,还没从雪雾中看清脸,便先被对方单薄的装束冷了个哆嗦。
洛温下火车的当瞬,便爱上了莱布德镇。
冷风寒雪,没有比这更舒服的天气了。
可惜没法儿久留。
洛温拎着小手提箱走在雪地上,为了躲避那四人走得极快。
白色靴子踩进雪里,几乎要和雪融为一体。
洛温低头观察,前行身体自动检测到障碍物,很机敏地饶了开——
一只黑袖子挡在她面前,与此同时,飘在她头顶的雪也停了。
洛温抬头,为她撑伞的人眨着双冷淡灰眸,一身黑,气质比她还要像去吊唁。
两张冷脸会面,场面就和慢镜头定格了一样,十二月寒天都没他们之间的气氛冷。
不过好在其中一个不是真的冷脸,很快便破冰道:“你好,你是?”
黑衣人目光垂落下来,“我是莱布德庄园的管家,布兰迪。”
哦……
这是个用名字介绍自己的正常人,也是来自庄园里的自己人。
洛温放心不少:“你好,布兰迪先生。我是洛温·格林,之前和你通过信的。”
布兰迪接过她的手提箱,微微欠身道:“格林小姐,请跟我来吧。”
副驾驶上摆着布兰迪的黑色大衣,洛温钻进后座里,强忍着没摇下车窗。
她向外留恋地看,布兰迪正好站在她的视线范围内收伞,成片的雪被他抖落,砸在地上,像纯色拼图一般。
两人对了一眼,布兰迪面无表情的冲她点了点头。
洛温眯了眯眼,直觉这人似乎不太好相处。
之前的通信里,布兰迪大致介绍过庄园的现况:占地一万两千多平方英尺,挨着一片湖,虽然宽广,但因为资金短缺,人几乎已经走光了。
仅剩一名管家,也就是布兰迪,以及一名厨师,两名佣人还在内部留守。
听说这庄园来来去去一直有人来认领,但不出一两个月,便经受不住,承认自己是作假冒领,卷铺盖跑了。
既然布兰迪在这种不靠谱的情况下还坚持了这么久,那有点儿怨气,也可以原谅。
不过从现在开始,这些破败的小道传闻都将成为历史。
洛温正规划未来时,小腿突然被什么东西拱了下,思绪立即衔接不上了。
她弯下腰摸了圈,捏到一个肉乎乎的羽毛翅膀,拽着将那生物拉了出来。
是只褐色的猫头鹰,圆圆滚滚的,看着不大聪明。
“车里怎么有只猫头鹰?”洛温饶有兴趣地问道。
猫头鹰张开喙,似乎想回应什么——
驾驶座的布兰迪淡淡道:“庄园里养的宠物。”
“很特别啊。”洛温说。
“这只声音难听,融不进这边的猫头鹰群。”
“……”洛温轻轻碰了碰猫头鹰的头,“你有多难听?”
猫头鹰挺直身子,跟只死鸟一样,任由洛温摆弄它的羽毛。
“咕咕咕。”它掐着嗓子叫道。
“确实难听。”洛温感慨道。
“……”
“既然是宠物,叫什么名字?”洛温又问布兰迪。
“就叫猫头鹰。”
洛温当即就把在腿上的猫头鹰甩到了一边儿。
猫头鹰一脸懵:“……?”
“不好意思。”洛温又捞回它,揉了揉鸟头,“想起了一些在火车上的恶心回忆。”
她“啊”了声,“先去镇上的警局吧。”
布兰迪问:“有什么事吗?”
洛温点头:“我打听到了四个准备祸乱小镇的犯罪分子地址,包括作案手法什么的……准备全部报给警局。”
开得极稳的跑车突然就晃了一下。
“碰到什么东西了?”洛温问。
“……抱歉。”布兰迪揉了揉眉心,“我现在就开过去。”
猫头鹰几乎要乐疯了。
趁着洛温在警局里做笔录的功夫,猫头鹰将一路憋着的话全倒了出来:“……总而言之,我觉得她说不准真是继承人。”
“来这儿的人总共十七个,这话我听你说过五次。”布兰迪眼皮抬也没抬。
“我这次是真的感觉——”
“聊得愉快?”布兰迪慢慢地吐出几个字,“人生知己?”
“……”
“我对你的感觉表示怀疑。”
*
午夜十二点,两人终于到了庄园。
车辆驶入大铁门,上了庄园内部的车道。
布兰迪介绍道:“里面一共有四个车库,林林总总加起来,一共能容纳十五辆车。”
“意思是我有十五辆车?”洛温问道。
尽管只能看到布兰迪一半的侧脸,她还是感觉他的脸抽动了下,似乎有些嘲意。
“以前有,后来都被之前的主人变卖,用来修缮庄园了。”
“……”
车道两边,密密麻麻的松树叶子像罩子一样压下来,窒息感铺天盖地,让人一眼看不到未来。
但这场景出现在洛温·格林眼前,只约等于十几颗长得茂密的树,阴影覆盖面大……很凉快。
她甚至分了丝心神感慨,绿植太多,这地方至少得需要两个园丁。
庄园招人,迫在眉睫。
洛温是这么想的,也就这么顺口说了出来。
布兰迪拐进府邸一侧的车库,语气凉凉的:“在电报里,你似乎说过,你本人处于失忆状态。”
洛温微微颔首,等着他的后文。
“……所以,你为什么会考虑这些?”
这是我的庄园,难道我希望它和垃圾场一样?
洛温保持平和心态,嘴里刹住车,没把这句心声吐出去。对方问询的原因很好猜——大概先前的混账骗子太多,导致他不太信任来的人。
她从风衣口袋里掏出一张叠的四四方方的纸,递给布兰迪,“这是产权书,你不放心的话,可以抽空去验证一下。”
布兰迪接过去,嘴唇动了动,半响后才说了声“好”。
两人一鸟从车库出来,站在庄园面前。
主入口只开了条小缝,几盏灯透过玻璃窗昏暗亮着,阴风阵阵,气氛晦暗不明。
站在这座巍峨的房子前,和迷路在荒山野岭里,氛围所差无几。
洛温喃喃道:“……难道这就是天堂?”
落在她肩上的猫头鹰一字不差的将这句低语收入耳底,当即就扬起翅膀呼了过去。
洛温被翅膀遮的眼前一黑:“……?”
猫头鹰心说冰冰凉凉的,感觉也没发烧啊,怎么说起胡话来了。
布兰迪揪起猫头鹰的鸟头,冷静道道:“一共七个卧室,我先带你去主卧室,天亮后,我再带你看看其他地方。”
洛温点了点头。
房子内部的空气比屋外更加阴冷。
从主入口进去绕了几个弯,布兰迪才带着洛温到了卧室门口。
“里面有配套的洗手间和浴室,以及一些新的换洗衣物。”布兰迪说,“有事的话你可以按床边的铃,女佣会赶过来。”
洛温嘴角翘了一下,这管家为新主人做的准备工作,还是挺充分的嘛。
刚笑完,就见布兰迪肩膀的猫头鹰抖了一下。
洛温木着脸郁闷,她的表情就那么吓人?
实则猫头鹰是预计到今晚要发生的事情,于心不忍的抽搐了下。
布兰迪侧头漫不经心地瞥了它一眼,又垂眼看向洛温,“明天见,格林小姐。”
“咔哒”的关门声后,庄园内恢复寂静。
布兰迪在黑暗中无声的站了会儿,久到猫头鹰都要以为他要这么雕像站着一晚,才迈步上了楼。
回到套房卧室,猫头鹰扒在衣帽架上,忍不住叨叨道:“主卧室可是那些家伙怨气最重的地方,你就那么讨厌她?”
布兰迪将黑大衣挂好,目光拂过铭牌,没否认这句话。
猫头鹰讪讪闭上鸟嘴,心中暗自祈祷那些家伙能温柔点,别第一天晚上就把人吓出个好歹来。
洛温·格林折好的产权书被随手扔进抽屉里,和它同在一处封存的,还有十七份几乎一样的产权书。
验证它们的真假没有意义——
这些证书全是真的。
布兰迪坐在床边,瘫着脸望着猫头鹰,迟迟没躺下。
猫头鹰被盯的发毛:“你这样我怎么睡?”
布兰迪脸更瘫了:“那别睡了。”
“……啊?”
“飞去看看乔斯有没有回镇子,我找他鉴定一下产权证书。”
猫头鹰:“……”
大半夜的,你有病?
第3章 死亡的阴沉味道。
而各位衣冠楚楚的继承人来来往往,全带着真的产权证书。
没法直接推断,庄园便产出了一套自用的判断方法,即:如果你是真继承人,你一定能和庄园和谐共处啊。
也就是——
自然等待该继承者在庄园生活,观察对方能不能保持着“精神正常”“四肢健全”“无倒卖庄园意愿”。
很可惜的,历任继承人中,没有一个能同时做到以上三条,而大多数人,全倒在了前两条上。
究其原因……庄园里的某些东西功不可没。
比如这面看上去清晰透亮、一圈包着副古典木框的圆镜。
只用三天,它便可以让人此生再也不敢照镜子。
圆镜安装在洗手槽边,一早便听见洛温在房间里踱步的声音,压着激动的心,一直等着。
斗志昂扬的一小时过去,脚步声没停。
耐心是种美德。
圆镜继续等,只是志气稍微低了点儿。
平心易气的第二小时。
锐挫气索的第三小时。
……直到凌晨四点,房间那人也没有半点进洗手间的意思。
这人的混乱作息和那只晚上睡觉的猫头鹰有一拼,圆镜麻木地想。
又过了十几分钟后,卫生间的门终于被推开,圆镜重新抖起精神,好好端详来人——
洛温打开水龙头,洗了把脸。
卧室既干燥又阴凉,第一次住进梦中情屋,她实在有点儿过于亢奋。
圆镜不动声色地,开始一比一复制着洛温的样貌。
等到洛温抬头,便会看到一个有着诡异笑容的她。
这是圆镜让人迷失的开胃菜。
几秒后,洛温如它所料的抬起头。
圆镜……
圆镜几乎裂开。
镜中人只是笑容僵硬,镜外人却是一副极为阴森可怖的笑容,加上眼神冰冷,宛若恶魔在世。
一时分不清谁才是吓人的那个。
圆镜只见过那些被它吓得惊声尖叫的扭曲的脸,第一次自己被吓到,呆愣的甚至没反应过来要撤掉镜中人。
偏偏这时洛温还很满意的点点头,“不错,笑容比以前要亲切很多。”
圆镜:“……”它在庄园太久,外面对“亲切”两个字的定义已经和“渗人”一个意思了?
洛温又慢慢收回笑,面无表情地盯着圆镜。
她不笑的样子就是个好看的冷脸天使,但圆镜还没回过神,对方又扬起了唇。
十分钟后,洛温终于练够了“灿烂的笑”,心满意足地从卫生间离开。
只留下独自破碎了一条小缝的圆镜,和蹲在角落里喃喃的镜中人。
……鬼生的事业滑铁卢。
洛温回到卧室,却也还是没睡。
她陷入睡眠状态后就和又死了一次一样,什么声音也听不到,再大的动静也吵不醒,睁不睁眼,全靠缘分。
有句话说生命在于运动,多走动,一定能和“尸体”这个词早日拉开距离。
洛温就这么一直在房间里晃到了天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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