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轴既定的杀妻证道乃至同归于尽的结局被彻底改写,周遭茂密的树林一点一点破碎,刺目的白光如一道闪电般将深林中的四人彻底笼罩。
*
“别挤别挤,上次分明是你先看的白郎复仇,这次怎么着也该轮到我了!”
“血口喷鬼!你个子这么矮,老子坐你脖子上都看不清个影儿,上次是老子自个爬树上看的!”
洛越被身边这两道粗噶的声音吵得脑壳疼,一伸手就摸到了自己脸上扣着的面具。
她四下环顾了一*7.7.z.l眼,发现周遭的人脸上都戴着一个面具,有的是鸡犬牛马等人间常见的动物,有的则是看不出形态的四不像,拥挤在一处,还颇有点群魔乱舞的意味。
“哎,新来的。”旁边一个矮个子女人伸出一只蓄着黑色长指甲的手,戳了戳她的胳膊,“在我们鬼戏节上,不管你是人是鬼,都得照着规矩戴面具,你若现在把面具取下来,保准被几只小鬼给拖进娘娘的大狱里去。”
“多谢指教。”洛越乖乖把解了一半的面具绑绳又系了回去,踮着脚往周围乌泱泱的人群里看,想要凭借身高和体型把晏深找出来,结果身旁这几个人个顶个的人高马大,把她的视线挡得严严实实,根本看不到几个人。
“白郎终于觅得神药了,好!”一旁的大汉被台上的鬼戏牵引着思绪,猛地鼓起了掌,把路过的洛越吓了一大跳。
她揉了揉脑袋,忽然感觉自己的左手尾指动了动。
牵情!
晏深果然也到了这个幻境中。
洛越展开左掌,看到一根虚虚的红线从她尾指上蜿蜒出去,穿进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她顺着红线指引的方向往前走,艰难地在人群里挤开一条路,发髻和衣衫都乱了几分,偏偏在路过槐树时,不知是谁缺德地伸了条腿出来,一心盯着红线的洛越压根儿没注意,直接被绊了一下,重心不稳地往前倒去。
尾指勾了两下。
她落入了一个氤氲着雪后松林气味的怀里。
来人也戴着一个乌木面具,上面勾画着上古的神族白虎,露出的一双眼睛黑如点漆,像是一潭沉静的湖水。
洛越略微偏了偏脑袋,忽然伸手去扯了一下他的衣领,露出了他后颈上那枚清透洁白的莲花印。
他垂头贴上了她的脑袋,隔着厚厚两层木质面具,让她的脸彻底红了起来。
“这个幻境的中心便是这出烂大街的鬼戏吗?”洛越庆幸自己脸上扣着这面能遮掩一二的面具,不自在地扯开话题。
“嗯。”晏深将她圈在自己怀里,带着人往槐树后面退,声音透出几分带着冷感的喑哑,“衣带断了。”
“啊?”洛越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外衫,发现腰侧的衣带不知何时断开了,又在人群里挤来挤去,把原本平滑的衣料弄得皱巴巴的,导致她现在颇为衣冠不整。
槐树后面没什么人,只有一盏夜灯孤零零地被放在树下。
晏深迅速脱下自己的外衫披在她身上,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洛越欣然接受了他的衣服,有些疲倦地靠在他身上,问道:“这出幻境,又该怎么解?”
从这一路上遭遇的种种,她猜测通天阁这次派了不少人进入云山,估计里面还有不少眼线,显然是存了将艳鬼境一网打尽的念头。
艳鬼和南湖阮家勾结多年,作威作福,就算有阮家帮她擦屁股,也迟早会招来通天阁的注视,她倒是不意外。
“等着便好。”晏深瞥了戏台一眼,忽然将自己脸上的面具摘了下来。
洛越仰着头看他,失笑一声,挑了挑眉头:“嗯?”
晏深伸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她脸上的面具,轻声问道:“可以吗?”
“什么?”洛越明知故问,“刚刚有只鬼告诉我,这面具不能摘,不然会被拖进大狱里。”
“他们看不到这里。”晏深右手食指轻轻一弹,地上的小夜灯便熄灭了,使二人彻底陷入了与戏场隔绝的黑暗中。
洛越自己取下面具,没等她再问什么,炽热的唇便贴了上来。
她感觉自己的防线在一点点失守,无论是拥抱,还是亲吻,只要纵容了他一次,就会在或被动或主动中承受无数次。
“师父。”时隔多年,他再如往日那般叫她,却是以一种耳鬓厮磨的姿态,将人抵在槐树上,滚烫的气息彼此交缠。
“我好想你。”
洛越气息紊乱地抱住他的脖子,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低.喘了几声,却说不出一句话。
分明已经做了这么多亲密的事,她却仍旧羞于开口承认自己的心意。
晏深咬上她柔软的侧颈,在那枚扎眼的黑痣旁留下了一个浅浅的牙印。
“你……”洛越捏他的脸,失笑道,“你又不是狗。”
白虎隶属上古神族,怎么也喜欢用这种方式留下自己的印记。
晏深吻她的眉心和眼睑,声音很低,带着几分可怜巴巴的委屈:“我怕你再不要我。”
洛越感觉心脏短暂停了一拍,不由自主想起了梦境中那个孤零零站在山巅的少年,伸手抚摸他的眉眼:“没有不要你。”
“不会不要你的。”
*
成玉在这个戏台上磋磨了很久。
他扮演的角色名为玉郎,是个白脸,居心剖测地借由比武的名头伤了白郎的大道根本,最终被其上门寻仇,死在了白郎手里。
他在戏台上和许许多多个白郎对过戏,卷轴上损人根骨的阴毒法子他从未用出来过,却每次都被上门寻仇的白郎用不同的手段杀死。
万箭穿心、凌迟处死,乃至于五马分尸。
由于是在幻境中,他死不了,只会在剧烈疼痛后陷入昏迷,再次醒来后便会被推着重走一遍戏台,再也不同的方式死去。
直到,他在不知第几次醒来后,看到了提着剑的阮孟白。
第53章 曲终人散
◎“是……是她啊……”◎
“乘鹤山成玉。”脸色苍白如纸的男子缓缓走近成玉,唇上点的一抹丹红更将他映衬得如鬼差般阴森可怖,偏偏声音润泽如流水,透出几分和颜悦色的欣喜,“当真是……好久不见。”
成玉剑眉微蹙,盯着他的脸凝思了片刻,眉宇间的疑窦却分毫未减。
他自从进入这出幻境起,就猜到了对方是来向他寻仇的,约莫是哪个被他在游历时端了老巢的野路子鬼修,又或者是向艳鬼投诚了的山野精怪。
扪心自问,他成玉剑下从无冤魂,但是人世间的是非本就不是一张嘴就能说清楚的,而且艳鬼的幻境意在攻心,只要不被既定的结局蒙蔽内心便不会又什么危险,所以他便顺从了卷轴上所书写的走向,在这里一次次被杀死,只为看看千方百计引他来此的究竟是哪一位。
不过,纵使他百般回想,还是没记起自己何时与眼前这位男子有什么冤仇。
“怎么,您贵人多忘事,不记得我啦?”阮孟白垂下右手,剑尖划过乌木戏台,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成玉看向那柄品相不凡的宝剑,脑中忽有白光闪过,不确定似的再度看向阮孟白,在他脸色打量了几个来回,这才开口:“你是……当年那个与我比试的少侠?”
阮孟白唇角勾起的弧度越来越大,终于忍不住仰头哈哈大笑了几声,引得戏台上下的白雾肆意弥漫,平添了几分鬼气。
“好!”他把手中的剑随手一扔,那剑居然像生出了灵智一般猛地刺向了成玉的右臂,将他狠狠钉在了木台上。
“好啊!”阮孟白抚掌而笑,脸上的表情怪异得像戴了一层人皮面具,“成玉仙长光风霁月惯了,怎么会记得我们这些倒在你剑下的小杂碎?”
“不是我不记得你,”成玉强忍着疼痛,仰头看着他,解释道,“你……变化得着实有些多。”
“有些多?”阮孟白一掀袍在他身侧蹲下,用那双空洞木然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唇上的丹红显得格外诡异,“仙长是想说……”
“我变得面目全非,人不人鬼不鬼了吧?”
成玉默然,没有继续回应。
“世间修行中人,谁不想像你成玉一样攀升大道,可是……”阮孟白阴恻恻地笑了一下,“当初不是你亲自斩断了我的长生路吗?”
“我何时斩断了你的长生路?”成玉眉头紧皱,唇角溢出一点鲜血。
“成玉,敢做不敢当,你也不过如此嘛。”阮孟白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愉悦地咧开嘴,却在下一秒出手如风般攥住了成玉的脖颈,黑紫的长指甲瞬间扣进了他脖间的肌肤。
他眼角的笑意更深了,像是把玩着什么名贵的珍宝:“你那一掌,震断了我的灵脉,纵使有名医为我修补经脉,却也不能再迈过五境门槛。”
“看我没能像你预想一样,当个庸碌的凡人,是不是很失望?”
“看我现在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是不是很高兴?”
成玉连呼吸都困难,好在他在这幻境里被勒死过许多回,在濒临窒息间竟也能断断续续地吐出几个字:“我……那时……尚幼……掌……出掌……难以……伤人根骨……”
“哦?那我为何在与你比试后便一落千丈,从人人交口称赞的好苗子变成了此生难以破五境的废物呢?”阮孟白忽然松开了手,让成玉的脑袋重重回落到硬邦邦的木台上。
他站起身,抬起一只脚碾上了成玉的胸膛,足下猛地运气,逼人又吐出了几口鲜血。
“我本不想找你寻仇的。”
“是你不知死活地一次次出现,打着天之骄子的名头耀武扬威地救我,一遍遍提醒我——我废了,连遇到个最不入流的野妖,都得劳你成玉仙长搭救。”
成玉感觉自己的灵窍被他狠狠搅弄了一番,偏偏整个人动弹不得,只能咳出几滩淤血,脸上的表情却愈发平静。
当年他刚拜入师门,心高气傲,天天自诩修行奇才,不知收敛锋芒,渐渐在乘鹤山洞天附近传出了些名头,引来了不少年少的修士与他比试。
他都胜了,却也未曾伤过对方根本,毕竟以他们当时的修为,除了刀剑无眼带来的伤,单凭自身真气,很难伤筋动骨。
何况……阮孟白当初与他比试时,根骨本就平庸,若无重大机缘,根本没可能凭借自己越过五境门槛。
至于这人口口声声所说的,他一次次居高临下地救他,更是无稽之谈。
乘鹤山历来鼓励弟子下山历练,以在人间降妖除魔为己任,这些年来,他救下的人早已数不胜数,许是不碰巧在顺手除妖时救了这位阮公子,竟被他扭曲积怨至深。
想想竟也可笑。
但是归根结底,也是他当年热衷于意气之争,这才给自己埋下了祸患。
如今阮孟白修了鬼道,以半步成鬼的代价强行突破了五境,甚至可能达到了六境的进益,还得到了艳鬼幻境的加持,的确让他毫无还手之力。
既然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那他的确也没什么好辩驳挣扎的必要。
谁又能叫醒一个自愿沉沦在梦境中的可怜虫呢?
“被人碾碎灵窍的滋味如何?”阮孟白听着这人痛苦的喘.息,唇上的那抹姝艳无比的丹红愈发扎眼了,像是黑白墨画上残留的一点血液,诡异可怖。
成玉闭上了眼睛。
这次不再单单只是幻境了。
他真要死了。
还未曾窥得大道一隅,的确遗憾。
不过生死有命,他未曾愧对自己,已经算是……死而无悔了。
“十年前白河堤,借由鬼戏遮掩,掳走斑斑的,可是你?”一道清越的女声骤然打破了戏台上被白雾禁锢出的寂寥死意。
洛越一步一步走上戏台,脸上还扣着个面具。
阮孟白微微眯了眯眼睛,发现凭借自己此时的修为,竟也不能完全探出对方的深浅,不由得强行提起了几分心神,狠狠踹了成玉一脚后便收回了腿,回答道:“不是我动的手。”
“哦。”洛越点了下头,右手拿着那根翠玉般的竹笛,一下一下轻轻敲在自己左手掌心,“不是你动的手,但是剖了幼童的灵骨,也是为你所用,对吧?”
阮孟白不置可否,那双木然空洞的眼睛却陡然聚焦了一下,直直看向走上台来的白衣女子。
“奉劝仙子不要多管闲事。”他不咸不淡地开口,“于此山此境内,纵你修为再了得,也大不过她定下的规矩。”
“你多虑了,我只是来问你几个问题而已。”洛越在距二人五步远的地方站定,不疾不徐地问道,“你们掳走斑斑那天晚上,是不是还戕害了河边卖花灯的老妇人?”
阮孟白倏忽一愣,低头瞥了一眼奄奄一息的成玉,痛快地笑了:“自然。”
洛越握紧了竹笛:“她不过一介凡人……”
“我没害她。”阮孟白愉悦地说道,“我是帮她。”
“念着这么个衣冠禽兽几十年,岂不是太可怜了?我只是帮她早一点结束这场令人恶心的单相思罢了。”
真是个丧尽天良的疯子。
洛越压抑着胸中翻滚的怒气,云淡风轻地点了下头:“行,我没别的问题了。”
话罢,她竟真的转身就走。
阮孟白死死盯着她纤细的身影,目送着人一步步走下台,看她彻底走回漫天的浓雾中后,他才松了口气,然后便感觉到了一股剧烈的疼痛。
他如提线木偶般低下头,发现那管竹笛从他前胸捅了出来,洞穿了他耗费几十年、抽取数十个幼童的灵骨才养出来的灵窍。
竹笛仍旧如玉一般碧绿莹亮,没有沾染上他体内黑紫的血。
“自欺欺人这么久,也挺辛苦吧?”洛越猛地抽回了竹笛,阮孟白的身体轰然倒地。
洛越用一方帕子擦了擦自己的竹笛,然后将带着零星鬼血的白帕盖在了阮孟白脸上,遮住了他死不瞑目的眼睛和企图再追问些什么的嘴巴。
“正好,我帮你早日解脱。”
戏台上的白雾更浓了。
洛越看向倒在一旁的成玉。
他的灵窍被阮孟白用邪术彻底摧毁了,眼下已然是凶多吉少。
戏台上的白雾是幻境为阮孟白提供的庇护,借调了此处千百年的山水气运,极难破解,纵使她和晏深两人合力,也不能立刻撬动幻境走进这个被禁锢的戏中戏,所以她到底是晚了一步。
“花……灯……?”成玉显然听到了他们刚刚的对话,向来清明的眼睛居然也有了片刻的疑惑。
洛越从玉牌中取出那盏花灯,提到了成玉眼前,让他看清了上面刻着的“玉芬赠成玉”这行小字。
老婆婆彼时的音容被她用术法存在了这盏灯里,所以成玉可以从烛光中看到那晚向他们讲述往事的玉芬。
他眨了下眼睛,嘴唇翕动:“是……是她啊……”
一口凉气被叹了出来,勉力支撑的成玉彻底阖上了眼睛,意味不明的最后一言亦不知是愧疚还是懊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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