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海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只扶着门槛勉强站着,两股战战,几欲先走。
两个伙计不等自家掌柜说话,当即跪在了雪地里。
“是老爷——”刘四哭喊道,“是老爷要我们吃了猪肉,好陷害给这孩子,我也是听命于人,不关我的事呀——”
杜明顾不得脸疼,“哐哐”先磕了几个响头:“仙子明察啊,若没有老爷示意,我和刘四就算是胆子再大,也不敢偷吃啊。”
“你……你们……”李海又惊又怕,用还能动的左手指着跪在地上的两个人,气急败坏地大喊,“你们放……你们血口喷人!”
“啪!”不等众人反应过来,一巴掌就扇到了李海脸上。
“丢人现眼的东西,”不知何时走到人群中的肉肆老板娘王珍抡圆了胳膊又甩了自家男人一巴掌,“还有脸在这儿当街对骂,还不快滚回去!”
李海见到自家娘子,立刻偃旗息鼓,抬头看了一眼,见洛越没有揪着自己不放的意思,便麻溜地滚回了肉肆。
王珍先是向洛越告罪,然后走到林芳面前,拿出钱袋递给她:“今日的事,委屈你了,我回去必好好教训他,给你们母子一个公道。”
林芳没有接,反而护着自己孩子后退了一步,冷眼觑她:“你若真觉得对不起我们娘儿俩,就回去把你家男人好好拴在家中,别放他出来讨嫌!”
“是是是。”王珍强忍住怒气,仍旧笑脸相赔,“林嫂子说得是。”
洛越眼看这肉肆老板娘是和稀泥的一把好手,便懒得多搭理她,反正废掉了李海一只胳膊,也算给了他们夫妻一顿教训。
至于地上跪着的两个助纣为虐的伙计,她想了想,将半碗符水分别洒在了二人头上,骇得刘四当场昏厥了过去。
“这水被我施了术法,”洛越对着浑身颤抖的杜明说道,“限你们一年之内各自做一百件好事,若是年末结算时不够数,‘七窍流血、疼痛至死’这八个字,你们大可亲自尝一尝。”
杜明瘫倒在地,嘴唇颤颤巍巍地说道:“多谢仙子恩典。”
洛越转身走回了林芳母子身边,当着在场众人的面,拿出两个护身符递给林芳,说道:“这里面有我的几道剑气,日后若是有谁再要害你们,保管将人切成两半。”
几个觊觎过这俏寡妇的男子当即捏了一把汗,一脸赔笑的王珍亦是咽了口口水。
林芳握着护身符,憋了许久的眼泪终于流了出来,当场就要跪下叩谢恩人。
洛越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将人扶了起来:“不必谢我。以后再遇到这种事情,不要总是想着以死自证清白。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没了一个借口,还会有千千万万个借口,可人的性命却只有一条。别管旁人怎么说,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林芳看着面前姿容绝色的女子,头一遭有了想要痛痛快快哭一场、向人诉一诉委屈的念头,但她终究只是点了点头,俯身对自己儿子说:“斑斑,快向恩人道谢。”
斑斑仰着小脸冲她笑,还是只能说出一个个单字:“谢……谢……”
洛越摸了摸他的脑袋,拂掉身上细碎的雪,沿着青石街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围观的人目送着她的背影,却感觉是大梦初醒,好些人甚至连刚刚主持公道的仙子是何模样都忘记了。
晏深手里还拿着那半斤猪头肉,便跟了上去。
“这个……送你了。”洛越想起了那碗虽然很好吃、却素得“一清二白”的面,没忍住提了一句,“多吃点肉,长得高。”
怪不得这人每次变回法相都要吃掉她整整一盆肉糜,原来是平时自己压根儿没买过肉吃。
晏深微微抿了抿唇:“师父刚刚画下的符咒,很……奇妙,可否……”
教教我。
他顿了一下,终究没有说出口。
洛越却笑了,坦白道:“我压根儿没画什么符咒,在上面画的是一只乌龟,后来你腹痛难忍的效果,是我用术法造成的。你若想请教怎么一笔画成一只乌龟,我倒是可以教教你。”
晏深愣住了,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肚子:“那……那颗解药……”
“压岁铺子里买的糖豆,好吃吧。”洛越见他一脸欲言又止的神情,忍不住笑了一声。
晏深头一次见到师父在自己面前这样笑,也弯了弯嘴唇,随后又觉得自己这样有些傻,便岔开话题问道:“师父是如何知道是那店家监守自盗的?”
洛越见他对这件事感情兴趣,便拉着人到屋檐下避雪,从头解释道:“肉肆掌柜存心要把林芳母女俩扭送到阮公衙,实则是借着这个由头,用孩子逼迫林芳就范。其实这桩冤案做得一点都不高明,但是毒就毒在,就算有人看出了他的图谋,也很少会有人愿意冒着得罪这么个土财主的风险去给林芳母子讨个公道,今日如果不是我恰好路过,李海的筹谋至少有九成成功的可能。至于是谁吃了猪肉,我一开始也不知道,只是随口诈了一诈,没想到这两个人都是软骨头,居然自己招了。”
“原来如此。”晏深恍然大悟,沉思片刻,又道,“只是我在书上看到,剑意若是附在没有灵气的物什上,会逐渐消散,那两个护身符岂不是……”
“傻瓜。”洛越没忍住用竹笛轻轻敲了一下少年的脑袋,“我又不修剑道,哪里会有什么剑意。那两个护身符是我在街边摊子上随手买的,说那番话只是敲山震虎,不让怀恨在心的李家人去找他们母子麻烦罢了。”
“修行中人切忌和凡间种种牵扯不清,毕竟命途难知,你随手送出去的机缘,对于凡人来讲,很难说究竟是福是祸,所以在没有算准定数之前,很可能好心办坏事。”
“弟子受教了。”晏深点点头,深以为然,心中对师父的敬重更深了一层。
玉英醉二楼临街的一扇窗突然打开了。
洛越抬头一看,忍不住笑了,随后一边往玉英醉走,一边回头向晏深挥了挥手:“我去拜访个朋友,先走了。”
晏深抱着那包猪头肉站在原地,也抬头看去,正看到窗前站着的一个白衣翩翩的公子。
察觉到少年的目光,祁岚温润一笑,遥遥冲他行了一礼。
晏深感觉胸口有些堵得慌,强自镇定地冲人点了点头,然后便低着头往百草铺走去。
他记得,初次见面的时候,她对郁离说玉英醉是卖花的地方。
便是,这种……花么。
第10章 药铺叙话
◎“可不是落在水里的月亮”◎
晏深从百草铺里走出来时,多看了一眼矗立在门口的白虎神像。
神像没有点睛,尚处于混沌状态,但是此时虎眼中有刹那的白光闪过,像是酣睡的神兽短暂地醒了一下。
“威风吧!”邓二喜见少年在门口驻足,便搁置下手中的纸笔,也走到了门口,冲晏深扬了扬下巴,一脸得意。
今日师父不坐堂,又没什么人前来抓药,勤苦抄书多日的邓二喜也活泼了起来,想把自己这些天憋了一箩筐的闲话狠狠往外抖落抖落。
晏深笑了笑,露出两颗虎牙:“这似乎是镇子上唯二的神像。”
邓二喜见白虎额上有了落灰,忙拿出专门用来侍奉神像的绒布,仔细擦了擦,这才说道:“这可是我师父仗着我们这块药字招牌,从通天阁求来的镇店之宝。虽然用料只是三等明英石,蕴含的天地灵气不算多,但是内里嵌了玄字符,足够镇守我们这一方门庭了。”
“哦?”见邓二喜没说尽兴,晏深便顺着他的话头继续问道,“有了这尊神像,就能妖邪不侵吗?”
“何止呢!”邓二喜到底是少年心性,说到得意事时难免手舞足蹈,两只手夸张地比画着,“就算有修为这么高的大妖恶鬼,只要敢不识好歹地找上门来,一声虎啸就能让他们粉身碎骨,修为全无!”
当然,真到了把白虎神像逼出虎啸的地步,这三等明英石也要应声碎裂,算得上是殊死一搏、玉石俱碎。
不过邓二喜只想要人明白自己家请来的这尊镇店神像的厉害,当然不会把这话说出口。
晏深点了点头,附和道:“那当真是厉害。”
“哎,我听你这口音不像是我们南湖人,你打哪儿来啊?”邓二喜起了兴头,不想轻易把这么个能陪自己聊天的同龄人放走,便从铺子里搬出两个小凳子,一脸殷切地看着晏深。
若放在平时,晏深必不可能在这儿闲聊浪费时间,但是今天他心里像缠了一团乱麻,不想过早回到洞天,便从善如流地坐了下来,回答道:“我家在北境。”
“北境?这可是晏家的地盘。”邓二喜诧异地挑了挑眉,好奇地问道,“听说北境人性情豪放、崇尚武道,民风也是十分彪悍,甚至有武夫能徒手跟山野精怪较一较高下?”
晏深失笑,摇了摇头:“我家比较偏远,从小便不怎么出门,没见识过这些。”
“哦。”邓二喜有点失望,顺嘴问道,“那你怎么到南方来了?”
话音刚落,他立刻捂住了自己的嘴巴,举起一只手,忙说道:“呸呸呸,当我没问过,千万别跟我一般计较。”
师父教过他,修行中人最忌讳他人打探自己的机缘。
“况且……”邓二喜心里琢磨道,“这少年每次带来的草药都不是凡品,和之前洛越仙子拿来的几乎一致。所以说,他们很可能是在一处洞天中修行,甚至可能是一个门派的师姐弟,这涉及山上门派的大事,可不是我们凡人能窥探的……”
“没事。”晏深从不计较这些小事,但是也没主动告知自己一路逃亡的身世。
邓二喜松了口气,又耐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便往晏深身边凑了凑,放低了声音问道:“你和洛越仙子,是不是住得挺近啊?”
“落月?”晏深愣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自己师父,那片总是平静无波的心谭终于泛起了几波涟漪。
他在雅竹洞天里待了快一年,认识了洞天里大大小小的精怪,甚至能叫得出每一株灵药的名字,却直到今日,才从这个药铺的学徒口中得知她的姓名。
落月。他有些晃神,想起了倒映在水中的那一弯弦月。
“你们竟不认识?”邓二喜看他眉目微皱,以为是自己猜错了。
晏深抿了抿唇,解释道:“师……仙子她……从未跟我说过自己姓名,所以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那你定然想错了字,”邓二喜嘿嘿笑道,“仙子说她的名字是‘洛水的洛,翻越的越’,可不是落在水里的月亮。”
无心一言,正戳心事。
晏深猛然抬起头,不咸不淡地看了他一眼,最终还是提了提唇角,露出一点笑意:“原来如此。”
“看来你们虽在一处修行,却不大熟悉。”邓二喜心下又有几分得意,眉飞色舞地说道,“不过洛越仙子为人很好,你若有什么修行上的难题去问她,她定然肯指点你一二。不瞒你说啊,自打我来,我们百草铺接待的修士少说有小一百,其中绝大部分人都不拿正眼瞧人,喏,你看见这地上的蚂蚁了吗,人家看我就跟看这蚂蚁一个样儿,冷冰冰地连个人话都不会讲,太气人了。洛越姑娘就不这样,她虽然长得跟天上的仙女儿似的,但是处事却十分有人情味。你瞧见那个茶摊了吗?”
晏深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街角处歪七扭八地挤着几张桌椅,搭着一个简陋的草棚,稀稀落落的几个人正坐在摊子上捧着个白瓷大碗喝茶。
“她有时候就坐在那个摊子上吹笛子。昨儿桂花巷那个爱扎俩小辫儿的小丫头在家挨了打,哭哭啼啼地跑出来,正巧撞上洛越姑娘,俩人竟在一块儿闲逛了一天,听说是小丫头的生辰,她还请人家吃了一碗长寿面。不过吧……”邓二喜挠了挠脑袋,“大约是我不懂音律,实在是欣赏不来她吹出来的曲子,比如昨日那个什么生辰快乐歌,总感觉听起来忒怪。”
巷尾不知是哪家在傍晚放了鞭炮,噼里啪啦一通响。
邓二喜看到晏深嘴唇动了动,却没听到声音,便大声问道:“你说什么?”
“天色不早了。”晏深指了指斜照的夕阳。
“是不早了……”邓二喜点点头,然后猛然想起了什么,一下子就从凳子上蹦了起来,一拍脑门,“糟了,我今日的药典还没抄完!”
晏深起身告辞,背起药篓走进了日暮的巷道。
“好兄弟,下次趁午后来,我们继续聊啊!”
邓二喜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晏深没有回头,只高举起一只胳膊冲他挥了挥。
他想,他好像也从来没有听过她吹笛子。
*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
玉英醉仍旧灯火通明,临近的江水上还漂着几盏形制各异的花灯。
晏深不知自己怎么就走到了这座桥边。他不是不通俗事的稚子,这幢花楼是做什么生意的,他远远看上一眼便已知晓,只是心里想着要早早回去,以防大雪封山,脚步却不免在树下徘徊,下意识地注意着进进出出的人。
不远处的另一棵柳树下,站着一个白衣人,正趁着江上花灯透出的朦胧光亮提笔作画。
一笔终了,那人抬起头来,冲他笑了笑,露出几分市井中不常见的温润恬淡。
晏深点头致意,最后瞥了一眼玉英醉的门口,还是没看到自己想见到的人,便转身从桥上离开了。
风雪渐渐大了。
她今晚应该是不会回去了。
*
“你怎么来了?”花娘见少年走了,这才摇着团扇从玉英醉后门转了出来。
细碎的雪扑簌簌落下,衬得她更似一朵傲立枝头的红梅。
白衣女子将手中的白玉画笔插回自己头上的发髻中,拿起宣纸吹了吹上面的墨汁,头也不抬地说:“碧潭玲珑玉过几日便要来,劳烦你替我将这幅画交予她。”
花娘原本轻握着扇柄的手指不禁收紧了。
“哦?”她不动声色地笑了笑,团扇上的几株梅花开得正艳,“早就听说玲珑玉从小是被天才地宝堆着长大的,在碧潭最是受宠,还是个惹人怜爱的乖巧性子。”
“怎么?”花娘于树下站定,盈盈一笑,眼睛里却有几分没有遮掩好的异色,“你画大印主难不成为她破了戒?”
画念霜笑了一声,凉凉地看了她一眼,右手一扬,将宣纸高高抛起,转身便如一滴洇干的墨汁般融进了浓浓夜色里,不见了。
花娘伸手要去抓她衣袖,却只留住了一缕带着雪台砚墨香的寒风。
宣纸缓缓落下,她低头看了一眼,瞬间愣住了。
画上的不是什么美人画像。
甚至也不是山水景色。
而是一幅,男欢女爱的春.宫图。
*
玉英醉内,洛越正躺在软榻上,脸上扣着一本翻了一半的书,微微一翻身,书便“啪”的一声落到了地上,这才把她从睡梦中惊醒。
祁岚正在床上打坐,周身缭绕着几分泛红的雾气,不时有豆大的汗珠顺着他的脸颊滚落。
洛越揉了揉眼睛,坐起身将掉落的书本捡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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