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钰瑶以往干了不少通宵手术,虽然身体也有点疲累,但还能撑着点。
下飞机后,坐在靠前位置的姜沛率先走在前头,那笔直挺拔的身姿在人群中格外扎眼。
霍钰瑶走在团队中游,视线望及姜沛那精瘦的背影时,不免又回想起几年前那个傻傻跟在他背后的自己。
他真的是一点儿都没变,性格孤僻且高傲的他鲜少与同事交流,向来也不苟言笑,总给人一种难以靠近的疏远感,真不知他是性格使然,还是他自命清高不屑与他们这些低级别的人说话?
一行人走出机场大厅后,领队带着他们走向停靠在马路对面的白色汽车,那车看上去就像是八九十年代用来拉客的中巴,能够坐十来个人,车身上印着一行灰色的字“Nazmoga”。
司机师傅是位又高又壮的黑人,他看见援非医疗队的人走来,连忙下车迎接,领队用英语与之交流,而黑人司机的英语带着当地的口音,蹩脚的口语道出一句:“welcome to Zanzibar,we’re going to Nazmoga Hospital,get on please!”
领队与司机握了握手,然后对大家伙儿喊道:“大家快上车吧!这是纳兹莫加医院派来接车的司机,咱们跟着他走。”
众人找到了组织后,脸上露出欣喜的笑容,纷纷拖着笨重的行李箱坐上了中巴车。
这辆中巴车核载15人,但医疗队少说也有20人,一些人抢不到位置只能歪歪扭扭地靠在扶手上站着,队里的男士不多,但都很有绅士风格,主动给女士提行李箱,更不会去和女士抢座。
许漾率先挤上车,找了一处干净的座位占着,然后对着走在后头的霍钰瑶招手。
霍钰瑶虽然累得直不起身,但骨子里的倔强和尊严,使得她就算是累死也不愿接受许漾对她的好意。
她随便找了个靠近车门的角落,行李箱挨边儿放着,自己则坐在行李箱上,全然漠视许漾对她的热情。
许漾空占着一个好位置不坐,让旁人觉得有些奇怪,这时有个没找着座位的女生眼巴着他的座位但又不敢直接落座,只能用无助的眼神来回瞟视他。
那女生犹豫了许久,直到车子启动了都没见许漾坐下,于是便小声问道:“这儿有人吗?”
“没有人,你若想坐,那给你坐吧!”
“真的吗?太谢谢你了,许医生你人真好!”
许漾爽快地将宝座让出去,因为霍钰瑶不理他,这位置占了也是白占,他垂头丧气地站在车座之间的走廊上,背靠着座椅,双手抱胸,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霍钰瑶的一举一动。
方才被他让座的女生是刚入职一年的ICU护士,初入职场的她认识的朋友不多,所以当别的女生手拉手地抢座位时,她却被孤立下来。
她坐在许漾的旁边,看出了他脸上的疲惫,于是对他说:“咱们交换着坐吧!我看你也很累,我这样自私地坐在你的座位上,着实有点过意不去。”
许漾摆了摆手,只说了句‘不用了’,连看都没看她一眼。
可这位小护士却以为他是出于绅士风格才执意让座,她只坐了五分钟就立马站起来让给许漾。
许漾这时根本没心思去管她的事,因为姜沛那小子此时就站在霍钰瑶身旁,两人眼神对视了一会儿,霍钰瑶似乎在问他什么。
吃醋的许漾哪里顾得上别的,他不耐烦地对小护士说:“让你坐,你就坐嘛!别磨磨叽叽的!你不想坐那就给想坐的人坐!”
他的声音有些大,听起来像是在嗔骂小护士,那小护士委屈含泪地坐下,不敢再多跟他说一句话。
而另一边,霍钰瑶仰头怔愣地望着面前的姜沛,犹豫了一番才问出口:“你家里出事了为何一声不吭?就连肖教授、梁主任也不告诉吗?你是科里的引进人才,又是咱们组的顶梁柱,你要是倒下了,我们的病人怎么办?”
姜沛别过脸去不看她,或许是不知该怎么解释,他是个自尊心极高、尤为要强的人,平日里只会将光鲜亮丽的一面呈现出来,从来不会让别人看到他落魄的模样。
当时家人找来的时候,险些将事情闹得人尽皆知,当初梁主任问他是怎么一回事时,他也只是随便找了个理由搪塞过去。
他不明白的是,自己极力隐藏的家事为何会被别人知晓?而且还是她?
霍钰瑶了解他那死鸭子嘴硬的性格,于是不等他开口便揭穿他。
“你不要怪别人,你当时和父母争吵的时候,我就在不远处撞见了,然后昨日又看见给你送机的人是林医生,我就猜到你可能家里出了事,所以偷偷问了林医生。”
姜沛蓦然转头瞪了她一眼,低声埋怨道:“谁让你多管闲事的?”
霍钰瑶冷笑一声,“你以为我想管吗?如果你不是我同组的师兄,不是我朝夕相处的同事,不是曾经在见习时给过我帮助的人,我会管吗?”
她的视线飘向车外,若有所思地说着:
“有些事我不想说,你从来不会理解别人的难处,肖教授和梁主任对你期望值都很高,肖教授甚至把你当做接班人来培养,这些都是我可望而不可即的;其实这次援非的名额本来只有你,我不过是个陪衬,可是你呢?你有把他们当做信任的人吗?”
霍钰瑶长叹一声,语重心长地对他说:“师兄,我理解你这一路走来有多不容易,但你能顺利踏上这条路已经是很多人做不到的了,我们是团队,是一条船上的蚂蚱,希望你能多考虑团队其他人的处境和利益,而不是只顾自己。”
第60章
姜沛沉默垂首,无人知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更不明白他到底在乎的是什么?
霍钰瑶希望看到他有所改变,不再像以前那样将所有关心他的人拒之于千里之外,同时又在心底暗暗嫉妒羡慕他。
如果姜沛有的机会能有一半给她,她半夜做梦也会笑醒,然而事实就是这般残酷,她只是个平凡又不起眼的女孩,不管付出多大的努力,在主任们眼中都只是他的陪衬而已。
想到这些委屈与不公,她顿时感到鼻头一酸,下一秒就润湿了眼眶,她刻意将视线投向车外,不愿让别人察觉到她的情绪变化。
此时车辆也驶入了没有路灯的偏僻小径,凹凸不平的泥泞石子路使得车身上下颠簸着,夜里又下着毛毛细雨,黑人司机为了使车辆保持平衡,速度骤减,让本就颠簸的车身晃动幅度更大。
霍钰瑶忽觉头晕目眩,许久未再晕车的她遭不住司机师傅这么折腾,她蹲下身子,上半身趴在行李箱上,头晕得厉害,胃也跟着不适,频繁作呕。
姜沛最先发现她的异样,蹲下身来问她:“没事吧?”
她捂着嘴对他摇头招手,难受得憋出一声‘没事’,她是不想让姜沛看见自己狼狈的模样,也不敢再奢求得到他的关心,她只想与他划开界线,免得让别人误会。
姜沛见她无大碍,于是起身回到原处,可站在车厢后排的许漾不知到底发生何事,他只看到霍钰瑶难受得蹲在车窗边,还以为是姜沛又对她做了什么。
许漾拨开拥挤的人群,箭步向前,冲到霍钰瑶身后,扶起她,焦急问询情况,在发现她只是晕车反应后,又立刻叫黑人司机停车。
那司机只说是由于天黑又下雨,路不好走,现在外面又没路灯,桑给巴尔岛的治安不严,这种漆黑小路经常有劫匪出没,在此处贸然下车恐怕不太安全。
司机让她再坚持十来分钟,很快就到医院了。
霍钰瑶也想坚持,但胃里翻江倒海的,食物的酸味已经到喉咙了,还在不停地反胃。
她捂着嘴不让自己吐在车上,但车身的颠簸使得她站立不稳,身子左倒右歪,站不稳的她无意间靠在了许漾身上。
他就像一根稳重的石柱,无论车身怎么颠簸,都一动不动得由她靠着,双手护在她周身,谨防她忽然摔倒。
许漾用英文与司机沟通,司机嫌麻烦,也不想耽误时间,一开始说什么也不愿意停车,但在他的软磨硬泡下,司机才跨下脸面答应停车。
车子停稳后,霍钰瑶胃里的酸味儿愈发忍不住了,她挣开许漾的臂弯,冲下车去,一阵呕吐。
因为吐得急,不慎弄脏了鞋面,她回手掏兜,发现又忘带纸巾下来,而旁边十余米开外有处小池塘,她迅速跑到池塘边洗净鞋面上的污物。
这时,许漾担心她的安危,也着急跑下车来,而黑人司机见两人磨磨蹭蹭不上车,在车上不耐烦地喊着:“hurry up!”
许漾回头大声喊了句:“waite a minite!She‘s not feeling well!”
在他赶来之前,霍钰瑶赶忙整了整凌乱的衣襟和头发,转身往回走。
“怎么样?人还好吗?”
“我没事,吐完后舒服多了。”
夜风吹来,拂过汗湿的背,她不禁打了个冷颤,走起路来有些倒晃。
“你走不动的话,我背你吧!”
许漾大步跨至霍钰瑶面前,背对着她蹲下身来,示意她爬上来,而她却只是摇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朝车子快步走去。
他俩回到车上时,黑人司机瞪了霍钰瑶一眼,又黑又胖的大脸盘子看不清五官,只有瞪人时露出的那对眼白比较明显,他嘴里还叼着一支刚点燃不久的烟,俨然一副等得不耐烦的样子。
霍钰瑶对那位黑人司机以及车上的人躬身道歉,表示是因为自己的原因耽误大家时间了。
同车的都是同事,同事之间还可以互相理解,但那司机却满腔的怒气,不过他也没当面骂人,而是自言自语地嘀咕着。
他说的是当地的斯瓦希里语,或许是因为发现车上没人能听懂,于是便肆无忌惮,越说越大声,语气冲人,像是别人挖了他家祖坟似的。
车里的人虽然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就算是傻子也大致能猜出他是在骂人。
霍钰瑶低下头不说话,这异国他乡,人生地不熟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让他骂几句得了,反正自己听不懂,就当他再骂别人好了。
她是不想惹事,但阻挡不了有人要帮她出头说话,而令她没想到的是,第一个帮她出头的竟然是一向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姜大博士。
姜沛走到司机驾驶座后方,冷眼瞪着黑胖司机的后脑勺,开口就是一句:“Can you stop swearingyou stupid bastard!”
黑人司机被人回怼后也不甘示弱,英语他骂不过,就飙着一口斯瓦希里语,扯着鸭公似的嗓子与姜沛对骂。
这场面可怕众人给吓愣了,霍钰瑶没有见过姜沛口吐脏话骂人的盛怒模样,而且还是操着一口流利的英语来骂人。
那司机用本土语言都骂不过说外语的姜沛,气得他右脚猛踩刹车,将中巴车停在了道路中央,打开车门后,指着姜沛嗔怒道:“What’s the hell are you doingyou wanna fightget off my car!”
领队见情势不妙,赶紧上来劝架,这大半夜的要真把人丢在半路上,不走丢了才怪?
他直接打电话给纳兹莫加医院的院长,希望他能给黑人司机解释一下,那院长十分重视这次特地来支援的中国医疗队,一听司机有辱来客,急忙让领队把电话递给司机,对着那司机就是一顿臭骂。
黑人司机气得黑脸发绿,烟头被他扔在脚下踩成两截,纵然心里不服,但如果不顺利把他们送到医院,搞不好要被院长炒鱿鱼,无奈之下只好关上车门,油门一轰,加速将车开到医院门口。
纳兹莫加医院的院长带人亲自现在大门口举着横幅迎接医疗队成员的到来。
领队上前与之握手,院长向他介绍自己和身后的医院,非洲人的名字很长,领队听了一遍,只记住了开头的名叫‘巴纳德’。
他看起来五十来岁的年纪,领队亲切地称呼他为“巴叔”,两人简单寒暄几句之后,院长带着众人前往医务人员宿舍休息区。
纳兹莫加医院是桑给巴尔岛上最大的医院,但与国内的普通三甲医院相比,无论是医院规模还是硬件设施都差得不是一点。
医院的楼房颇具当地建筑特色,白皙的墙面上挂着欧式拱窗,楼层也都不高。
穿过门诊楼和住院楼,后方一排类似方舱医院的矮小楼房便是他们的宿舍区。
这次派来的医疗队总共24人,女生的人数又是男生的两倍,每间房屋得要六个人挤在一起。
由于女生多,女生宿舍不够住,只好腾出几间男生宿舍出来给女生住,有些甚至还得和别的国家的医疗队人员挤一间宿舍。
霍钰瑶拖着行李箱走在去往宿舍的路上,许漾跟着领队先一步去看宿舍了,而姜沛也悄悄地加快脚步跟在霍钰瑶身旁。
“你……还好吧?”
他问出这句关切的话语时,霍钰瑶停住了脚步,转身看向他。
一高一矮的两人站在宿舍楼前无言对视了几秒,廊檐下昏黄的灯光将两人的身影拉长,两人离得近,地上的影子交融在一起。
沉默片刻后,姜沛皱眉怨道:“多大的人了,还照顾不好自己?身体不舒服不知道说吗?”
“呃……是我考虑不周,给你们添麻烦了”,霍钰瑶愧疚地低下头。
姜沛看着这个自卑的女孩,莫名地有些心疼她,很多事情明明不是她的错,可她却自责地揽下所有过错。
“别低头认错,你没有错”,他伸手抬起她的下颌。
姜沛觉得她太傻,傻傻得以为委屈自己就能得到别人的温柔以待,殊不知那种人眼里只有自己。
他方才还想说些训斥的劝导话,可在看看这个女孩眼里委屈自责的泪花后,姜沛最终无奈叹气。
“好了,累坏了吧!回去歇着吧!”
他帮霍钰瑶提着行李箱,直到送她到女生宿舍门口才放下。
转身离开之际,他又对霍钰瑶说了一句:“别自卑,你从来都不是别人的陪衬,从前不是,现在更不是。”
姜沛留下这句话后,便转身迈步朝着宿舍楼走廊尽头走去,留下霍钰瑶一人愣在原处久久不能平复。
医院给的宿舍就和国内普通本科院校一样,几张上下铺的铁架床,中间摆放几排带抽屉的木桌,天花板正中央还吊着一个摇头风扇,吹起风来嘎吱作响。
六人一间住得满当当,两三间宿舍公用一个公共卫生间。
刚推门进屋的时候,一股潮湿的尘味扑面而来,霍钰瑶不禁捂鼻,睁眼看清时,才发现是同事在打扫床铺,扫下的灰尘扬满整个房间。
“诶?霍医生你也住这一间吗?”
那位打扫床铺的女生转过脸来,霍钰瑶这才认出来她就是ICU那位年轻小护士,也是本次医疗队年龄最小的成员,不过二十岁的年纪。
她选了上铺的床,这间房又住了其他国家医疗队的人,唯一剩下的就只有她下铺那张空床了。
小护士顺手帮忙打扫了下铺的位置,一边自我介绍:“你应该还不认识我吧?我叫周晓魅,是去年毕业后校招进的医院,前半年有轮过骨科和普外科,后面才被定在ICU。”
霍钰瑶礼貌笑笑,没有与之深谈,而是接过她手里的抹布,自己打扫起床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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