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知意观察了几天,比起上了三十岁的胡素芬、黄秀敏,姚海林平日里更爱找年轻的缝纫女工们聊天。张英木讷、姜玉芝内向,也就剩何萍和方红梅和他能聊起来,而两者对比起来,姚海林更愿意和娇气漂亮的何萍多说几句。
但要说他再有什么越界的行为,好像又没有了。
暗中观察的周知意都要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想太多了,也许何萍只是那种军训会爱上教官、上学爱上老师、看病爱上医生的人,这个小小的工厂里唯二的男性除了快五十岁的版师戴向东外,正值壮年、又有钱的姚海林确实可以说是矮子里拔将军,看着还行了。
“小周啊,衣服做好多少了?”
周知意回过神来,回答姚海林的问题,“现在有四十件了。”
姚海林点点头,“行,你抱着那些衣服跟我来,我带你去打扣眼。”
他说完便转身朝厂房外走去,两手空空、姿态潇洒。
周知意匆忙的把四十件衣服抱在怀中,离开时对上何萍隐藏不住的嫉恨目光,她动作一顿,接着赶紧追出去。
小工厂做不到机器配备的那么齐全,像钟玲和姚海林两口子的工厂就只有做梭织类衣服的平车缝纫机、再加一台包边机,做针织类衣服的冚车缝纫机、做扣眼的锁眼机之类的机器都是没有的,所以做不了有弹力的针织类衣服,只能做衬衫、西装之类的衣服,扣眼也是需要到外面找别的工厂做。
姚海林带着周知意左拐右拐,在这一片错综复杂分布的众多工厂间走到占地面积最大的那家服装加工厂。
厂房内一个皮肤黝黑、腰间挂着一串钥匙的平头中年男人叼着根没点着的香烟,见姚海林过来,上来便是一句,“小扣眼五分、大扣眼一毛。”
姚海林皱眉,“老吴,怎么涨价了?”
吴乾咬着烟头,说话间有些含糊不清,“没办法啦,现在人工费都在涨,我又不是做慈善的。姚老板每天赚那么多钱,五分、一毛的就别讲价啦。”
姚海林眉头舒展,和对方吹捧起来,“我可不敢当,要说这片最能赚钱的,还是要属你们兄弟俩……”
周知意抱着一怀的西装,打量着周围的环境,这个工厂的面积至少是海林制衣厂的五倍,不提配备齐全的各式缝纫机,只工人数量她粗略的估算了一下,就有近百人,有男有女。
吴乾心安理得的把姚海林的吹捧听进耳中,这时才注意到他身后跟着的那个抱着一堆衣服的女孩,挑了下眉,“这阿妹长得够靓的,姚老板那块地是什么钟灵毓秀的福地,怎么能招到一个又一个的靓妹?”
姚海林笑得眼睛都要眯成一条细缝了,嘴上还在谦虚,“哪有,这姑娘是我家玲儿带过来的,我也就多照顾些。”
“弟妹贤惠。”吴乾语焉不详的赞了一句。
周知意站在一旁听得直皱眉,在这些中年男人的话中,她好似失去了作为一个人的权利,变成个花瓶般的物件,令人作呕。
“老板,不是要打扣眼吗?”周知意打断两个男人停不下来的话,故作没情商的嚷嚷道。
姚海林尴尬的朝吴乾笑笑,“她年纪小,不懂事,见谅。”
吴乾不在意的挥挥手,“走,我带你们去找锁扣眼的工人。”
一边往里面走,吴乾一边说道,“漂亮的人有特权啦,我哪会计较。说起来我弟弟之前也是遇到个漂亮但活像个刺头般的姑娘,在店里把他好一顿骂,说她那儿不是草船,别对着她放箭,还说阿坤长得像朵菊花似的,把他气得不行,有意思吧……”
周知意越听越面无表情,好熟悉啊,熟悉的就是她曾做过的事。
世界真小,这都能遇到那个到她面前贩箭的男老板他哥。
姚海林从没见过这么厉害的女人,惊讶的难以置信,“不能吧,坤哥多洋气一人啊,看着和二十出头的男青年没什么两样,哪里像菊花了。”
吴乾笑笑,“小辣椒故意呛他的,说不定是欲擒故纵。”
周知意:……我呕!欲你爹的纵!真不愧是哥俩,一个比一个能贩箭!
如果漂亮的人真的有特权,周知意希望是杀人不犯法的特权,她立刻把这些恶心的她隔夜饭都要吐出来的自信男人都杀了!统统杀了——
“衣服给我吧,扣眼位置和大小都标好了吧?”坐在锁眼机旁的短发中年女人朝周知意说道。
内心险些暴走的周知意被这么一打岔,仿佛打断施法般,她深吸了一口气,冷静下来,点点头,“标好了。”
调好宽度尺寸的机器严谨的执行,机针嗒嗒的流畅快速走了一圈,做出赏心悦目的工整扣眼。
周知意看着女工娴熟的动作,仿佛在欣赏一场特别的演出。
吴乾把人安排好后便离开了,姚海林站在锁眼机旁边等待着,西装前襟需要做两个大扣眼,左右两只袖子上各四个小扣眼,就算机器做得再快,需要些时间。
“小周这些天干得累吗?”姚海林无所事事,便拉着周知意聊天。
周知意真不想搭理他,可这人毕竟现在是自己的老板,“还好。”
姚海林只把她的冷淡当作是内向,自顾自热聊道,“你看你这么漂亮的女仔,做缝纫女工简直是暴殄天物,就应该做个老板娘享福才好,每天穿好看的衣服、再去烫个头发……”
正锁扣眼的中年女人动作一停,随即又赶紧做自己的事。
周知意也是一顿,抬眼深深看了姚海林一眼,她心中一直想不通的事情在此刻迎刃而解。
似是而非的言语会不会勾起一个年轻女孩心底的欲望,会不会将她引上歧路,看何萍就知道了,姚海林肯定对何萍说过类似的话。
“不想做老板娘。”周知意直截了当,完全不顺着姚海林的话往下说,看着很是木纳无趣的样子。
“果然是年纪还小。”姚海林干笑两声,聊不下去终于闭上了嘴。
周知意是真的不想做劳什子老板娘。
老板娘,“老板”二字缀在前面,旧时便是由“老板”一词延伸出来,老板的妻子叫做老板娘。虽然后来也指代一些女商人,但为什么不能直接叫做“女老板”?
“老板娘”一词就是男权社会背景下产生的,带着一种强烈的所属感,好似一定有那么个“老板”存在,他才是占据主导地位的商业决策者,而老板娘,大多只是千娇百媚的花瓶角色,抑或是陪着吃苦的奉献型角色;而“女老板”就不一样了,“女”字在前限定,完全独立的个体,甚至没有一个词叫做“老板夫”。
周知意把做好扣眼的西装抱回工厂,交给黄秀敏缝扣子。
何萍故意经过周知意的缝纫机,把她桌上的东西扫到地上,冷哼一声,发泄对她和姚海林一起离开这么长时间的不满。
周知意无奈的去捡掉了一地的剪刀、竹尺和裁片。
她只想做“女老板”,而不是“老板娘”。
姜玉芝从自己的缝纫机后抬起头来,看了一眼狼藉的地面,见何萍快要走到自己旁边,她赶紧抬胳膊挡住,认真的说,“离我远点,穿这么大个袖子来干活就是不行,像个大蝙蝠,还走哪儿带倒哪儿。”
何萍咬牙瞪她,“这叫蝙蝠衫!电影《迪斯科舞星》中主角穿的就是这个!是最时髦的衣服了!”
“居然真叫这个名字,我说对了,果然是像蝙蝠。”姜玉芝恍然大悟,但随即又有些不解,“大冬天的你就穿这么薄一件蝙蝠衣,你不冷吗?”
何萍要抓狂了,“蝙蝠衫!是蝙蝠衫!”
黄秀敏憋笑,连忙低下头去,帮着周知意捡东西。
周知意郁闷的心情也转好了些。
但没边界感的老板、当作情敌针对的同事、不想让任何人越过自己去的老员工,这个小小的制衣厂像养蛊般的乌烟瘴气,周知意已经不想在这里继续浪费自己的时间了。
西装做好了一批又一批,配套的西装裤也做了起来,姚海林还买来了一件要九百六十块的梵特杰衬衫,让版师戴向东照着衣服一模一样的打版,接下来做完西裤后全厂就要做这个衬衫。
许久没来制衣厂的钟玲风尘仆仆的疾行而来,一声声“老板娘”、“玲姐”的打招呼声,她却没像过去那样温和的一一回应,而是朝着姚海林直直走去。
姚海林正和何萍吹嘘梵特杰是多么有名的外国牌子货、是如何一件衣服卖将近一千块还有很多人愿意买,猝不及防被一堆钉着一小块布的名片砸中。
钟玲压着心里的火气,“你说你没空,就是忙着在厂里聊天吗?你知不知道现在店里也正是忙的时候,眼看下个月就要过年了,为了清之前的衣服库存,我和阿谦有时候忙得连饭都顾不上吃,你还要我去中门市场找面料?!这种事情你不能做吗?”
厂里所有人都好奇的看过来。
姚海林感受到周围那些目光,也有些恼了,把怀里的名片全都扔到桌上,“我这不是要呆在厂里盯着戴师傅打版,有个什么问题我都要赶紧和他沟通。”
被提及的戴向东眉头皱起深深的沟壑,嘴角两侧的皱纹更加明显,不高兴道,“我打版没有问题,衬衫这种款式我都做多少年了。”
“你在制衣厂又不用真的坐到缝纫机前做衣服,我就不信你能忙的一点时间都抽不出来。”钟玲冷着一张脸,向来温温柔柔的人生起气来更为吓人,“之前让我买扣子、买拉链,我想着东坝街就有摊贩在卖,我买就算了;现在找面料也要我去,还要我一定找到一模一样的面料,厂里的事情都推给我,那不如我们俩换换,你去店里,我来管厂里的事。”
周知意闻言眼睛亮起,颇为期待的看向钟玲。如果这两口子能够换一下,也许制衣厂能变好些。
却不想,姚海林很快就否决了,“那不成,你是女人,和客人更好沟通,推荐适合的衣服什么的,我哪行?”
“人吴坤也是个男的,他还不是每天在店里做生意?”钟玲气笑了,“你又要我管着店里的事,又要我买扣子、找面料,乱七八糟的事情都要我去做,我忙得过来吗?”
厂里所有人装鹌鹑,再有钱的两口子吵起来也和寻常夫妻差不多。
这时却有一个人大胆的发声。
“要不……”
周知意举起手来,所有人的目光不由得汇聚到她身上。
“这些事交由我来做?”周知意敏锐的察觉到这是个机会,可以让她跳出这个瓮中乱斗的小厂,从泥潭中脱身。
她努力争取道,“买扣子、买任何辅料,找面料,还有和戴师傅沟通制版的事、跟进衣服之后的生产,这些事情我都可以做。”
钟玲和姚海林两人俱是一愣,片刻后对视一眼,沉默不语。
第14章 中门市场
找面料、买扣子、配齐所有辅料;和版师沟通制版问题、跟进之后的衣服生产,这些工作在后来服装业发展成为专人负责的一个职业,而这个岗位称为——“跟单”。
钟玲和姚海林在周知意说完之后沉默了一会儿。
“行,那你以后就负责这些事情,你现在手头上的活就先……先拿给胡姐。”姚海林率先一口应下,不过是一个缝纫工变换了一下工作内容,哪怕周知意离开后需要再重新招一个人,每个月也才多支出八十块的工资,只等做出仿版的梵特杰衬衫,卖一件就能将这八十块赚回来。
总好过钟玲在这里逼逼赖赖拉着他吵架,姚海林此时正心头烦躁,没有察觉到向来是“木头美人”的周知意做出这种大胆提议的行为已经是崩人设了。
见姚海林答应,钟玲也没再说什么。周知意的提议实则是分走一部分她要做的事,钟玲本就忙不过来,有人能来替她分担,她自然也不会反对。
周知意就此,从一名缝纫女工变为了跟单。
她很快进入新身份,拿过姚海林扔到桌上的那堆名片,钟玲找回来的面料不少,但是比对原版的梵特杰衬衫来看,又全然不同。打个比方来说,钟玲找回来的面料就像是“汆”,而原版面料是“氽”,第一眼看着挺像,但细看又不一样。
原版梵特杰衬衫用的是一种冰蓝色的梭织面料,带着一点光泽感,厚度适中,摸上去还带着一丝凉感。
手指捻了几下布料,周知意在心里估摸,手感舒适,含棉量应该挺高;她又握着布料攥了一下,衬衫上没有出现太明显的褶皱,应该还含涤纶成分,这种聚酯纤维能使面料具有良好的回弹性,让面料挺括、不起皱。
与布料天天打交道的老师傅一摸布料就知道是哪一种,在大学时只上过两周面料课的周知意能做到的就只有大概的判断出可能含有的面料成分,而没有接受过这种教育的钟玲只能跟着感觉走,所以选回来一堆感觉像的面料,实则没有一个能用。
姚海林拿这件近一千块的梵特杰衬衫当宝贝,连钟玲都没能拿到手里、用实物对照着找面料,就更不可能把衣服给周知意了。
周知意只能靠记忆力尽量多的记住这件衬衫的面料特征,然后便出发了。
和东坝街一样,整个新宁市的面料商也集中在一块地方——中门市场,周知意曾为了买一块遮光的窗帘来过这边,但当时她搜寻的目标是处理零碎布头的店家,而今天,她才真正的、深入的进入这一片区域。
中门市场的历史并不久远。83年底,也就是一年多前,布票制度终结,一时间所有人都担心自己攒的布票会立刻失效,几乎恐慌性的引起布料抢购风波的;后来,随着服装市场的日益繁荣,各个纺织厂也在努力填补上加工行业对面料的需求,渐渐的,如春笋般,中门市场从几家棉布店慢慢发展成一条街的布料店,再到现在左右两条街的中门市场。
这些布料店背后基本都有自己的纺织厂,门店里只会放色板和少量的样布,如果有客户下订单,才会从工厂调货,整匹布运往制衣厂。
所以当周知意穿梭在这些布料店时,没有一家店的老板正视她。
一个年轻的、漂亮的女孩,一看就不像是会下单一整匹布的客户。
周知意看到一块已经很相似的布料,只不过是灰色的,她拎着那块样布问店老板,“我能看下这款面料的色卡吗?”
面料色卡,是面料商剪下同款面料所有颜色的一小块布汇整到一张卡纸上,标注好对应的色号,更方便客户下单。
店老板正在看报纸,闻声眼皮一撩,透过老花镜看了一眼周知意,接着屁股挪都没挪,睁眼说瞎话,“没有色卡。”
周知意纳闷,追问道,“就这一个颜色?”
店老板都不再看她了,目光被手里的报纸紧紧吸引,敷衍的应了一声,“对。”
周知意心里不解,从没听说哪个面料只做一个颜色,就算是八十年代轻工业还并不发达也不至于,在现代时她见过的那些面料色卡几乎都能拉开好几折,光一个粉色都能有四、五种,而这只不过相距三、四十年的时间。
想着这些,周知意又进了旁边一家布料店。
这家店是一个中年女老板,态度比前一家店的老板好些,在周知意提出看色卡的请求后,虽是有些不情不愿,但仍像是哄小孩玩似的,从桌子下的纸箱中翻出对应的色卡,递给周知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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