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痛?
呼吸轻滞,桓玉下意识抬眼去寻找谢衍,正好对上床边一双如墨般的眼。
透着股奇诡的冷淡。
桓玉有些茫然唤他:“谢衍……”
语气很轻,微不可闻。
谢衍木然伸出手,又多了些细微伤痕的手指落在她眉心,随后慢慢像下滑,激起一股轻微的刺痛。桓玉忍不住想躲,又觉得这痛意十分新鲜,于是并没有动。
最终手指落在了她泛白的唇上。桓玉听到他喃喃道:“怎么梦里都是病恹恹的模样。”
随后捏起她的下颌凑近,似乎想要吻出些血色来。他的手劲儿没有丝毫收敛,桓玉蹙眉道:“轻一点,你捏疼我了……”
他陡然顿住,有些迟缓地重复那个字眼:“……疼?”
他从未在她口中听过这个字。
刹那间谢衍意识到了什么,眼底焕发出别样神采,将指腹探进她唇齿间道:“掌珠,咬。”
桓玉嗅到了他身上轻微的药苦味和另一种古怪的、类似硝石的味道,又想起方才他那句梦里,陡然生出些不妙猜测,用尽身上的力气咬了下去。
谢衍呼吸一重,猛地起身拉起幔帐:“传太医――”
窗外透过的日光顷刻间落在了他们身上。
“所以他还做了什么?”桓玉问难得带了些委屈神色的谢悯。
这是她醒来的三个多月后,长安已经落了两场雪。
她刚醒来时宫里兵荒马乱了好几日,确认了她身体已毫无异样后谢衍又密不透风地看了起来,看样子不把她养到最康健时的模样绝不会放她出去。
谢衍表现得太不正常了,不让她见人,不让她外出,甚至不让她同旁人多说话,仿佛言语也能变成伤人的刀。他成夜成夜睡不着,目光从未离开过她身上,桓玉费了将近一个月才让他有了点“她再也不会离开”的实感,可以接受她见人了。
只是他仍陪在身边。
桓玉见了父母兄嫂,亲朋百官,敏锐地察觉到了他们对自己身旁谢衍的不满或恐惧。她消息颇为闭塞,后头即便上朝处理诸多杂事时他也一直在身边,是以又过了将近两个月还是不太清楚自己昏迷的几个月到底发生了什么。
直到半月前,她已经康健得不能再康健,甚至有些补过头的迹象,朝中诸多杂事已处理完,谢衍才终于松懈下来,而后――
因入冬染了风寒痛痛快快地病了一场。
她独自上朝的第一日,她阿爹就率先开始告状,而后战战兢兢了几个月被恐吓了好几次的百官也开始哭诉。桓玉被吵得浑浑噩噩回紫微殿,先去偏殿陪了谢衍一会儿――他怕将风寒传给桓玉同她分了房,在谢衍睡后又听李德和张太医诉苦,大抵是谢衍如何不爱惜身体。
桓玉有些气,可气又发不出,只对张太医道:“莫要听他的话用猛药,慢慢养着些,等将他体内残存药毒丹毒都除尽了再让他好起来。”
而后又听了数日百官轮流诉苦,一一安抚完又听他们对她自己溜须拍马一番后等来了谢悯和谢怀。
谢悯闻言恹恹偎在她身边不说话,谢怀则义愤填膺道:“她扔给了我们一道空白圣旨――玉玺私印都盖好的那种――说让我和谢悯自己写立储继位诏书!天底下哪有这样不称职的圣上!”
桓玉忍不住笑了声,问:“所以你们商量出什么没有?”
谢怀指了指谢悯道:“她说等她及笄时宣告女儿身再立太女……我?我要回陇右!我这辈子都不想看见成堆的奏折了!!”
“回陇右”这几个字让谢悯抬起头,她随手抽出一本册子肃容道:“过了年你就满十四,到了该定亲的年纪,这是我挑选出的长安城合适的小娘子的名册……”
谢怀匪夷所思道:“定亲?定什么亲?你才还没十二怎么就当起媒婆来了?!叔父将近而立之年才成亲我为什么要十几岁就成――”
话还未落,披着玄色大氅的谢衍便进了屋,睫毛上甚至沾了雪粒,如同世外谪仙。
他对上桓玉含笑眉眼,被雪浸冷的容色暖了几分,又慢条斯理看向谢怀:“我怎么?”
背后语人是非的谢怀丝毫不怵,高声重复道:“您成亲太晚!”
谢衍便看了一眼毫不心虚的桓玉,顿了顿道:“已经算早了。”
不然按掌珠的意思,他们要如今这段时日才成亲。
谢怀得了理,又扭头同谢悯据理力争:“听见没有?叔父说而立之年成亲都早……”
“他想早些成亲也不行啊,他该成亲的年纪阿玉才一丁点。”谢悯隐有些不耐烦,“又不是定亲就要成亲,你眼下定亲对陇右有好处……”
谢衍刚进来不久便被吵得头痛,握住桓玉的手毫不留恋地走了出去。
大雪初停,满地碎银。
桓玉望了一眼满地大雪,惬意道:“瑞雪兆丰年,明年收成定然不差。”
远远又瞧见一双男女向这边走来,似乎是谢悯挑选的东宫心腹。桓玉怕遇上他们又要受礼,下意识便拉着谢衍躲进角落。
谢衍便带着她走宫中少有人知的小路。
走着走着莫名觉得熟悉,桓玉恍然道:“这是当初我在国子监时你常带我走的那条。”
不免又想起几年前刚进国子监教书的日子,心生感慨。国子监也变了模样,如今都开设了女学,也多了盼盼女先生,同她以往做的事一样。
谢衍却突然想起了什么,对着身后某处招了招手,低声嘱咐金羽卫去做些什么。
桓玉醒来后连逐渐荒废的内功都精进了不少,此时也听到了谢衍在说什么,困惑道:“国子监为何也有暗室?”
这段时日谢衍又将宫里残留的机关修整了一遍,能毁的都毁了,不能毁的便一一带桓玉认过。
谢衍闻言身子一僵,还未找出借口,便见已把他摸得一清二楚的桓玉不可置信道:“……你该不会是偷看我讲学罢?”
他不否认也不承认,只默然站着,耳根却泛起一抹红。
桓玉心里百味杂陈,面上也有些热,轻咳了几声对那金羽卫道:“留着罢,我时不时便去暗中听上一听,顺带能给各个先生考评,还能瞧瞧学生们功课如何。格外出色的日后若金榜题名,吏部考核时便酌情松上一些,省得有人刻意打压……”
纵使她是出于好心,谢衍此等不喜读书之人还是被“暗中有人盯着做功课”这种事弄得心中一紧,推己及人含蓄问道:“是不是不大好?”
桓玉理所当然道:“我们那里可以这样的。”
谢衍便不再反驳,迟疑片刻才问道:“你想父母么?”
说的自然不是桓谨夫妻。
握着她的手攥紧了,桓玉并未为了安抚他说假话,老老实实道:“想,不过总会再见的。”
谢衍的手指便顺势抚上了她腕间佛珠,犹疑片刻终究没将自己于普度寺所求说出口,只状若无意道:“若能见到他们,他们会满意我么?”
桓玉道:“自然会。”
可心中仍有些不安,谢衍狐疑道:“果真?”
“我骗你做什么。”桓玉柔声道,“我喜欢的他们自然也会喜欢……”
夜幕渐沉,笼罩了他们成双背影。
风一更,雪一更。
乡心有归处,静候故园闻此声。
尾声
早上六点,桓玉一如往常醒了过来。
枕边放着厚厚的日记本,她随手翻开,最新的一页是她几十年前――昨夜写下的遗书。
她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心口,心脏有力地跳动着,像是每一个正常的二十岁的女孩。放下手的那一瞬间,她又看向自己手腕上的佛珠。
碧玉温润,经文细密。
是她熟悉的模样。
或许现在她应该坐上一会儿把另一个世界发生的所有事捋清,再好好回忆一下这个世界的事,可她已经等不及了。把那几页遗书撕下扔进卫生间的纸篓后,桓玉近乎迫切地打开了门。
开门的那一瞬间,她就看到了相见的人。
他的爸爸妈妈并肩坐在墙边互相倚靠着,像是在等待命运的宣判。在听到开门声的那一瞬他们齐齐看向她,眼中爆发出强烈的喜色:“阿玉!”
桓玉的眼泪顷刻间便落了下来。
“爸爸妈妈……”她在他们怀里抽泣了很久才勉强挤出一个笑,“我……我想去做个检查。”
检查结果出来的很快。
桓玉的主治医生看着她,像是在看一个奇迹,不过很快收敛了外露的情绪,微笑着说:“其实你原本的手术就很成功,只是因为你身体不好又想得太多,后续的健康状况才越来越差……不过现在明显不一样了。”
顿了顿,她又说,“你像是迎来了一场新生,不过很可惜我们还没检查出具体原因,这样的案例以前也有过……生命本身就是一场巨大的奇迹,医生有时也不能预料到会发生什么。”医生吐出一口气,对着面前这个聪明又漂亮的女孩张开双手,“无论如何,祝福你。”
桓玉温柔地抱住她:“谢谢。”
生命的确是一场无法预知的奇迹。
在说服父母独自前往普度寺还愿时,她这样想。
就像她从未注意过,寺中佛像和慧觉慧明师兄弟很像,而她和谢衍在晚年同样为这师兄弟铸了与这几乎一模一样的佛像。
就像她不清楚,为什么今天普度寺中没有一个游客,连僧人都很难看到。
就像……
跨过一百零八道石阶,她如愿以偿看见熟悉的那人年轻时的深邃眉眼。
就像我再次看见你。
这是世间最动人的奇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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