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片刻,叶星叹了口气,随手去摸腰间酒囊,“我真的很烦做选择。”
紧接着,她的动作蓦地一僵。
——系在腰间的锦囊不见了。
。
黑暗中,宴离淮缓缓睁开眼睛。
睡不着。
那种恐慌的焦虑感仿佛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着他的心脏,又在他快要窒息失控的时候,陡然松开了手。
他躺在卧榻上,看着被黑暗笼罩的屋顶,自|虐般感受着被情绪侵蚀的感觉。
越是怕什么,就越要逼着自己去克服它。比如阿娘惨死的那间犬舍,又比如腥锈刺鼻的血味,只有战胜了恐惧,才能理智地去思考那些被情绪所忽略掉的细节。
计划很顺利。他把叶星拉上了船,两人的关系不断拉近,即便中间有些小变数,但这都无伤大雅,因为叶星的立场已经开始偏向他了。
今日她没有杀他便是最好的证明。
而如今,叶星只要同意和他联手,铲除龙潭镖局,那么她今后就会彻底站在他这边。就像年少时那样,这条路无论有多么艰险,她总会陪在他身边。
可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
叶星绝不会是那种因为于心不忍,而留着隐患不除的人。那么她执意留着龙潭镖局一定有用……有什么用?
宴离淮闭上了眼睛,脑海中无数杂乱又荒唐的思绪被飞快剔除——也许,她护着龙潭镖局不是因为所谓的同僚情谊,而是为了自保。
不,不是自保,而是在提防他。
他的锋芒显露得太多了,从故意让叶星捅自己一刀开始,再到主动说出引来狼群环伺客栈的真相,以及最后彻底摊牌剿灭狼群的最终目的……
他在叶星面前太过于示弱,反而引起了她的警惕。
叶星的洞察力实在是太敏锐了。就算宴离淮刻意用性命与乖顺讨好做遮掩,她依然能轻易看穿这层伪装,察觉到这计划中最阴暗的一面。
——叶星清楚知道,她自己的存在,对于宴离淮来说,也是一种威胁。
无论他们的关系有多密切,她在明面上依旧是宴知洲的亲卫。而这条路已行至关键,所有人都在为了争夺“骨”而想尽办法铲除其他棋手,一旦局面走向失控,他身份面临暴露,首先要确保叶星不会反手真捅他一刀。
所以他必须要削弱叶星的势力。
宴离淮抬手盖住额头,无声骂了一句,下意识偏头看去。
他眼中的恹戾还没来得及敛去,瞳仁便猝不及防骤然一颤。
——卧榻对面七步远的距离,他看到叶星侧躺在床上,单手枕在头下,睁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他。
一阵诡异的沉默后,宴离淮试探着问:“怎么了?”
没有声音。
宴离淮察觉到不对劲,坐起身,手隐隐按住腰间束带,“……叶星?”
依旧没有回答。
宴离淮走到叶星身边,才发现她看的其实不是他,而是卧榻旁边的窗户。
他抬手在叶星面前晃了晃。叶星没有任何反应,仿佛陷入了什么梦境一样。
那一瞬间,宴离淮脑中忽然闪过几道零碎片段——几天前的屋檐上,他看到叶星偏头低声和人聊着什么,但她身边根本没有任何人。
——方才他和叶星说话时,叶星视线忽然游离到他身后的角落里,那目光明明是察觉到危险的警觉,然而这间屋子里除了他和叶星之外,没有第三个人。
“……你知道我从来不信鬼神这种东西的,对吧?”
叶星没有回应,依旧在看着窗户。
“啊,是幻觉吗?”宴离淮在床边蹲下,挽起叶星的袖口,说:“虽然知道你不信任我,但也用不着连生病这种事都瞒着我吧?我又不会对你做什么。”
叶星自然听不见他的话。
宴离淮无可奈何地按了按鼻梁,正打算抽出腰间针袋时,余光忽然瞥见了什么。
他犹豫了一瞬,最终决定放下针袋,伸手探向她腰间。
他单手摘下锦囊,刚要扯开系带时,忽然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扣住了手腕。
窗外惊雷轰鸣爆闪,映亮叶星半边眉眼。她坐在床上,垂散在腰侧的黑发拂过宴离淮的手背,那一黑一灰异色眸底沾染着冷冽的寒意。
“如果不想死的话,我劝你别碰它。”
第047章 047
宴离淮缓缓抬起头, 眯眸迎上叶星的目光。
闪雷转瞬即逝,黑暗再次降临。
短暂的僵持过后,宴离淮轻笑一声, 说:“……我说我其实是来给你看病的, 你信么?”
叶星面无表情:“我没事。”
“幻觉出现多久了?”宴离淮没松开锦囊,顺势坐在了床边,另一只手覆上叶星的额头,说:“我好好奇, 那个人究竟是谁, 能让你瞒到现在也不说。”
叶星一直以为自己刚刚只是在做梦而已,并不清楚宴离淮是怎么看出她身体出现问题的,还以为是他医术精湛的原因。她沉默地看了他片刻,觉得可能藏不住, 也懒得再掩饰,便问:“能治好吗?”
宴离淮慢慢收拢掌心, 估量了下锦囊里东西的大小,面上微笑道:“当然能。这天底下还没有我医不了的病。”
然而叶星却皱了下眉, 似是在纠结什么, 半晌后,她垂眸道:“不, 再等等。”
她的声音很轻,仿佛喃喃自语。
宴离淮隐约猜到了什么, 但没明说,只歪头懒洋洋地道:“你这种病患我见得太多了, 遇到点小病便以为自己过两日就能痊愈, 总是一拖再拖,结果到最后拖成了重症, 再想治的话不仅更遭罪,钱也花得多。”
说话间,宴离淮试探性地抽了抽手,但没成功,索性另一只手撑在叶星腿侧,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叶星抬眸瞥他一眼,“龙潭镖局有的是钱,亏不了你。”
“能亲自为小少主治病,我倒贴钱都乐意。”宴离淮身材挺拔,即便倾身,也要比叶星略高一些,以他这个角度看去,隐有几分居高临下的意味,他说:“我指的是,你这几日,幻觉出现得更频繁了吧?”
叶星略微后仰,随口道:“这几天没睡好,又接连出了这么多事,神经紧绷,幻觉频繁点很正常。”
幻觉频繁点很正常?
“……啊,我好心痛。”宴离淮略微倾身凑近叶星,有些委屈道:“你现在跟我说话,连敷衍都懒得敷衍了。”
两人鼻尖相触,叶星抬眸看着他,轻声说:“放心吧,死不了。前世我们在这客栈里待了近六十天,如今时间已经过半,这病再拖也不至于连十多天都坚持不到。”
“还有,”叶星抬指抵着他的肩颈,将人推远了些,继而从他手里抽回锦囊,平静地说:“我刚刚说的那句话,并不是警告,而是忠告。”
宴离淮顿了一下,才想起是那句“最好别碰它”。
叶星自顾掀被下床,点燃桌边几盏烛灯,打开锦囊系带,随口说:“这东海珠里面藏着剧毒,应该和初代药毒一样,会通过皮肤接触传染。”
宴离淮揉了揉手腕,看着叶星的背影,有些诧异地挑起眉,道:“我还以为,你不会把这东西给我。”
他们刚才因为龙潭镖局的事情一直僵持不下,谁也不肯退步,以至于到最后也没争出个结果。
如今冷静下来,宴离淮才意识到自己这步棋走得太急了。这么逼迫叶星,不仅不会让她妥协,反而会引来她的反感,稍有不慎,这么多天为了接近她而辛苦布下的谋划,全都会被推回到原点。
但他没想到,叶星本来也没打算一直把这东海珠藏着掖着。毕竟这东海珠里面的毒,除了贺兰图以外,只有宴离淮能解。她不过是单纯地想拖一会时间,让他吃些教训,免得以后再敢跟她耍这些小心思。
叶星没告诉他真相,只淡声道:“只要你不动龙潭镖局,我们的合作仍然有效。”
宴离淮完全没想到叶星会主动退步,当即见好就收,爽快答应——反正等龙潭镖局的内鬼威胁到叶星时,她到时自然会亲自动手。就算内鬼不出现,其他人威胁到他,他大可以用发现内鬼的借口除掉那人。
他藏下心思,起身走到桌边。便见昏光之下,一颗颜色暗沉的珠子静静立在手帕中央。那手帕在烛光下白得亮眼,便衬得那东海珠异常地黑。
“东海珠不是白色的吗?”宴离淮扯了把椅子坐下,随手拿起放在一旁的朱笔,然后用笔尾轻轻推了下东海珠。随着珠子缓慢滚动,他才发现,那所谓的“黑色珠面”,其实是珠内缭绕弥漫的毒烟。
叶星靠坐在桌边,用发带绑着头发,说:“你知道这里面是什么毒吗?”
“难说。”宴离淮看着东海珠,“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里面的东西一旦散出来,我们恐怕活不过半炷香。”
“这东西和第一代药毒所制成的毒药陷阱完全不同。”叶星皱了皱眉,道:“一旦剥开珠面,无论我们多么小心提防,都会中毒。”
换句话说,这道用东海珠制造的陷阱,防的不只是训练者,而是所有意图打开它的人。
但这根本没道理。
既然那半药人不想将东海珠里的秘密告知别人,大可以把这秘密永远藏在心底,根本不需要再多此一举,非要把线索藏进毒里。
那么换个角度来看……或许贺兰图给她的并不是真正的东海珠?
但这也说不通。
叶星当时根本不了解半药人和图坤之间的联系,就算她日后派人真调查出什么,也不可能发现他们有过赠礼往来这么细致的事。如果贺兰图想要藏下东海珠,根本没必要再告诉她半药人的事。
是想利用东海珠杀了她吗?
可这种方式实在是太拙劣了。
如果贺兰图发现叶星身份有异,那么就应该知道以叶星的能力,必定会轻易识破这种陷阱。倘若事情败露,贺兰图的身份也会暴露,这种做法简直得不偿失。
况且,贺兰图在客栈中一直行事低调,如果她不主动去找叶星,叶星根本不会把多余的注意力放到她身上。
贺兰图一直规避锋芒,为的就是保护藏在住客中间的夫君,根本不可能再去做这么鲁莽的事。
保护夫君……
叶星隐约猜测到了什么,开口问:“你觉得,这里面真的藏了关于‘骨’的线索吗?”
宴离淮隔着手帕拾起东海珠,移到烛光前,正打算看看这里面有没有放什么东西,闻言后道:“贺兰图若是想要‘骨’,必然不会再多此一举把东海珠给我们。可她既然给了,那就说明她有不能明说的事情要告诉我们。”
“如果她想向我们传递信息,有很多种比这更简单又安全的法子。”叶星目光看向那东海珠,哂道:“何必用这种费时费力又耗费性命的方法。”
那东海珠内部已经被毒烟彻底笼罩,即便在烛光映照下,也只能看到里面一团模糊不清的黑影。
“如果我们把贺兰图当做争夺‘骨’的一方,那么她这段日子的种种行为在我们来看都变得极为矛盾怪异。”宴离淮放下东海珠,说:“但如果我们把她和她的夫君划分到‘中立’的一方,她的这些行为,倒是有一种不那么牵强的解释。”
叶星也猜到了他的意思,“你是说……”她欲言又止,最终想了个合适的措辞,说:“这其实是一场‘考验’?”
话一出口,叶星神色变得有些微妙。
这实在是太奇怪了。
这座客栈里的住客人人都心怀鬼胎,但大家不管做什么,都是以自身的利益为出发点去行动。但是贺兰图……她们不争不抢,也不显露锋芒,只是待在无人在意的角落,沉默地看着住客们的一举一动,等待着狼群被肃清,离开客栈。
比起温顺无害与世无争、只想着离开客栈的“羔羊”,贺兰图其实更像是在背后的操控棋局的人。
但不同于青雄寨的残暴,宴离淮的算计,叶星的决绝,贺兰图的做事手段,倒有一种格格不入的仁慈。
在这座波云诡谲的客栈里,北漠商队是唯一一个即便被人陷害中伤,也没有出手报复别人的人。
叶星想到这,有些头疼地按了按额角,“这里难道是什么疯子聚集地吗?”
“所有人都在为了一个从没见过的东西进行夺命角逐,非要相互厮杀争个高低。”宴离淮半开玩笑地说:“我倒觉得,这里更像是南阳王府的练武场。”
这其实是一句非常不好笑的笑话,但叶星却从这话里联想到了什么,她沉思片刻,说:“想要争抢秘宝的人只有两种人,一种是世子一派,打算用这东西操控狼群屠城的人。另一种是像你和我一样,想要彻底毁灭狼群的人。”
宴离淮身体靠在椅背上,手里转着朱笔,说:“如果陈晔成了青雄寨盯上的目标,那就说明,他和宴知洲的目的并不一致。或者说,陈晔的存在,已经威胁到了宴知洲。”
“如果陈晔能假死瞒过青雄寨的眼线,甚至能瞒过图坤,藏在客栈里。”叶星神色凝重,“那么他就有可能再假死第二次,换个身份,继续藏在住客之间。”
两人对视了一眼。
对于那个答案,他们心照不宣。
“有没有一种可能……那半药人其实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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