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离淮仍记得当初救他的原因。倒也不是什么路见不平匡扶正义,他才懒得去管旁人的死活,那时他连自身都难保。
他救他,只是因为他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年龄还那么小,在对于绝对强势的人面前,纵使拼尽全力,也不过是不痛不痒的一击。甚至还会被那人笑谈一句自不量力,继而更为放肆地欺压。
明明他们从没做错什么。
同样的烦心事宴离淮见一次就够了,实在不想再看第二眼惹人心烦。
更何况那部落是他到达目的地的最快路径,他又不想为了几个蛮匪委屈自己绕远路。再加上他那时刚和叶星闹掰,心情实在不好,便顺手拿那几个蛮匪消消气了。
他还真没想到当时顺手救的跟屁虫,竟会跟在自己身边这么多年。
宴离淮看着梵尘,目光深长欣慰,有一种父亲终于把儿子抚养大的感慨:
“明明只相差不过四五岁,怎么搞得我像是什么快入土的人一样。”
梵尘低头行礼得更恭敬了,“属下不是这个意思……”
“罢了罢了,我开玩笑的。”宴离淮想拍拍他的肩,然而看到他肩上沾染的血迹后,半抬的手不动声色地放下了,“不过,这些年倒也多亏了你,如果没有你在的话,我的计划不会进展得这么顺利。”
梵尘眼神亮了几分,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宴离淮却不再和他主仆情深,回身去看那木箱了,“都尽数在里面了?”
梵尘立马回神,“是。两位住客的遗物都在里面了,不过属下看了两眼,都是些普通物件,没什么特别的。”
宴离淮点点头,打开木盒,一股浓烈的血腥味霎时弥散开来。他屏息摆了摆手,但见一套血色披衣躺在木箱里,本是白色的罩衫喷溅着大片褐色血迹,足以可见当时的场面有多惨烈。
他捏起衣服未沾染血迹的一角,轻轻放到了桌上,对梵尘吩咐:“查查衣服里有没有缝着什么暗袋。”
“是。”
宴离淮翻找着其他物品,发现里面不过都是些各国特色的瓷器小摆件,摆件底座还用朱笔记录着当时的心情。
“看来这人倒是过得不错,宴知洲并没有再加派人手追杀他。”
梵尘问:“难不成他们真的是在江湖上结了仇,才被人毒害的?”
“不像。用狼毒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方式报怨,不是傻子就是极端疯子。”宴离淮说:“外面群狼环伺凶险万分,傻子应该活不到现在。至于做事不顾后果的疯子……我也不可能让他活到现在。”
宴离淮说着,随手一翻,发现箱子里全是那些白瓷摆件,“这里面都是孩童玩的玩物,看来这人性格挺随和的,应该不会结什么血仇。”
梵尘道:“两人的包袱里都是这些小物什,可能是专做这种瓷器生意的游商。”
宴离淮不置可否,他隐隐觉得这些东西对寻找下毒真凶的用处不大,便随手把物件放到桌面上,却听这时一声极不寻常的脆响传来。
空心的?
宴离淮掂了掂手上的白瓷小鹿,思索片刻,继而虔诚地说:“反正二位黄泉路上,也用不上这些累赘了。二位多有得罪。”
哐当——
造工精巧的小鹿自空中划出一条凌厉轨迹,在撞至墙面的瞬间,身体霎时四分五裂,如雪般的碎片叮铃落地,然而在这空旷的暗室内,却显得格外尖锐刺耳。
梵尘低头一看,便见碎片中央,竟有一枚指腹大小的褐色药丸。许是为了防止有人发现瓷器中的端倪,那药丸外面还裹着一层白色泥面,以防瓷器和药丸碰撞时发出声音。
梵尘弯腰正要去捡,却被宴离淮沉声制止:“别动。”
宴离淮撩起衣摆蹲下,用夹子轻轻拨了拨那药丸,“最初代的药毒,可通过皮肤接触中毒。一旦染毒,就会像画上那些人一样皮肤溃烂而死。”
“这东西竟然还有初代?”梵尘瞪大了眼睛,“怪不得龙潭镖局的少主体内药血如此强劲……想来必是经过改良后的药毒了。”
宴离淮没搭这话,稳稳地夹起那药丸,“这东西是个彻彻底底的失败品,本应该在十年前就已被尽数销毁,怎么会在他手上?”
梵尘起身去拿空药罐,想着公子同他说过的事,“或许是逃出炼药场时顺手带走的?”
宴离淮冷笑一声:“炼药场的人宁可看到阎王爷,也不愿意看这东西一眼,更何况顺手带走。”他打量着那药丸,道:“如此看来,他当初逃跑的原因,也并非全是因为难以忍受折磨。”
梵尘将药罐递给宴离淮,待那药丸装入瓶中后,小心翼翼将它封好,“公子,那剩下的瓷器……?”
“都砸了吧。”
宴离淮拿起一白瓷摆件,放在掌中转了转,发现这东西造工精巧,完全没有任何能从外部打开的缺口,“看样子是为了特意封住秘密而造的。”
“那下毒之人怕是完全没想到,他要找的东西,就在这不起眼的物什里。”
。
叶星虽表面答应了宴离淮和他合作,但其实并不急着去那住客房间查找线索。
毕竟,以宴离淮的处事方式,恐怕早就抢先一步将那住客的东西查验一遍了。就算找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也大概率不会同她分享。
“那人只不过把我当成备用计划了。”客栈一楼的酒堂,叶星轻轻转着手中酒盏,对白小星道:“你们也没必要再去那住客的房间了,万一被其他人发现,很容易引人误会。”
毕竟眼下客栈人心惶惶,离奇荒诞的事情太多,所有人都需要一个解释,所有人都需要一个发泄口。若是不慎陷进流言最中心,恐怕会惹来极大的麻烦。
坐在对面的白小星点点头,“属下去的时候,那杂役正搬着一木箱往外走,想来定是把那两住客的东西都搜刮得干干净净。想不到那客栈老板看着心善,原来是想让我们龙潭镖局做挡箭牌,果然知人知面不知心,真是可恶。”
坐在他旁边的一黑衣人闻言,用筷子敲了他一下,“说什么傻话?你也是跟着少主经历过大场面的人,怎么能用非黑即白、好坏之分断定别人?”
“嘶,疼疼疼——师姐你轻点!”白小星捂着额头直往后躲,“我这是在帮少主说话……”
凌息顿时冷下脸,“别叫我师姐。”
白小星惊觉失言,立时收了嘻嘻哈哈的性子,低声说:“我错了,凌姐。”
凌息为了让白小星长记性,将他眼前的香酥鸡和蒜炒青菜调了个位置,在白小星绝望地目光下,压低声音教训道:
“你现在已经不是南安王府的训练者了,你是龙潭镖局的人,是朝廷的人。那些在练武场上和你厮杀的人,才不是你的师兄师姐。”
白小星心想当初若不是凌息在深夜偷偷教她比武技巧,他恐怕早就死在那练武场上了,这样的人,不就是他的师姐吗。
他不知道凌息为什么会这么排斥这个称呼,不过在凌息冰冷的目光下,他也不敢多问,只老实点头道,“知道了,凌姐。”
凌息又把叶星面前的奶黄包和香酥鸡掉了个位置,转移火力:“少主整日不是喝酒就是吃甜的,本就对身体不好,如今又受了伤,小心伤口愈合更慢。”
叶星却笑了笑,“知道了知道了。”
凌息问:“小少主笑什么?”
叶星倒了杯酒,推到身边的空位前,看着那酒杯,支着下巴轻声感慨:“还记得四年前我刚当上少主的时候,我们四个经常像现在这般饮酒笑谈。”
第011章 011
凌息望着那空落落的座位,“还记得以往任务完成后,我们必定会找个酒楼好好大吃一顿。不为别的,只为我们在任务结束后,仍有命聚在一起。”
白小星正沮丧地扒拉着那盘蒜炒青菜,闻言后,默默将蒜炒青菜往那边推了推,“沉洛姐最爱吃的就是青菜了,每次去酒楼,别人都是点叫花鸡、红烧肉,只有沉洛姐要了半桌子素炒菜。”
叶星又喝了一口酒,冷白的脸颊微微泛着血色,补充道:“尤其是辣炒白菜,她有一次连吃了三盘,比你吃荷叶鸡的速度都快。”
白小星完全没听明白少主话中深意,连连点头,压低声音说:“对对,那次是什么时候来着……想起来了,好像是我们帮世子殿下运送一批药材,结果途中遭遇山匪埋伏那次。我们险些就回不来了。”
叶星撑着下巴,“她回来后特意点了三盘辣炒白菜,说是庆祝自己劫后余生。”
凌息不由想起以往他们四个人坐在桌前高举酒杯,谈天论月时的恣意景象,常年肃冷英气的面容也稍有霁色。
她说:“我们这几个人里面,就属沉洛最乐观,我记得每次她喝醉时总说,等赚够了钱就离开皇城,找个海岛建个大房子,平平淡淡过完一生。”
但其实谁都知道,他们的身份太过特殊,就算已经离开南阳王府,在皇城第一大镖局当职,却也难以真正摆脱世子的掌控。
就算这些年有不少侥幸逃出南阳王府的人,但都不到半个月就被抓了回来。
甚至有人放弃了逃离皇城的最佳时机,孤身一人跑到大理寺去报官,然而却被当成衣衫褴褛疯疯癫癫的乞丐,连大理寺的院门都没踏进去半步。
没有人会相信清风朗月的世子殿下,会做出这么残忍的事情。
无论是逃跑的训练者,还是跑去报官的,最后的结局都是被抓回南阳王府,在训练者的被迫围观下,遭受重刑后被处死,无一例外。
所以,仅仅是想要离开这里平淡地过完这一生,对于他们来说,却已是不亚于天方夜谭的幻想。
叶星摇头轻哂,“……如果她还活着的话,这个梦想可能真的会实现。”
如果仔细听的话,这其实是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就好像只要沉洛活着离开了客栈,就一定会彻底脱离世子的掌控一样。
但可惜桌上的另外两人一个喝了酒心事重重,一个神经大条专注于偷肉吃,完全没意会到叶星话中几不可察的深意。
凌息还以为是少主自责于那场引出狼王的计划出现疏漏。她放下木筷,轻轻掀开窄袖,只见袖口下,赫然露出一小节黑若枯枝的手腕。
那手腕处皮肤异常干燥粗糙,肤色焦黑如碳,青紫色的药毒呈蛛网状沿着血管一路向上延伸,与白皙修长的手形成最强烈的冲击对比。
——那是药血对身体产生的严重副作用之一。
凌息肃声说:“若不是小少主将我们带进镖局,恐怕我们还在炼药场里日夜替那谋逆反贼试药,或是在练武场和同龄人相互残杀。”
叶星伸手帮她拉下衣袖,“小心些,别让人看到了。”
凌息要比叶星大上四岁,一直将叶星当成家人看待,明明性子比叶星还冷,可安慰起人来却如同长姐安慰妹妹般温柔随和:
“小少主不要过分苛责自己,你已经做得足够好了。人无完人,就算是战场上的常胜将军,也不可能次次都能准确推测未知的危险。更何况是史书古籍中无一记载的神秘狼群。如果不是小少主在,我们绝不可能活到现在。”
“况且,就算是时间重来一次,沉洛也必定会为了小少主做出同样的选择。”
这些叶星其实都明白。如果不是那日喝得伶仃大醉,又被宴离淮故意刺激,她或许也不会说出那些过于情绪化的话。
他们这些自幼在南安王府长大的人,从踏进南安王府大门的那一刻起,就被打上了死亡的烙印,那些与生死擦肩而过的瞬间,都会成为一种诅咒,如影随形地纠缠他们的一生。
那些可能今日和你笑着打招呼的人,明日就是练武场上你死我活的对手。和你无话不谈的挚友,可能下个月就去了炼药场,到最后连个全尸都看不见。
不只是身边人,就连他们自己也一样,说不定哪天稍有不慎,就成为了别人的剑下亡魂。
叶星走到现在,已经记不太清身边那些已死之人的面容了,只隐约记得这其中大多数人只是十多岁的孩子。
经历了太多生死,他们已从最开始恐惧到躲在被窝里偷偷大哭,到如今直面死亡的淡然平静。似乎他们都心照不宣地认为,对于南安王府里深受残酷折磨的训练者来说,死亡或许才是他们彻底的解脱。
叶星端着酒杯朝那满杯轻轻碰了下,轻声道:“所以啊,这次一定要成功肃清狼群,离开这座客栈,不能让沉洛白白牺牲。”
凌息碰杯道:“对,不过是几头狼而已,比这更煎熬的事情我们都经历过,没什么过不去的。”
白小星端着被迫倒满的白开水,也跟着碰了一杯,“不过,说到狼群,我倒突然想起一个怪事,前天晚上那一批被狼咬伤的人已经都发病了。”
两人目光看向他。
白小星顿了顿,神秘兮兮地看了眼周围,压低声音说:“可那个北漠商队的管事,到现在还什么事也没有,真是奇怪。”
叶星和凌息对视了一眼,凌息问:“他被咬了?你确定吗?”
白小星点头:“我亲眼看到的,他那条胳膊鲜血淋漓的,绝对错不了。”
凌息皱了皱眉,“那晚天色昏暗,场面又极度混乱,很多人身上都带着伤,会不会只是划伤或者抓伤?毕竟如果被狼抓伤的话并不会中毒。”
白小星:“不不不,我还是能分清咬伤和抓伤的。临走前那管事还瞪了我们一眼,我正要瞪回去的时候,恰巧发现他胳膊上有块咬痕,虽然伤口不算深……”
凌息看着他。
白小星在凌息眼皮子底下,明目张胆地夹了两块肉,飞速塞进嘴里,“凌师、凌息姐你要相信我的眼睛,绝对不会错。”
凌息倒不是不相信白小星的能力,只不过这件事实在是太过匪夷所思,除非那管事体内也有药血,不然怎么可能到现在还没毒发?
她正思索着其他可能性,却听叶星这时问白小星:“你今日见到那管事了吗?”
白小星摇了摇头,“没有,他这两天都是托手下来传信的。不过今天我还没回复他,算了,等吃完饭再去吧。”
叶星道:“先不用,我要见他一面。”
凌息问:“少主可有什么想法?”
“我中毒的时候好像听到过那北漠管事被咬了的传言。”叶星没解释究竟是从何处听到的,“当时喝多了酒,又受了伤,脑袋昏昏沉沉的就忘了。”
叶星揉了揉额角,“果然,喝酒误事。”
凌息和白小星对视了一眼,皱了皱眉:“那人怎么可能……难道是……”凌息并没有说出后半句,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叶星。
叶星自然明白她的想法,“这是唯一能解释得通的原因了。究竟是不是这样,要见他一面才能确定。”
白小星道:“那管事总找我们龙潭镖局的茬,也不知道主动过来找我们究竟有什么事,要不属下多叫几个人跟着少主吧。”
“不必。他既然要派手下偷偷摸摸费事传信,却不亲自过来寻我,显然是被人控制在了房间里。”
“若是我们贸然去找他,必然会引来其他人无端警觉。而且,”叶星扫了眼周围,附近的几张桌子已经坐满了龙潭镖局的人,远处柜台后的管钱的掌柜正磕着瓜子和小厮闲聊,余光时不时警惕地瞟向黑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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