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迫。”宴离淮轻轻念了一遍这两个字,接着像是由此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似的,饶有兴味地说:“……看来你比我想象得还要谦虚啊,竟然把费尽一切心思想办法活下去,说成仅仅只是因为巧合才导致的‘被迫’。”
陈召深深盯着宴离淮。
宴离淮微微一笑,接着说:“当然,你第一次选择‘同归于尽’的确是迫不得已。而你能和狼毒感染者独处一室的情况下安全无恙地活下来,也确实是意料之外的巧合。但第二次‘同归于尽’,应该就不算是什么迫不得已的选择了吧?——那可是你精心谋划的一出苦肉计。”
哐当——
锁链剧烈挣动的声响在狭窄的暗室里清晰回荡。
浓烈的血腥味肆意冲撞着鼻腔,陈召无意识皱紧了眉,周遭那些极不正常的响动和惊恐的呼声混杂在一起,在耳边汇聚成了浸水似的嗡鸣。
……怎么回事?
浑浑噩噩间,陈召隐约发觉自己的胳膊正被什么人紧紧抓着,那人手上的力道不断收紧,他甚至能感觉到指甲正隔着衣料一点点陷进肉里的钝痛——那也许是狼毒开始毒发的师弟。
不,他不能就这么坐以待毙,应该做些什么……抬起胳膊,对,抬起胳膊然后推开他……
或者,干脆什么都不做,就这样让他也感染狼毒,然后再杀了那群毫无防备的守卫。这不是他最开始就期待的结果吗?反正就算没有他,御光派的计划也会照常进行,只是浪费一世而已,只是一世……
“师兄,醒醒——!”
陈召猛地睁开双眼。
和预想到的画面完全不同,那张狰狞可怖的面容并没有出现在眼前,而是直直地站在他们对面的墙边,站在幽烛铺散的光影中。就像民间经常说起的怪谈里,那种站在荒宅院角下的鬼影。
陈召没理会身边紧抓着自己的余陵,声音嘶哑地试探问:“……师弟?”
师弟缓缓抬头,那道极不寻常的声音再次响起。陈召这才发现,师弟的脖子正被一条嵌进墙里的铁链牢牢拴着,他上半张脸陷在昏暗里,看不太清神情。而右腕处的伤口因为沾染了狼血开始变得溃烂,鲜血正沿着指尖缓慢垂落。
啪嗒。啪嗒。
“……当时我的手下其实只是想用他来吓唬一下你们。毕竟你们其中一个人已经吓到险些就要把那个秘密说出去了,只要再‘变本加厉’一些,或许就能让你们彻底精神崩溃,从而借机套取点我们想听的东西。”
“况且,我们当时也不知道一个普普通通的御光派弟子,背后的真实身份竟然这么令人……震惊。”
说到这,宴离淮耸肩笑了笑,坦然地说:
“所以,就是这么个‘阴差阳错的巧合’,让你意识到了,这间暗室并非真的那么‘密不透风’,我们正在暗处监视着你们的一举一动。”
“而你在那种极度混乱,并且对外界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想到了就干脆就这样将计就计——也就是利用余陵——把这间随时会取你性命的暗室,变成能让你平安躲过所有能设想到的危机,活到最后的避难处。”
他微笑着评价:“这可真是一场豪赌,对吧?”
第103章 103
余陵在昏暗里踉跄着站起身, 走向墙边。
守卫身下的血泊仍在缓慢地向外蔓延,他缓缓放下捂着脸的手,任由那浓烈的腥锈味冲击着鼻腔, 在喉咙里面翻搅。
上一次因为这味道吐到大哭, 是什么时候来着?
他怔怔看着前方那堵墙,忽然在心里想。
是师弟死的时候吗?
他记不太清了。
他在这地方待的实在是太久了。他只隐约记得,那股令人作呕的味道自从在师弟死后,就无时无刻不在鼻间徘徊。在数不清的日夜里, 它就像是沉疴一般缠绕进浑浊的空气中, 一层层附着在他疲惫又麻木的身体里。
他其实已经习惯了这种感觉,任由自己的身体和思绪被那些恐惧所吞噬,在黑暗里变得迟钝:适应令人作呕的腥腐,适应狭小密闭的房间, 适应刻意逃避去回想自己亲手杀了师弟的那一天。
他颤抖地抬起手,指尖碰上墙面的血迹。
没有幻象里那种野兽或鬼影的扑食, 那只是一摊再普通不过的鲜血,随着时间而变得冰冷, 变得干枯, 最后就像角落里那些青苔一样与砖墙融为一体,半隐在压抑的昏暗里。
“……客栈老板为什么会来抓我们?师兄你要找的东西到底是什么?还有, 还有外面那些怪物为什么会围在这里?所有莫名其妙的事都撞在一起了,师兄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
余陵闭上眼, 瑟缩似的蜷起手指。
“为什么所有人都信了那种话?少掌门就是因为信了那种鬼话,才会做出那么荒谬的事……”
“师兄, 你与我一起长大, 难道你也信那种事吗?你信吗?啊?”
余陵当然会信,甚至对此一直深信不疑。
在当初狼群毫无征兆地围攻这里时, 客栈内所有人都因为外面那些未知的怪物而感到仓皇不安……只有陈召,只有他清楚知道这里发生的离奇吊诡的一切。而且,为了应付那些意料外的突发状况,他甚至还为此谋划出了一系列堪称天衣无缝的“重生”大计。
在那种一无所知的险境里,他们除了信任陈召,还能做什么呢?
他们似乎别无选择。
而事实证明,陈召说的那些话也确实都是真的——那些怪物其实不止有沙石群旁边那几十头,沙丘后面还有更多。而沙尘暴会在半个月后突然降临,届时狼群也会因为无法忍受风沙的侵袭开始袭击客栈。
所以,他根本没有理由不去信任陈召,他的判断并没有错,其实是师弟……
“算了吧,师兄,别再骗自己了。”
那道熟悉的声音再次打断了他,随即冷笑着说:“如果你真的相信他的话,为什么还要一直逃避去面对我的死呢?”
我……
余陵张了张口,可喉咙里就像是堵了颗石块似的,生生将他的话音卡得不上不下。
“难道你真的是因为对于亲手杀了我而感到愧疚吗?”他在余陵的背后轻声说:“如果大家都能重生的话,那么你为什么还会感到愧疚呢?明明只要大家都死了,我就能‘重生’,不是吗?”
“还是说,因为你也很惧怕死亡?”
我没有……
“或者说,你其实一直在逃避。你不敢去怀疑陈召,怀疑这个在年少时就与你相识的人——因为陈召是你带进御光派的。”他轻笑了一下,伴着砖缝里渗出的一丝凉风,在他耳边极尽残忍地说:“是你,是你把那些本该被朝廷挂在官道上示众的土匪带进御光派的。”
“所以,你不敢去回想这些天以来关于陈召的所有事情,因为你认为,如果他真的一直在欺骗我们,一直在利用我们,那么你就是害死我们的凶手,你才是害死少掌门的真正凶手。”
不是,不是我……
余陵死死捂住嘴,试图挡住从齿缝间溢出的低泣。
泪水很快模糊了他的视线,理智不断被模糊的大脑让耳朵只能分辨出艰难呼吸而发出的嗡鸣,但他却依旧能清晰感知到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就像是难以摆脱的梦魇,他的师弟仿佛就站在他的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发出冷漠的嘲笑,嘲笑着他的无能,嘲笑着他的懦弱。
然后,他听见师弟轻轻地问:“……为什么不说出来?”
余陵低下头,想要把自己蜷缩起来。
“你害怕被客栈老板他们发现你的存在,对吗?”
师弟的声音依旧挥之不散。
“你一直不相信龙潭的小少主和客栈老板说的那些话,对吗?!”
余陵在他的逼问下徒劳地摇着头,泪珠沿着指间滑落。就在啪嗒落地的同时,师弟骤然拔高了声音,在他耳边尖锐地喝道:“余陵,抬起头来看看!看看你当初无比信任的人,究竟是怎么一步步把我们推向深渊的——”
就像是被牵动丝线的木偶一般,余陵身体陡然一僵,随即怔怔地抬起头。他的手仍屈指抵着墙面,走廊幽灯明灭,将手背上那道早已结痂的伤痕映出一条长影,就像是平地与深渊之间的分界线。
余陵迟钝地眨了下眼睛,墙上的斑驳血迹仿佛变成了黏腻的流沙,手背上的结痂在恍惚中开始撕裂,露出皮开肉绽的血痕。紧接着,他看到那黑色的、如流沙般的鲜血顺着墙面缓缓流淌,就如同汇入大海的河流一样,划过他的指节,漫过他的伤口,与另一颗深红的血珠撞在一起。
——师弟是因为伤口沾染了狼血才毒发的。
如果陈召当初真的打算杀了他的话,为什么不用同一种方式?这难道不是当下“最好的选择”吗?
余陵的肩膀微微颤抖,指甲切压着砖缝。
明明,明明只需要利用师弟的血,就能让他们再一次感染狼毒……就像客栈老板说的那样,即便无法感染所有住客,最起码也会给那些守卫带来麻烦,让他们暂时没什么余力去对付御光派。
可陈召为什么最后却选择了要先杀死他,然后再自杀这种方法?
。
他需要一个安全的方法。
陈召倚坐在暗室一角,闭着双眼,在脑中飞快地想。
这个方法不能太极端,余陵的性命才是最重要的。但也不能太温和,既然客栈老板派来的那群人能在师弟狼毒发作前就察觉到异常,那么也极有可能察觉到他两次“同归于尽”的方法太过不同。
他绝不能让他们察觉到自己其实才是整件事情的幕后主使,更不能让他们以为余陵会知道些什么……但他也不能就这么做一个普通无知的御光派底层弟子,如果那个身份不明的客栈老板发现他们没什么用处,一定会把他们除掉。
他需要向他们暗示些什么,或者说,在“无意间”透露些什么。就像是鱼钩上的诱饵,让他们只能被动地随着他的想法往前走,却永远也得不到真正想要的东西。
所以,这场“同归于尽”的戏码要足够完美。只有这样,他才能一直留在这里,避开外面那些危机,查清那个客栈老板的真实身份。
这是一场豪赌,也是一场博弈。
“和我无关……放我出去……”
余陵颤抖的低喃声在不远处清晰响起,引得陈召眉间微皱。
只要这其中哪怕任何一个谨小慎微的步骤出现差错,他就有可能丢掉性命——或者比这更糟,他极有可能在查清客栈老板身份之前,反被对方先一步发现底牌,而恰巧,那个与他作对的老板和他一样是个重生过的人。
“师兄,师兄……陈召!”
陈召慢慢睁开眼睛,眼底似乎还残留着现实与噩梦交错难辨的迷茫和余惊。而余陵仍在拽着他的胳膊,兀自呢喃:“师兄,我真的快撑不住了,但凡他们给我一个痛快,我都认了,可、可……”
“不行,”陈召适时按了按额角,疲惫道:“我们绝对不能说……”
几乎和预料到的相同,余陵闻言后猛然抬头,崩溃地喊道:“为何不能说?少掌门死了!师弟也死了!我们最终也会是他们那个下场,我们守着秘密到底是为了谁?!”
“余陵,慎言!”陈召打断他,低声道:“……御光派长老曾经多么风光,如今却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只要此事功成,御光派便是八荒人人畏惧的第一门派。”
“可我们享受不到了……我们真的能等到那天吗……”
陈召在黑暗里看着余陵神经质地呢喃,紧接着,他就像是骤然崩断的弦一样,突然推开陈召,起身去拍打墙壁,“放我出去,我要说,我都告诉你们!”
……还不够,他“暗示”的还不够多。
陈召撑着带伤的手臂,起身挡住余陵,低声咬牙道:“你若是说了,少掌门就白死了!”
——多么可怜。
陈召看着疯狂拍打墙壁的余陵,心里淡淡地想。
仅仅是因为在黑暗陌生的地方待了几天,杀了自己看着长大的师弟,就崩溃到了这种程度,甚至连那些深信不疑的“重生”计划都全部抛在了脑后。
余陵还在无助地敲打着墙壁,声音颤抖断续。
——多么像曾经的他。
陈召狠切了下手腕的伤口,在那短短瞬间收回思绪,他缓缓并拢五指,语气轻而缓,仿佛在对那一夜死在刀剑下的兄弟们说:“……对不住了,师弟。到时我亲自去地下给你赔罪。”
嗖——
陈召其实并不确定自己究竟有没有听见那细微的破空声,他看着自己对准余陵后心的手忽然僵在半空,紧接着不受控制地无力垂下。
时间仿佛在无限放缓。
闪烁的烛光下,他看到了余陵惊忡地回过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而他背后的墙门正缓缓打开,露出几道逆光而立的身影。随后,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在视线里越来越模糊,越来越远,最终被漆黑的屋顶所替代。
脚步声和说话声回荡在这血腥而又狭窄的房间里。
永远不会有人注意到陈召嘴角轻轻勾起、转瞬而过的弧度。
第104章 104
“但这场豪赌还远没有结束, 不是吗?”
在那和当初近乎相同的血腥味与尘埃浮荡的昏光里,陈召抬手轻轻按了按侧颈,像是在摸之前毒针的伤口, 说:“的确, 我确实活到了最后。但如果二公子非要把它说成是一场骗局的话……”
他稍顿了一下,随后略微牵动起嘴角,露出个不冷不热的笑容,“未免有些太过牵强了吧?”
宴离淮挑起半边眉梢。
“既然二公子说了, 我曾在那间密室里发现了一些端倪, 那么你应该知道,我也没什么再用‘同归于尽’这个不得已的‘下策’,去保守那个秘密的必要了。”陈召说:“只要我想办法继续留在那里,也许就能试探出你的真实身份, 如果运气好一点的话,甚至还能知道关于那些秘宝的线索。”
“但如果我当初就那么‘自尽’的话, ”他微一耸肩,嘲弄地说:“虽然这或许能守住秘密, 但同样, 我也仍旧对你的身份一无所知。哪怕我能再侥幸重生一次,可我依然对少主和你毫无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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