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芙猛然回过神来,抽出自己的手:“我不冷。”
兰利目光炯炯:“抱歉,我只是担心你。”
贝芙没说话,等再抬头看过去的时候,男人已经消失不见。
她握紧手又松开,手掌濡湿,手指慢慢一根根蜷缩在袖口里,仿佛有一根细丝线,一头勒在她的手腕上,另一头消失在空气中……
无形无色,越嵌越紧。
贝芙浅浅的吸了一口气,缓缓呼出,把脑海里多余的想法尽数放空——别在意那个男人,别引起他的注意,小心一点,再谨慎一点。
服务机器人挽起她的袖口准备抽血,兰利站在一旁,想要吸引她的注意力。
“贝芙,不怕。”
(好粗的针头……)
贝芙:“……”
他强调:“没什么好怕的。”
(好大的针管,要抽五管血么……)
“咳,兰利,我听得见。”贝芙单手指了指脑袋。
兰利结巴:“什……”
(什么?!)
贝芙:“嘘。”
冰凉的酒精棉球擦过胳膊肘的皮肤,针尖扎进静脉血管,暗红的血液顺着导管汩汩流出。
她转过头去,学着某人夸张的心声,揶揄道:“好大的针头,好粗的针管~”
兰利震惊,然后脸颊慢慢红到了耳根,满脸都写着尴尬。
贝芙觉得有些好笑,他估计以为自己无时无刻都可以听到旁人的心声。
她轻咳一下:“是的,没错,我知道你现在在想什么。”
兰利结结巴巴道:“不,不是,我没有,其实……”(贝芙贝芙贝芙拜托别……)
眼前脸蛋涨得通红的少年脑子里层层叠叠回响着她的名字,就像一个小复读机。
“好啦好啦。”贝芙戴好兜帽回到自己的队列里,“嘘,我只能在别人说话的时候听见,如果你保持沉默,我就听不到了。”
兰利眼睛一亮,开口又要说些什么,然后紧紧闭上嘴用力点了点头。
“呃,其实也不用那么紧张。”
贝芙发现了,如果不集中注意力的话,在人这么多的地方,是很难分辨出某一句特定的心声具体属于谁的。
轮到兰利抽血了。
少年白白净净的一张脸顿时没了血色。
他喃喃道:“贝芙,贝芙我不怕。”(我只是……)
“是的,你不怕,只是晕针而已。”贝芙丢掉摁压止血的棉球,没有揭穿他。
她一手把他的脸转过来:“看着我就好了。”
兰利听话地点点头:“嗯。”
(贝芙贝芙贝芙……)
贝芙皱眉:“你到底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她的语气并不算很好,甚至可以说得上是嫌弃。
但某只卷毛小绵羊眼睛亮晶晶:“我只是觉得,你还活着。”(太好了……)
声音低落,带着不安,就好像随时会再失去她。
贝芙耸了耸肩状似无意说道:“那你的担心多余了,因为我好像不会死。”
兰利反驳:“那不一样。”
(会痛会哭会害怕……)
他握住她的手腕:“我可以感觉到。”
(即使你自己不知道……)
贝芙退后一步,把手挣脱出来,机器人摁住了想要起身的兰利。
“你能看见什么?”她看着他的眼睛,“不要骗我,我想知道。”
-
一楼大厅拐角的休憩室。
楚乌:“放开。”
江云哆哆嗦嗦地松开。
“她对那个人类,完全不害怕,不畏惧,不生气……甚至。”楚乌再次检查了一遍,确定项圈上的所有神经元即便是最微末的部分都工作正常。
“她甚至在为见到他而感到喜悦,即便没有表现出来,但她的大脑出现了久违的放松与欣喜。”
江云没说话。
一连串如同数据报告一般的语句,听起来平静得好似毫无波纹起伏的海面。
可他感觉楚乌大人好像要裂开。
“而她在对上我视线的那一刻,没有了,那点点高兴都没有了。”
江云弱弱地为小人类辩解:“人类会害怕我们是正常的,商店内的人类都会统一注射抗应激的钝化药物,小漂亮她都没……”
楚乌反驳:“她不害怕我,我已经把所有能够影响到她心情的负面情绪都隔离,她只是……”
门口一阵机械波动打断他的话,服务机器人提醒江云到时间要去配合几项检查。
江云不太放心楚乌只身留在这里:“大人我很快就回来,以及您最好还是别看实时影像了。”
他还是第一次见重度分离焦虑症可怕到这种地步。
楚乌没搭理他。
江云一步三回头的走了,空气陷入死寂的沉默,只有机器人打开检查设备的电子波动清脆微响。
“她只是讨厌我。”
楚乌不得不承认被他忽视的事实:她从来就没有身体接触障碍症。
“她只是本能在抗拒我而已。”
第27章 明白
窗外的天昏暗又浑浊, 阴沉沉地压下来。
休憩室内的光线凄凄惨惨洒在地毯上,男人站在一扇光墙前,一动不动, 维持这个姿势许久。
前辈推掉了工作赶到这里, 一进来看见的就是在投影墙前仿佛站成一尊雕像的楚乌。
“前辈,我不明白。”出声的同时, 他变成了一坨小小的黑色球体啪唧掉在地上。
投影墙同步画面里的少女正在挽起袖子抽血,少年则紧紧的抓住她另一只手, 似乎是在小声地出声安慰着。
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值得紧张的事情发生,楚乌大人却变成了第三形态。
他的核不太稳定, 会是因为什么?
前辈用一条触爪把他抓起来,放在自己头顶:“这样会感觉好些么?”
楚乌:“我感觉不太好。”
这样平静的对话,恍惚间,他们好像又回到了那间白房间。
每次在实验之后,还是P-139的前辈就会将小家伙放在自己身体上比较柔软的部分,用触爪和绒毛拥着。
前辈知道, 这个时候的楚乌只想听他说说话。
无论说些什么都好,于是他不再用敬语:“因为什么?”
楚乌软趴趴得任由触爪摆弄,重复道:“我不明白,为什么她讨厌我。”
“是她,不是它么?”前辈关掉投影仪,坐下来。
“她是女孩子, 漂亮, 非常有野性的活力……她已经接受我提供的拟态环境, 允许我投喂食物, 可是她为什么……”楚乌很小声地问道,“为什么还是抗拒我?”
前辈球体表面的玫瑰色绒毛海浪一般起伏:“还记得我和你说的么, 人类的第一眼印象。”
——要是它并不喜欢你,第一眼就会很讨厌你。
楚乌很想说点什么反驳,但他对于异界生物,嗯,对人类的了解确实没有前辈多。
他怔了一会儿:“可她都不了解我。”
前辈:“……”
这傻孩子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人类怎么可能了解他们,那小得可怜的脑容量与认知,恐怕在意识到他们是什么物种的那一刻,就会无法承受直面真相的代价。
他还是试着开解:“你希望她变成疯子或者傻子么?”
楚乌:“不。”
前辈无奈:“那她永远都不会有机会了解你,最多只习惯你的人类拟态。”
“可是……”
“没有可是,让我们换一下思维方式,楚乌大人,人类很脆弱,也很顽强,它们的基因有着与众不同的活跃程度,首要目标是生存与繁衍,因此,在任何困难的条件下,都会不计一切手段活下去。”
楚乌静静听着。
“你为她提供适宜的生存环境,投喂她必须的食物。”前辈的触爪习惯性优雅地比划,“这两项不过是感情纽带建立的基石。”
楚乌思索:“我还带她出去玩……”
两次,虽然两次都不太愉快。
他从肚子里掏出手札,触爪呲拉撕下一页三两下扯成碎片:“这里,关于感情纽带的部分,一点用都没有。”
终于不再是生闷气的死样子,这个时候看起来倒是有一点点生机了。
前辈松了一口气,极快将碎纸片抓拢往空中一抹,纸片变成无数个透明泡泡。
楚乌一点都不想玩这个游戏,他已经不是过去那个什么也不知道的小家伙,这种哄幼崽的把戏他一点也不感兴趣。
泡泡会自发形成画面,就像是故事一样。
玫瑰粉的绒毛拨动着其中一只泡泡,让它落在楚乌的头顶。
画面中是一栋精巧的黑白两色大楼。
“公司会为收容的每一只人类都提供舒适居住的笼,符合个人口味的基本营养食物,还会不定期组织各种活动,人类不会对公司产生感情纽带,因为这只是它们最基本的生理需求。”
前辈叹了口气,楚乌的这个形态看不出表情,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在听。
“或许会感到安全,但也就仅此而已。”他拨动着另外几枚泡泡,继续说道,“更深一步的感情纽带是满足精神需求之后,才能一步步构建,比如说。”
楚乌翻阅手札:“家庭,友谊,爱情,亲密关系,归属感,联络感等等……”
他想到自己在制作拟态环境的时候看到的一些片段:小人类没有生理上父亲的记忆,生理上的母亲也逝世了。
她过得不太好。
楚乌小声说:“她觉得自己没有家。”
前辈顿了一下,继续说道:“首先,在不健康,或者不健全的家庭环境成长中的人类多多少少会有一些表层或者深层的心理创伤,它们有更强的抗压能力,却也更容易陷入自我毁灭的倾向中。”
他问:“这听起来很矛盾,对不对?”
没有回答,楚乌在放空。
如果以人类世界的标准定义来看——她没有家,在这里也没有。
因为他只是一厢情愿地把自己鼓捣出来的所有强加在她身上,希望得到她的回应与示好,不想要她抗拒自己……
他太急切了。
前辈的一条触肢挥了挥:“你还在听吗?”
楚乌忽然滚下来,在地毯上滚了好几圈:“不,前辈,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
他认真说道:“我应该先尝试了解她。”
前辈:“……”
这孩子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奇怪的话么。
他轻咳一声:“大人,从来没听过谁会主动去了解人类的内心。”
楚乌语气坚定:“我知道,这很困难。”
前辈想了想,咳了一声:“最好别直接将神经元放进她的脑子里,那只会适得其反。”
楚乌扑腾爬过去,又蠕动着爬过来,激动扭着S曲线:“当然,我会尊重她的需求,了解她的喜好,成为她的朋友,与她组成家庭……”
前辈越听越觉得不对劲。
他倒吸一口冷气:“事实上,我想你需要的不是一只人类。”
但很明显的,某只接近智障程度的傻小子已经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完全听不进去了。
楚乌停住:“我现在就想要见到她。”
他在地上弹了两下:“我会做的很好,就像过去所有的考核一样,都拿到3S。”
前辈说不出话。
考核标准上可没有将异界生物,尤其是人类,作为家庭成员,呃,以宠物身份作为家庭成员相处,是他想的那样么?
某只球已经滚出休憩室。
前辈跟上去。
-
备用大厅里,兰利正在抽血。
贝芙听见自己一字一句地问道:“你在我的脑子里,看到了什么?”
少年下意识偏头,躲闪着她的视线,贝芙直接捏起他的下巴。
兰利嘴巴抿地紧紧,眼神奇怪而悲切,就像是在可怜她。
贝芙松开手:“好,那就和以前一样,继续当我们不认识。”
“不。”兰利语气急促起来,“不要。”
贝芙抱胸说道:“我是不是该提醒你,罗丝阿姨和老杰克没有领证,我们没有任何关系,无论生理还是法律。”
她本来就一无所有,那又怎样,她不需要任何人的可怜。
“我能看见你的伤口上的血痂。”
(黯红血珠咸腥的铁锈味……)
“我能听到你疲惫的心跳。”
(鼓动得要挤破喉腔……)
兰利的眼睛里有一种粘稠的忧伤:“贝芙,我都能看见。”
(所有,一次又一次承受的伤害……)
贝芙面无表情紧闭上嘴巴。
眼前一阵头晕目眩,她伸手想要捂住眼睛,手指触碰的那一刻下意识痉挛着蜷缩,用力的捂住半张脸。
肩膀高高耸起,好像这样就能铸起坚不可摧的城墙。
她在发抖。
兰利终于抽完最后一管血,无视了机器人伸过来的止血棉球,快步上前托住她。
贝芙这才没有瘫软着跪到地上。
她嘴唇抿着绷紧:“不,你说的那些……”
大脑尝试回想,急迫与惊恐才将将升起,就奇怪的消失不见,思绪很平静,平静得好似所有的惊慌失措都被黑洞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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