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贝芙,你可以退学。
退学,怎么可能?
贝芙缩着肩膀拒绝了。
妈妈对她唯一的遗言就是好好读书。
在学校外,他们会找虫子取乐。
他们都一样。
他想要自己求饶,说出更多卑微到泥里的讨好。
她偏不。
贝芙发抖的牙齿紧紧咬住嘴唇,胡乱地擦掉脸上的水渍。
昏沉的大脑此时此刻,清醒得不能再清醒,胸腔发出几声古怪的震动。
它在笑。
楚乌看到过其他人类笑起来的模样,唇瓣会弯起,咧开露出里面的牙齿,眼睛也会有着同样愉悦的弧度。
但他没见过。
被淋湿的人类将长长的头发往后捋,漆黑睫毛蝶翼般抖动。
那笑声很浅,甚至只是从小小的鼻子里发出来的两三下气音,却带着无法忽视的辛辣……
它在愤怒,为什么?
因为他对它旺盛的表达欲没有做出足够的反应吗?
楚乌的神经元极快翻阅手札。
※无视人类的需求也是一种破坏信任的行为。
注:感情纽带需要循序渐进培养。
他真应该先全部通读一遍。
既然都已经这样,楚乌也不是很执着,因为比起感情纽带,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处理。
水的蒸发可以带走大量体温,这只小人类不愿意褪下那些脏兮兮的布料以便更好散热,那么,他只能采取这种比较原始的降温方式。
见效确实非常快。
但伤口处理……
它会愿意让自己碰那条受伤的后肢吗。
第05章 希望
楚乌靠近,伸手。
对方没有反抗,非常温驯。
不反抗么,不,它的警惕从来就没有消失过,黑亮亮的眼睛里闪着什么主意。
“嗬!”
修长白皙,遍布灰尘与擦伤的腿目标明确朝着他脑袋右侧太阳穴踢了过来。
好险,就差一点点。
楚乌的神经元几乎要炸开。
亿万分之一秒,他控制住了拟态右手的力气——如果不小心造成骨折的情况,比皮外伤要更难处理。
贝芙试着抽了抽腿。
握的太稳,抽不回来。
可惜了。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这一脚要是踢中太阳穴,也许能有机会击晕对方。
他怎么能反应这么快。
握住脚踝的手,石块一样牢固,是记忆里陌生又熟悉的感觉,上一次,她就是这样被拖出来……
他说:“放轻松。”
又是那种呢喃让人汗毛竖立起来的恶心语调。
“你要做什么?”
贝芙开始怀疑这个男人脑子哪个地方有问题,噢不,她及时再一次止住自己尝试探究变态的思维。
“嘶——!”
小腿上刺痛袭来,她痛到满脸煞白,像条被甩到砧板的鱼那样撑着身体弹了起来想要挣扎离开。
一条腿被男人死死夹在胳膊下。
另一条腿,小腿传来的感觉……绝对,那个男人在用刀还是什么东西,剥她的皮肉。
无异于酷刑。
即将痛晕过去,意识涣散的最后一刻,贝芙脑海里冒出一个诡异的想法。
——他不会吃人吧。
……
贝芙没有被吃掉。
但她觉得自己不太好。
那个男人再一次离开,时间在昏暗的房间里没有概念。
身上的衣服被滚烫的体温烘干,贝芙蜷起来,在角落里瑟瑟发抖,每一次挪动小腿,都带来剧烈的痛感。
原本只是掌心大小的剐蹭掉皮的口子变得足有两只手掌那么大,发黄的脓液让它显得泥泞不堪,创面周围一圈明显的红肿凸起。
她用手指压了压,褪色下去的红很快又出现。
[野人给小鸟带来食物,水源,还有希望。]
希望?
在寒战中,贝芙听到脑海里响起的电子音,心里涌出一种强烈的恶心。
她的伤口在恶化,也许已经感染了,高烧就是最先到来的提醒。
[你的脸色很苍白。]
当然,血压下降的供血不足,失温,渐扩散到全身多个组织器官,短短24h内就会出现至少2个器官的功能衰竭。
[你不想活下去吗?]
贝芙没有回应这句废话。
她小口小口地喘息,将所有的精力都留给大脑,下一次在那个男人到来的时候,要想办法,搞到抗生素,到底要怎么做,怎么能够让一个无法沟通的……
[你知道的,我激活的时间有限,不打算试着向我求助么,知更鸟小姐。]
你办不到。
贝芙闭上了眼睛,如果这个系统真的有点屁用,为什么还要她自己逃出去。
[体温处于高热中怎么久大脑还没有休克变成傻子,你应该感谢我,做出努力回到正轨上的回报,而不是对我的能力报以嗤之以鼻的态度,还有怀疑。]
贝芙:“……”
她的想法没有隐私么。
一种沉重的疲倦,像冬日里吸饱水的棉袄紧紧裹在她的精神与身体上。
[世界选中了你。]
不,世界Fxxk了我。
贝芙的嘴角翘起来一点,意识再一次陷入混沌。
楚乌回来的时候,几乎要心肺骤停。
他不明白,一切都和预想的不一样:为什么有效的降温过后,人类的体温却升得更高;为什么处理过它的后肢创面,伤口愈合的速度反而下降了。
前辈小心翼翼:「您知道的,它是人类吧。」
前辈更加小心翼翼:「您知道,独特属于您的种族,伤越重愈合越快的性质,是并不常见的特性吧。」
楚乌神经元抽了抽。
前辈弱弱提议:「大人,要不还是别再折磨它了。」
前辈搭续的神经元非常小幅度又震动一下:「以及,如果是您真的有养宠需求的话,总部任君挑选,只是一句话的功夫。」
楚乌:「不,这样不符合规则。」
前辈:「……」
其实,自行救助收留野生人类也不合规。
但上面既然没有阻止,那说明这么做也不会影响什么,只是可怜那只受伤生病的小家伙,可能要再受点苦。
他上次只是顺嘴这么一提,完全没想到楚乌就这么顺势决定收留对方了。
楚乌:「你去忙吧。」
前辈:「好的^ ^」
经过筛选培育上市的人类都拥有疫苗证书,分店还赠送绝育套餐,食物与必需的日常用品都一应俱全,显然是比自己从救助到收养一只病恹恹的野生人类更具有性价比,轻松又便捷的选择。
但楚乌胸腔里的核闷闷的。
他说不上来这是一种什么奇怪的感觉。
楚乌并没有成功地养过什么生物,偶尔在看见同事花园里欣欣向荣的花草的时候,胸腔里的核会感到有些空。
就好像……
里面本来应该有什么存在。
同事的宠物们总是在楚乌拜访的时候就躲起来,像是感受到什么可怕散发着强大威胁的东西一样。
更不要说触碰,对方宁愿陷入僵死。
楚乌把地上昏迷的小家伙抱起来。
好轻,好软。
也许把它送走是个好主意,黑头发这么稀有,然后它就会过上衣食无忧的好日子,健健康康地生活……
他细细地扫视。
越看,越觉得这只人类每一处都很特别。
皮肤有一种莹润的玉质感,凌乱的黑发衬得那张小小的脸蛋愈发苍白,眼睑和嘴唇都透着不正常的红色。
美丽的,脆弱的,有野性的小东西,和商店里的人类完全不同。
楚乌屏住呼吸。
它伸出几根纤细的手指,抓住了他腰腹处的布料。
事实上,拟态的布料也是他本体的一部分,完完全全将触感传递。
楚乌沉浸在这种细腻的触感中无法自拔。
在昏迷中,它身上的警惕消失不见,喉咙里偶尔会发出几声呢喃。
细弱的,意味不明的。
嗅闻起来有些酸涩的音节。
※人类的语言体系,对于异界生物研究学者而言,至今还是个未解之谜,一次性养两只或以上的人类情况下,它们会有非常高频率的交流。
※休憩状态的人类会梦语,如果散发出负面气息,可以进行采取适当的行动唤醒触摸效应。
注:肢体触碰一定要温和。
楚乌的舌尖抵过牙齿。
“放轻松。”
他温习着那个词汇,又看了看自己拟态的手,非常生涩地放在小人类长长散乱的黑发上方,不知为何有些紧张。
楚乌不太理解。
这种既无法传递也无法吸收能量的肢体交互有什么作用。
但手札上这么写了。
对了,可以触碰的地方是非敏感区域。
手指捋过头发,落在后背的瞬间,被拢在怀里的人很明显地朝向他瑟缩一下,那几根纤细的手指用上了一些力气,抓地更紧。
靠近的动作像烙印在深处的本能,驱使身体躲避着未知的不友好。
温热的鼻息拍打在楚乌的胸膛。
他知道这种行为,是人类作为哺乳动物潜意识里对提供安全感对象的依恋。
它在这样脆弱的情况下,选择依赖他……即便只是因为对于生的渴望。
楚乌的神经元莫名战栗。
恐惧,害怕,但对他好奇,愤怒,甚至靠近,再没有第二个人类如此特别。
修长小腿迈动的时候,身后飘动美丽的黑色头发;四处张望,会缓缓转动漂亮的眼珠;以及,如此旺盛丰沛的表达欲。
拟态下的每一根神经脉络都在嗡鸣,潮浪起伏般显出本体将这只小东西完全包裹,吞噬享用它的所有。
楚乌掐掉了四处发散的神经元。
他仔仔细细地翻阅手札,确定了多轻的力道才不会伤害到人类后,将拟态的手上控制力量的神经元完全卸掉,认真地继续尝试触摸效应。
这种感觉非常陌生。
从传承记忆来看,他的种族不需要任何接触就能传递必要的信息,除非在生命中的某些特定阶段遇到的特殊情况,才会进行肢体交互。
他对于这种意料之外的触感,有些微醺地格外沉迷。
又或者说,从碰到这只小人类的那一刻起,一切都已经脱离预想既定的轨道。
楚乌专注地看着。
它纤细鼓动的脖颈,凉滑的黑发,还有,微弱起伏的脊背,指腹的触感在神经元成像描摹出这具身体有多么清瘦。
贝芙又做梦了。
她梦见自己睡在一颗死掉的太阳里。
太阳的表面有好多垂落的羽毛,雪花一样簌簌凋零,太阳的心脏像一颗融化的金子,水一般黑漆漆地从她指尖漏掉,往四面八方的尽头流淌。
她尝试着拢住它们,却徒劳地握住空气。
贝芙看见斜斜的一只箭羽插在空洞的心脏上,想起来一个很古老的传说,很久以前,天上有十个太阳,后裔射掉了九个。
要是拔掉箭的话,那些流走的金子会回到镂空的心脏上吗?
这颗太阳会回到天上吗,有两个太阳的话会怎么样呢。
思绪将要陷入永恒的静止。
她似乎听见时间流动的声音。
第06章 擦洗
贝芙忽然感觉自己好烫,由内而外地灼热,好像自己也要变成一颗活生生的火球。
她努力地趴在死寂的太阳上,用脸贴了贴,想把自己的热量渡给它,叫它活过来。
太热了,热到有些意识模糊。
贝芙看见一只小鸟落在太阳的心脏里。
它有着黯淡蓝色的翅膀,灰色的胸羽和深黑色的鸟喙。
太阳伸出长长的触爪,柔柔地顺着小鸟背上的羽毛,直到它慢慢闭上眼睛。
然后,太阳不见了。
羽毛,心脏,触爪,全部消失。
蓝色的小鸟惊慌失措挥动翅膀,却不会飞。
好笨的一只鸟。
贝芙嗤嗤笑着想到。
下一刻,她的意识仿佛也随着那只惊慌的鸟儿,一并坠入潮湿的海。
与此同时。
有一个温和,沉缓的男音,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
冷漠而生涩重复:“放轻松。”
古怪的,呢喃般的,不带有任何情绪的三个音节,像一拍一拍涌过来的海浪,轻轻地推着她的脊背,把她托到干渴的岸上。
好热,好渴,好饿。
贝芙睁开眼睛。
[停尸间检测到更新。]
[死因:伤口感染。]
昏暗的视野里,尘灰在彩窗落进来的光线里飞扬,落地彩窗的木质包边上,有几个斑驳指印。
贝芙艰难地坐起来,摸了摸肚子,干瘪的胃袋里空空如也。
[知更鸟小姐,恭喜你,这一次存活记录是,两天零九个小时。]
智障系统,恭喜?
她更愿意相信自己是高烧烧坏脑子死掉的。
身体的温度依旧滚烫的不正常,但有过上一次被水浇透后的对比,贝芙觉得现在的情况也不是不能忍受。
她默默地听着那个电子音。
脑子里冒出一个可笑的想法,仿佛有人给她这毫无价值的人生账号,加了一个死亡自动回档buff,就为了看她在这怪异的世界里垂死挣扎。
[还有三分钟。]
还有三分钟,那个男人会回来。
贝芙站起来往某个方向走去,她停下了脚步,视线之中,空空如也。
——没有横幅,没有粥,没有水。
对,这些东西是那个男人第二次离开后出现在房间里的。
贝芙努力思考着,忽视钝钝的大脑因运转而不断产生针刺样突突疼痛感,下意识舔了舔唇,口舌因为回想那碗粥的热度和甜味而不断分泌唾液。
[你会明白我的重要性。]
几乎是同时,她听到疯狂跳动的心跳声,不正常的,震动得耳膜突突闷痛的,心脏疲倦脉动的声音。
[他回来了,祝你好运。]
眼前忽然发黑,思绪陷入半灰半暗的恍惚,她意识到,系统撤去了对身体的上一些“帮助”。
热烫的沉重压得眼皮掀起来都费力。
贝芙侧着身蹲坐下,把伤腿折起来藏在另一边,然后抬手遮住眼睛,往那边看去,从指缝里,看见那道修长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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