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姑娘枉死,怕是余恨未了,不会轻易往生,你若是想查清此事,倒可以试着找找这位叶姑娘。”
林昭昭走到丁二七的身前:“你有办法找到叶姑娘?”
丁二七点了点头:“今夜在这里的所有姑娘,若是鬼媒人所写的婚贴生辰正好应上的,姑娘的魂魄就会拘到新郎的身侧,若是新郎已经投胎转世,在阴间查无此人的,姑娘就会聚在投石殿,等着阴差引路,有罪的问罪,无罪的点卯列队,依次投胎,因此要想找到叶姑娘,要么去找这名新郎官,要么就走一趟投石殿。”
“可你如今不是只能呆在我身旁一尺,如何动身去找?”
林昭昭一对大眼睛忽闪忽闪,她似乎没有想到,丁二七既然被困在她的身侧,要想下地府寻找亡灵,自然也得带上她一块去了。
“你如今有一桩鬼嫁姻缘在身,虽然肉身未死,魂魄却已能行走于阴阳两界,也能看见亡灵魂魄,我既然不能离开姑娘身侧,要想找到叶小姐,只怕要劳烦姑娘同我走一趟了。”
丁二七话说得委婉,但是意思再明显不过,林昭昭要想找到叶小姐,需得跟着丁二七下一趟阴曹地府才行。
“不行,这不行,我怕鬼呀!”林昭昭虽然有心查清案情,可那阴曹地府也是能轻易去得的?她从小最怕这神鬼一类的东西,灵异志怪一类的故事,听也听不得,现如今既然叫她往鬼界里去,就算她不会被什么饿鬼分食,阴差捉拿下油锅之类的,吓也能把她吓死了。
丁二七安抚道:“鬼魂不过就是生人的亡灵,活人无故伤人,有阳间律法约束,亡灵作恶,也有阴司报应等着,你与那些鬼魂无冤无仇,他们自然也不会害你。”
“你知道,我行走江湖这些年,什么样的危险没遇见过,什么样的伤没受过,这些通通不可怕,因为我知道,最痛能有多痛,伤得再重,不过就是个死。可鬼就不同了,我幼时流落在外,就睡在那些野林子,草甸子里,我肚子又饿,身上又冷,半梦半醒之中,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扯我的脚,仔细一看,却什么也没有,我往前没命地跑,明明没有东西在追,我却总觉得暗处有鬼,一颗心跳得就像要从胸膛里蹦出来一般,可无论向哪里跑,这些东西还是如影随形,后来长大了,我也渐渐知道了,我能跑得赢人,却跑不赢我想象出来的东西。”
少时的恐惧,轻易是不能消散的,后来的林昭昭也明白,这不过是一个饥寒交迫的小女孩,垂死之际的恐惧,被年幼的她化作了虚拟的鬼魂,但那时留下的烙印,却是怎么也去不掉了。
“你看着我。”
丁二七伸出手,搭上林昭昭的肩膀,丁二七就是如假包换的鬼魂,他的手在穿过林昭昭的肩膀,扶了个空:“阴阳两隔,鬼就是这样的东西,我们不属于阳间,这尘世中的一切,都不会留下我们的痕迹,若非你此刻开了天眼,我对你而言,也是不存在的,面对虚空一场,你又何必生畏惧之心。”
是啊,她因未知则生惧,如今鬼魂就站在她的眼前,丁二七也好、叶姑娘也好,他们从前也是活生生的人,有他们的爱恨喜乐,也有自己的遗憾和无能为力,面对这样的亡魂,她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丁二七很快收回了自己的手,等待着林昭昭的答复,叶姑娘对她来说,是主家花了银子,要了却的一桩差事,要她为此向地府走一趟,确实有些强人所难,若是林昭昭决定放弃追查,携了叶姑娘的尸身回去复命,那丁二七也完全可以理解。
“走吧,我跟你去。”
林昭昭犹豫片刻,终于还是下定了决心,叶姑娘受虐惨死,若此刻她放弃追凶,谁来还亡者一个公道。
“在流云山庄的时候我就想,叶菲这样好的身世,有疼爱她的父母和兄长,吃得饱、穿得暖,她这一生没挨过穷吃过苦,才会觉得江湖是一方自由的天地,像我这样从江湖中来的,不知道有多羡慕她,能在亲友的护持下无忧无虑地生存。
当时在流云山庄,叶庄主才跟我说几句话,眼圈就红了,叶菲是他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姑娘,若是知道她临终前受过这些磨难,只怕是要肝肠寸断。
叶姑娘已经去了,我没能从歹人的手里将她救下,已是我来迟一步,若还不能查清她究竟为何人所害,我还有什么脸面,去见叶庄主。”
林昭昭低着头,丁二七也看不清她的神色:“天下父母之心,皆是一理,林姑娘的父母若还在世,定然也会将姑娘视若珍宝,他们现在虽不在姑娘身边,但他们从前也一定就在不远处看着姑娘,看着姑娘一步步坚强地长成,长成如今的大好模样。”
那一点自怜的心思,竟然也叫丁二七看穿,林昭昭倒是有几分不好意思起来,截断了丁二七的话头:“我现在未死之身,连你都触碰不到,要怎么才能入冥界去?”
丁二七向一旁伸手,那一张写着二人生辰的婚书,就这么悬于二人之间:“姑娘想好了,当真要走这一遭?”
林昭昭点了点头,只见婚书之上,燃起蓝色的鬼火,那火越烧越旺,缠上了她一身红色的喜服,等到鬼火退去,林昭昭回头一看,自己已经脱出肉身,化为一道虚影。
丁二七轻声在她身侧说道:“林姑娘,冒犯了。”
话音一落,林昭昭只觉得有一只冰凉的手牵过了她的手,那只手牢牢地将她的手扣在掌心,这是丁二七的手,魂魄离体,她终于感知到了丁二七的存在。
第5章
两人还未来到冥河一岸,就被鬼差出手拦下了,这冥界远没有林昭昭所想的那般骇人,虽然不见天光,但路旁尽是不灭的长明灯,就连传说中的鬼差,也是一个鼻子两只眼,除了身着一身黑色没过脚掌的长袍,看上去与人间差吏也没什么两样。
“这倒是要问鬼差大人了,今日长乐镇办阴婚,一共十八位新娘,竟有生人混迹其中,也不知是哪位大人看走了眼,竟叫我与生人喜结连理。”
丁二七这话一出口,那鬼差神色就开始发虚,鬼差非鬼非神,平日里少有人供奉,要想积攒阴功,少不得就得走些野路子。阴婚这事,虽不合阴司的规矩,但千百年来,这台面下的操作阴司也一向放任不问,算是给这些鬼差的一点甜头。
但事情若是翻到明面上,阴司也少不得要治鬼差一个贪贿渎职之罪,丁二七已经是在阴阳两界徘徊了上百年的游魂了,与这些鬼差也算混了个脸熟,今日拦他的这一位,正是守着长乐镇一带的当值鬼差,这起冥婚规模空前,他心里本就忐忑,让丁二七这么一说,更怕他将事情闹到上头去。
“这些鬼媒人心里也太没数,我哪里能想到他们能闹出这么大的阵仗来,弄来十八个新鬼不说,配的还是你们这些百年前的游魂,那些游魂投胎的投胎,化作恶煞遭了雷劫魂飞魄散的还有,我正为了这事发愁呢,你如今又给我领来个生魂,难道真真是要我去阎罗殿受罚才算了局不成。”
这鬼差一时贪图小利,让那些鬼媒人闹出这么一桩大案,正发愁怎么将此事搪塞过去,如今见还有生魂牵扯进头里,配上的还是丁二七这么个在阴司挂了名的主,事情是越发不可开交了。
“那些鬼嫁娘,如今可是都在投石殿里?”
鬼差瞧了丁二七一眼,看那样子,倒不像是为兴师问罪来的:“可不是,那鬼媒人点的生辰八字尽是胡乱填上的,这十八个新娘子,只有九人的婚书作数,那九个人里,如今还在阴间游荡的,也就唯有你丁二七一个,其余诸人,有的只怕投胎都不止投了一回了,哪里还能成配,那些新娘子如今都在投石殿里等着鬼差引路,新死鬼魂魄不稳,未必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还以为这事就算过去了,哪想到半路还杀出你这么一个讨债鬼。”
“那我们俩的婚事,你可有办法解开?”
那鬼差听了这话,就差没蹦起来了:“我的丁兄,丁爷爷,我哪有这本事啊!别说是我,就是黑白无常也没有替人解阴婚的,这事虽然是上头默许,我们这些鬼差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行,只不过把报应推在那些婚配的死鬼和活人身上去,但这事终归是不合章程,哪里还会有什么解法,闹到明面上,不过就是让我们这些下面的人领罪受罚罢了!”
丁二七与林昭昭对视一眼,既然阴婚没有解法,倒不如借着这个由头扎个筏子,与这鬼差做一场交易。
“你既这么说,我也不想为难你,因为这一场阴婚,我如今受困于鬼嫁娘身边,而林姑娘一个生人,也不得不终日与我这个死魂为伴,说到底,要不是你一时失察,我俩也不用受此无妄之灾。”
丁二七这么说,这事就是有商量的余地,那鬼差立刻就顺杆儿爬:“自然是我的不是,只要不是解开阴婚,你们两位有什么需要我效劳的,尽管开口,只要不把这事儿闹到阎罗殿上,我都依你们。”
“今夜的鬼嫁娘里,有个叫做叶菲的姑娘,你带我们去见她,我有些话要问她。”
鬼差没想到,丁二七牵着的这个姑娘,也是个胆大包天的主儿,一个活人来了死界,不说诚惶诚恐战战兢兢,竟然还敢跟鬼差说要见一个死人,果然什么锅配什么盖儿,这姑娘虽然没死,跟丁二七这么个冥顽不化的主儿倒是般配。
那鬼差权衡利弊,片刻后方才开口道:“这鬼界不是你该呆的地儿,明眼人一看你就是个生魂,带你们去投石殿,闹出什么乱子来,愈发不可收拾了,这样吧,你们先回义庄呆着,我找个由头接了人,去跟你们见一面就是。”
丁二七笑道:“那就有劳鬼差大人了。”
“你俩也得答应我一件事,生人冥婚这个事儿,你俩可得给我藏住了,像这种带着人往阴间跑的事,可不许再有了,说白了,这也就是几十年的事,丁二七你在哪儿晃荡不是晃荡,就安安生生待在这姑娘身边,时辰到了给这姑娘送过来,这事就算了了。”
那鬼差远远看着,像有人要往这边来,他的话才说完,也不等丁二七二人应声,挥起衣袖一卷,就将二人送回了义庄。
折腾了这么一出,今夜的红烛已经燃了过半,估摸着再有一个时辰,天就要亮了,林昭昭往冥界走了一趟,见识到那鬼差前倨后恭的样子,才算是知道,阴阳虽然两隔,可不过就是躯壳的不同,藏在底下的魂魄,都是一样有爱有恨,逃不开贪嗔痴的角色。
丁二七松开了林昭昭的手,轻轻一推,她便重新回到肉身之中,林昭昭松了松筋骨,笑着对丁二七说道:“原来这阴曹地府,也不过如此嘛。”
丁二七的手指划过自己的掌心,方才也不知是谁一路牢牢捏紧他的手,生怕他跑了似的,如今他的手上还有林昭昭勒出的印子,谁知这才刚回到阳间,林昭昭腰杆就硬了起来,丁二七面上笑笑,也不揭穿。
林昭昭在棺材里睡了也不知多久,如今醒来倒也不困,长夜漫漫,她索性将停在义庄里的尸身一一查验,连同那婚书上的生辰一起记录在案,这些姑娘里,也不知有几人同她和叶姑娘一样,是遭奸人所害。
若是官府不管,这案子索性就交给那些名门正派去管,若是那些名门正派也不管,那就让她林昭昭来管。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的功夫,鬼差匆匆赶到,身后领着一位身着嫁衣的姑娘,正是林昭昭追了一路的叶菲。
正如鬼差所说,这些新死鬼的魂魄都有些不稳,叶菲的神色看上去不太清明,眼神中依稀有些呆滞。
“我可先跟你们说一声,这姑娘身上的怨气不浅,虽然跟丁二七你是没法比,但一不小心也是有化作恶鬼的可能的,要我说,还不如趁着她没回过神来,送往孟婆那里喝了汤投胎去得了,我不知你们要问些什么,但要是勾起她的执念来,引她堕入恶鬼道,恶鬼伤起人来可是六亲不认的。”
偏偏林昭昭他们想问的,就是叶姑娘的死因,只怕没有什么比这更能引起死人的执念了。
“不瞒这位鬼差大哥,我受叶姑娘的亲属所托,探查叶姑娘的下落,如今叶姑娘身死,不能查清叶姑娘的死因,将真凶绳之以法,我也难向叶姑娘的家人交代。”
鬼差也懒得再劝,冲他们摆了摆手,今天这一出,是他的小辫子捏在丁二七的手上,也算是他对这二位不住,他们要的也不多,就是一个死魂罢了,像这样枉死的冤魂,阴间每日要接待不知成百上千名,如果叶小姐真的因此堕入恶鬼道,他在一旁镇压就是了。
“鬼差大人,不知能否借你的魂铃一用?”
林昭昭不知个中底细,可丁二七是知道的,林昭昭所求,是为叶小姐沉冤得雪,如果真因此使叶小姐落一个魂飞魄散的下场,想必有违林昭昭心意。
这魂铃乃是鬼差镇魂安灵所用,说白了,所谓鬼差,也不过就是一些带着罪或者得了道的亡魂,为了稳住鬼差的灵识,使其免受恶鬼凶煞的攻击,也为了鬼差本身不堕入恶鬼道,所以阴司为每位鬼差都配备了一个魂铃。
魂铃是鬼差的贴身之物,一向是不外借的,但如今他受丁二七拿捏,也不得不从,好在他是多年的老当差了,魂海一向稳固,只是借个一时三刻,想来也不妨事。
鬼差不情不愿地将手伸向怀中,从中取出了一个系着红绳的铜铃,将铜铃挂在了叶菲的脖子上:“借,我借就是,丁二七,我的魂铃既然借出去了,你还不快站过来为我护法。”
丁二七化鬼的那刻,七十二道天雷都劈他不散,戾气直冲云霄,鬼差们镇不住,也驱不散他,这才由黑无常拍板,强行化去了他的记忆,要说阴司近千年来的亡魂里,还没有一个像丁二七一般魂海稳固至此的亡魂,说起来,他才是正经当鬼差最好的苗子。
奈何他身上的怨气不散,不仅轮回不得入,连鬼差的暗枷也戴不住,这样一来,他就彻底成了个三不管人员,只是这些鬼差们知道他的本事,有时候碰上了难对付的恶鬼,也喊上丁二七搭把手,一来二去,他倒被当成了个编外的鬼差使。
第6章
叶菲看着自己身上的喜服,不知所以,她明明记得自己已经劝服柳郎,一同返回流云山庄,她用她身上最后一块贴身的玉佩,换来了一匹马,两人打点行装,就要上路,为何自己会在这样一间停尸堂里,面前的三位又是什么人,更要紧的是,柳郎如今身在何处?
这一问,倒是那鬼差先开口了:“叶菲,年十七,于乙丑年六月二十九日凌晨窒息而死,你的阳寿已尽,我是阴使鬼差,来带你走向往生之路。”
“你是说,我已经死了?”
叶菲的魂海一震,鬼差的魂铃随即发出一声脆响,稳住了叶菲。
“正是。”
“那柳郎呢,柳郎如何了?”
那鬼差探了口气,今晚违例的事是一桩接着一桩,也不差这一件了:“你说的柳郎叫什么名字,哪一年的生人?”
“柳青,他叫做柳青,今年二十三岁,是姚平镇生人,这些日子以来我们日日起卧一处,如今我遭此劫难,柳郎只怕也凶多吉少。”
鬼差向虚空中一抓,抓下一本魂书,林昭昭瞄了一眼,那书上竟是一个字也无,鬼差口里念念有词,只见那书红光大盛,随即又黯淡下去。
鬼差合上魂书,对叶菲说道:“你暂且放心,从你死的那天直到今日,以你的丧命之地为轴,方圆五百里内,都没有一个名叫柳青的二十三岁男子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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