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再停一下！”
发挥被打断，赵楠从显示器前起身，摸摸脑袋，觉得这两遍看着怎么都不大对劲呢。
这好像不是新人刚拍有没有适应的问题，像是没懂这台词里的情绪。
多重复无用，赵楠亲自跑到树下，搭着升降机上去，两只胳膊撑在护栏上，给小姑娘看剧本。
“你看这句啊，陆令英重生刚回来，意识还停在自己死的那一刻，她前世是怎么死的？满门被灭、国破家亡，和自己青梅竹马的小将军，在大殿前战死的。”
“是和小将军一起，被长。枪捅了个对穿，那第一个就肯定是疼对吧？要死了的那种疼。”
“所以演的时候，不能光台词有变化，你表情也得跟着有变化，从酸果子的酸涩中，转到疼上面，明白吗？”
要死的疼……宋人寻想到自己被雨淋时的痛，不禁有些怯意，“明白。”
小表情被赵楠捕捉到，满意地点了点头，“行，那这是第一个层次。第二个就是心理层面，战死背后是什么？”
赵楠最后几字说得缓慢，期待着小姑娘能现场表演举一反三。
只可惜树干上坐着的人巍峨不动，丝毫没有要发挥的意思。
好嘛，没事儿。
赵楠自己接下去。
“是国破家亡的悲恨，她可以不管当前世界的真假，但看见还活蹦乱跳的小将军，她是心疼的，这就联系上咱们下一个场景，从树上跳下来，跑过去抱住小将军的悲喜交加。”
“这样一层一层的情绪递进，明白吗？”
恩……每个字都听懂了，联系在一起就……
赵楠的目光热烈而真挚，身上的情绪气息散发出来，被小宝石充分感知到，这个人类在“想要”。
想要她肯定的回答？
小宝石在人类期盼的注视中尝试着点了点头，赵楠果然笑逐颜开，一拍剧本，“那你把这词儿再说遍我看看？”
小宝石抬手捧腮，皱起脸，“你自己拿回去捂几天不就红了，我就瞧着这青青红红的好看，你不愿意自己上来摘啊。”
赵楠：？
“再来点疼？”
宋人寻重复台词。
“还有刚刚说的悲恨，心疼？”
一句又一句“你不愿意自己上来摘啊”，让赵楠眼中光芒渐渐熄灭，表情麻木。
他的疼痛悲恨和心疼呢？
他那么大一个疼痛悲恨和心疼呢！！
再一遍重复完台词的小宝石渐渐熄了声，导演表情挺平静的，但一身郁闷的气息都快把她吃了……
树上教学时长有些过久，底下一众人等着没动静，都在仰着脸朝树顶上望，本来听隐约一句句的台词对话声，重复了二三十遍，现在也没声响了。
整个片场都跟着安静下来。
听树上爆出一阵大笑。
宋人寻不明所以，看着眼前人类在笑，跟着也傻乎乎露出微笑。
“好看，我们寻寻真好看。”赵楠咧着八颗牙齿，朝后退一步，让开升降机空间，“没事儿，来，咱们先下去，一起看看回放啊。”
很快那升降机便落下来，导演带着女主角下树了。
到监视器前，指着屏幕给她看，还照来摄像在旁候着。
宋人寻坐着，赵楠站着，结合动态画面重复刚才的分析步骤，甚至不整复杂的，拆开了喜怒哀乐、将四个情绪扁平化做表情，再结合到一起，放进台词中。
也不用再上树，就坐监视器前现场拍，拍完当场看回放。
这下沉默的不只是赵楠一人了。
青天白日之下，剧组各组都看见了他们女主角的表演，纷纷沉默下来，就连远处拍路透的围观群众们也放下了拍摄设备。
情绪的气息从四面八方如潮水涌来，宋人寻抬头，望着叉腰不言的赵楠，小声问他，“导演，你是不是生气了？”
赵楠：……
骄阳下，茶色的瞳眸被照得清透，像是沉静的宝石，甚至没有一丝愧疚的情绪，只是单纯在发问，问他是不是生气了。
但赵楠看着这样的眼睛莫名火就消下去大半。
“没事儿，导演怎么会生气呢。”
“直接想象自己是陆令英也想象不出来是吧……”赵楠冲宋人寻挤出一个笑脸，笑着点头，“刚刚台词不是学挺好的嘛，听一遍就学了个十成十。”
从业这么多年，什么牛鬼蛇神他没见过？
比她还不会演的他都见过一个连！人数加起来都能建设美丽中国！
言传不如身教。
赵楠举目看下四周，又看了看小姑娘，心一横，夺过她手上的粉色团扇，三两下窜上歪脖子树，大喊，“寻寻呐，我直接演一遍，你仔细看着啊！”
说罢，赵楠吸了口气摆出架势，脸色一转，当场晃起肌肉鼓鼓的小腿，娇滴滴地从树上摘了个果儿，一口咬下。
情绪的气味从林叶间清晰传出，旁边不知哪个工作人员欠地吹了声口哨，啪啪鼓掌。
宋人寻：！！
第016章 乘风破浪的第十六天
赵楠豁得出去，带来的效果也意外的好。
准确的说，是全场都没想到，赵楠演了一遍后，脑子缺一窍的宋人寻能开悟，完完全全地复刻出来，甚至超常发挥。
从忍痛时将青果捏出浅坑的凹窝儿，到看向小将军时复杂的目光。
粉色的身影跃至地面，团扇从裙摆上滑落，蒙盖住巴掌大的果子。她稳着身形大步上前，仅仅几步走的，就和方才娇蛮俏丽的少女形同二人。
拥抱住吓了一跳的小将军，眼中含泪，凝眉闭目的那一眉头颤动，像是揪住了人心脏。
情绪拿捏得当，层层递进，说不上精湛，但比赵导打的那个样儿还要好上不少，愣谁也看不出这人一个小时前，还是个惹得全剧组都头疼不已的新人。
身为对手戏演员的李开旗，最直观地感受到前后变化，被小姑娘这手操作镇住了。
听导演喊完“卡”之后，就傻在原地问她，“你是宋人寻吗？刚把自己关起来那半小时，你是换成宋启示了？”
“啊？”宋人寻完全没听懂李开旗寻人启事的玩笑。
“没换人怎么会进步这么快？就因为咱导演演示了一遍？”李开旗像发现什么新物种似得，绕着小姑娘转了好几圈，还是觉得神奇。
刚才赵导亲自上阵演了一遍，演完小姑娘就说要自己一个人待一会儿。
一待就是半小时。
久到场外围观群众都散了，大家还以为小姑娘心理承受能力差，一个人偷摸哭去了呢。
没想到自闭完的宋人寻出来，表情如常，一点都没变化，表演却是超常发挥、震惊全场！
全组上下，最高兴的当属赵楠，捂着脸嘤嘤哭泣，他的脸没白丢！
刚刚那群人还笑他！
就那群围观群众和站姐口哨声最响！
现在都应该抓回来看看！他的女主角多争气啊！
*
开拍第一天，戏份不多，主要就是互相磨合一下。
虽然没料到刚开拍就在宋人寻身上出问题，但解决也是一次性的，只要赵楠先会演了，在前面打个样，小姑娘就都能复刻出来。
台词、走位一次不错，全是一条过。
只是赵楠的表演也决定了宋人寻的演技上限。
赵楠虽然年轻时有个演员梦，还为此复读了四年考表演系，考到跟他同一届的高考生们大学都毕业了，赵楠还没上大学。
最终，赵楠退而求其次选了导演专业，成了赵导。
赵导演戏毕竟不是专业的，替代不了演员，他的表演再由宋人寻复刻出来，除了换了张赏心悦目的脸，有美貌加成，再无更多发挥了。
只能说刚刚及格。
是以，晚上剧组开机聚餐结束后，赵楠捧着摞了一米多高的碟片，敲响了宋人寻的房门，帮她放到电视柜上。
“刚吃饭时候说，你长这么大就看过一部剧是吧？《荣盛京华》？”
“对。”
“欸，那你这就是看少了！”
宾馆自带影碟机，赵楠一边问，一边开机，把光碟拿出来，“碟片机用过吗？会不会用？”
都不用小姑娘回答，睁着一双大眼睛不解地看，就知道没用过，赵楠笑着把光碟放进机器，调试电视，颇有几分感慨青春之意，“猜你们这些小孩子也没用过，这都是我们年轻时候用的。喏，这面朝下放碟片，然后按这个键，就能放了。”
“我给你租的都是经典老片，你先看，看完了我再给你换新的，你看看前辈们都怎么演的，好吧？”
“好，谢谢赵哥。”
“行，那我就走了，”把人教会，赵楠一分钟也不多留，只站在门口叮嘱，“别看通宵啊，明早还要拍摄的，别到了片场犯困。”
“您放心，我不会困。”小宝石笑笑，目送赵楠回去。
电视机上已经开始播放片头。
是赵楠从一摞中随手拿的碟，画面还是黑白的。
宋人寻盘腿坐在床尾，拿起碟片盒看上面的信息——《木兰从军》，1939年的。
按照人类的寿命来说，的确是老片。
想想那个时候的她也还不大。
每天啥也不干，就躺母河里晒太阳，躺几个月都不带翻个身的，吃饭都不积极。
谁能想到几十年后的今天……她目光落在半人高的碟片上，缓缓握拳。
人生真是世事无常。
石生也是。
宋人寻看了两天电影。
白天跟着赵楠打的样拍戏，晚上就在房里看片儿。
大概都是老片的缘故，很多台词都不理解，现代剧还好一点，像古装戏、民国戏戏曲里唱的词儿，小宝石是一个字都听不懂。
对着电视机大眼瞪小眼，瞪到天明，终是没忍住向熊芙呼救，让她给自己买本字典。
熊芙来得飞快。
就是不用宋人寻说，她本来也是要来的，只是路上多捎了几本书。
自打宋人寻进组，她就被她爸拎去学防身术，已经两天没和小姐妹贴贴了。
是以当日剧组一收工，熊芙就捧着书欢快地扑向宋人寻，移交到她手里。
还倾情附带了《小学生阅读100练》和《戏曲通史》。
“寻宝，你看是不是这个！”
砖厚的字典一拿出来，马上吸引了一圈视线，好多人围过来看。
专拍花絮的大哥也把镜头转向这边。
宋人寻心虚地笑，解释道：“看电影好多台词里的字都不认得，我想背一下字典。”
人类应该都认识吧。
她这样说，会不会被看出来她不是人。
“哇这么厚的词典，你要背？”李开旗看到密密麻麻的小字第一个眼晕，更别提下面那本《阅读100练》，即便是小学练习册，他都一个字不想看。
晕字。
旁边女二毛思妍倒是翻了翻那本戏曲通史，想到上学时候的事，脸上浮出浅浅笑意，“这本书挺有意思的，可以看看。”
“respect。”
李开旗对两位女士拱手，转头就叫上赵楠和男二汪怀晚上去喝酒，吃小龙虾，还嬉皮笑脸地问了声毛思妍去不去。
毛思妍不去。
毛思妍要去健身房。
主演团队该散的散，小宝石一手新书，一手熊芙，回到房间准备继续看电影。
外卖叫到了房间，吹着空调，和小姐妹一边吃一边看。
在吃第一口炸鸡之前，熊芙撸起袖子，一定要先展示一下她这两天的训练成果。
她的肱二头肌硬硬的！
一定是练出肌肉了！
宋人寻小心翼翼地上手摸了摸。
熊芙满脸傻呵呵的笑，光紧绷着细细的小手臂还不算，还举着砖厚的字典动态展示，“教练夸我练得可好了！以后再遇到什么歹徒，我拳踢一个！脚打一双！”
小宝石：？？
歹徒的事情最近在网上很火，宋人寻也跟着看了不少评论，担心地把字典拿下来，换了根鸡翅塞到熊芙手里。
“芙芙，以后再遇到危险，咱们还是第一时间跑吧。”
热评说了，尤其是健身的女孩子，遇见带刀的，也一样千万不能硬碰硬，能跑多快跑多快。
空手接白刃，绝对达咩。
宋人寻登上微博，把“女孩子遇到危险时的正确操作”视频转发给了熊芙。
她和熊芙的聊天记录很长了。
即便俩人经常不同一时间在线，但看到什么有意思的都会互相发。
主要都是熊芙在分享，宋人寻拍戏忙，有空了看到才会回。
只是小宝石抿着唇，翻了翻全是绿色气泡的聊天记录，直到最上面一条。
她问：“芙芙，每次我没有回你消息的时候，你是什么感觉呀？”
“当然是一分钟看八百次手机，看你有没有回呀！”
“不过我也知道你在忙啦，肯定没看手机，所以也只是看而已，也不着急。”熊芙凑过来，毛茸茸的脑袋拱到她肩膀上，吸一大口冰可乐，“咦？这是谁啊？”
小宝石上上下下把聊天记录翻了两遍。
历史消息并不长，很快就能翻完了，只是对面一条都没回。
熊芙皱眉，嘴已经撅得能挂油壶了，倒是也想起来一个人，“这个人、这个人是不是你之前问‘处好关系’的那个人？”
小姑娘山里来的，没交过山外的朋友。
刚认识时，俩人加了微信，但小姑娘半个字都不带蹦一个的。
熊芙给她发消息，搞笑视频、各种帅哥美女，美食萌宠、甚至时政新闻……各种路数都试过，一个都不回。
熊芙起初以为她都没看，后来现下见到面，一聊起来才知道，她一个不落的全看了，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回复。
看着傻乎乎的小姑娘，熊芙一颗心都化了。
为了忽悠她跟自己线上聊天，熊芙说她们这叫交流感情，感情就是在这分享快乐中日渐深厚的！
还举一反三，说到人际社交，“处好关系好办事”。
当时就见宋人寻就若有所思。
熊芙有所猜测，但没问。
可宋人寻哪有什么朋友呢？人生地不熟的在S市，她的生活就像一张白纸，展露的明明白白，工作中认识的人不可能不回消息，能让她主动发消息还没回复的，就只有那个举一反三了的“三”了。
熊芙超想知道是谁的！
可宝贝女娥没有主动说，她也只能暂且憋着不问，全程只用“那个人”代替。
反正俩人也都能听懂。
宋人寻果然点头，“对，就是他。”
小宝石垂眸。
陈樊说有一千万就可以去看鲸丝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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