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实如他所说,沈家连日里都有客上门,打着来给沈重探病的旗号,但沈家上下一致统一口径,一是丧期,二是银青光禄大夫思虑过重,不宜见客,令那些不知抱着什么目的的人悻悻而归。
宁不羡给自己做了无数次心理建设,终于咬牙提笔,忍着胃里那股酸劲,给他回了封口信:何事牵绊?何时可归?
这让她几欲梦回前生的八个字仿佛要了她全部的力气,将信托给那些带信的录事后,她的心都犹然在“砰砰”跳个不停。
沈明昭不知道,她很讨厌写这种信。
因为曾经她为一个人写过无数遍这种信,但它们统统石沉大海,凉到让人心底再也泛不起半丝涟漪。
这些日子她一个人在芸香馆内,时常在夜间梦回上一世。
有时被噩梦惊醒时,她总会靠在床背雕花的栏杆上默想,那时候她为什么可以忍受秦朗那么多年的冷言冷语和无视,仍然对他一往情深?到底是真的有那么爱他,还仅仅只是出于绝望和不甘?她本可以靠着父亲的官身嫁个不错的儿郎,可就因为选择了秦朗,所以才被所有人所厌弃。
宁恒因为她这个女儿甘愿自毁名声去做自己姐夫的妾室而觉得面上无光,宁云裳怨恨她,身边的所有人都用可怜而又可鄙的目光望着她。
她只有秦朗。
她只能用得到秦朗的爱还证明她没有错,她不可怜,是那些人看走了眼。
真的……是一场溺毙而死,无法抽离的噩梦。
清冷的月光蔓上床帐,连那不忍直视的嫩绿床帐都泛着幽幽的凉意。
她把自己的脸埋进了柔软却空荡的被褥中。
她忽然……有些想念沈明昭了。
沈明昭的信回得很快,大意是出了些麻烦,但已经在妥善处理,很快就会回家。
果然,三日后宫里传了旨意,释放兵士叶铮,西北道台林成文瞒报灾情,构陷同僚,通敌叛国,作为他当初入仕推荐人的敬王殿下悔不当初,连连声称自己看错了人,亲自网罗证据,将其伏法。
敬王拘捕叛国贼立下大功,圣上大喜,将林成文所督的西北道台内土地,作为封邑赏赐给了他,加封为一等亲王爵。按本朝律,有封地的皇子要离京前往封地,所以,敬王大概会在一旬之后由京城启程。
当了大半年叛贼的叶秉忠得到平反,而其余死里逃生的人也得到了圣上的封赏。
监察御史冯益年岁已到,辞官告老还乡,圣上赏赐了他一套宅子和许多银钱作为安抚。
叶铮忠于职守,又护送有功,破格提拔为西北道苍州府录事参军,属正七品上。
宁云裳也升官了。不过,她升官是因为别的事情。
那叠递给沈明昭的破纸片,居然记满了缴纳“常例”超额过多的地方官员名单。
所谓“常例”,便是朝廷所允许的,地方官员在收缴赋税时额外多收的那部分消耗。
自本朝择定进士、明经二科考试作为常例后,地方官员大多由此出。地方同级官员相较京官,所获俸禄要按外放标准延降一级。本就不高的俸禄显得更加微薄。京城内那些世家出身,家中有采邑的倒是无所谓,但地方官们收入过少,就不得不在“常例”上动心思。
朝廷无法统一择定“常例”,因为各地所纳并不相同。富庶州县的“常例”标准落到贫县就是灭顶之灾,那些超额向百姓索取的,毫无疑问,是地方上的蛀虫。
圣上大怒,严惩了这些蛀虫,却在之后将地方各级官员的俸禄,提到与京官持平。
宁云裳因功由度支主事,升任员外郎,为度支司副官,属从六品上。
据说,要求提高地方官员俸禄,以高俸养廉洁的建议,就是她向陛下上的,为此还得罪了她那位貔貅上司,对方冷冰冰地建议她翻一翻度支司的进出账目,可怜一下自己每天听太府寺嚎丧的主官,然后毫不留情地把苍州的调粮监管一事全丢给了她。
又五日,西北事定,沈明昭的官轿在日落前回到了沈家,但他还没进家门,就被因为未被夺情,孝期还没结束,犹在家中的沈明真拦住。
“听说是沈侍郎帮敬王向圣上请的功?”他神情讥讽地望着一身红袍官服的沈明昭,仿佛这不是他的堂兄,而是一团人形的渣滓,连勉强的仪态都快维持不住。
沈明真和他那两个兄弟不同,因为同在朝中,所以对待沈明昭这位堂兄一向客气,像之前守夜那晚的争吵其实极少发生,并且他事后也没有因为沈银星的报复生气,反而私下按着沈明复和沈明仪来正房道歉。
沈明昭面上还是那副平淡的表情:“嗯,你在府中还能这么清楚地知道宫中的消息,看来在翰林院里人缘不错。”
沈明真一副被气笑了的样子。
“沈侍郎当日义正言辞要我远离敬王,不要拖累沈家。如今又是在做什么?是觉得我挡了您向上的台阶?”他几乎称得上是口不择言,看样子,真气得不轻。
沈明昭抬了抬眼皮:“如果你能意识到为什么是你在这里堵我而不是你父亲,就应该很快能想明白我为何要这么做。”
沈明真气闷的表情一顿。
是啊,如果他都知道这事,那他父亲不可能没听说,再想到沈卓丧仪期间沈重日日将沈明昭喊去书房,而这些日子又闭门不见客……难道,这事是这两人商量好的?
而此刻敬王如果去往刚出事的西北封邑的话……
他皱起了眉头,试探地问沈明昭道:“西北一事,究竟与……”
可沈明昭打断了他:“作为堂兄,我诚恳地建议你少听你那两个兄弟放的厥词,不然,你这辈子都别想离开你的翰林院。”
这话说得很不客气,然而沈明真却好似从梦中回神过来一般,他对着沈明昭躬身行了个下官之礼:“多谢兄长告诫。”
沈明昭没理他,转身就走。他掩下了眉宇间的烦躁,一副无事发生的轻松模样,回了正院。
母亲和不羡,还在等他一起用晚饭呢。
第八十九章 宁府设宴
宁云裳能够平安回来,对于险些遭遇丧女之痛的宁府来说,是一件天大的喜事。
宁夫人设宴,在京城世家中大放请柬,邀请众人为云裳回归以及升任员外郎一事而庆贺。
对于宁云裳再度升官一事,最不高兴的,或许就是她的父亲了。
自她死里逃生之后,宁恒对她在前朝任职一事变得愈发不满,几次递折子乞求圣上放归宁云裳,让她速与秦朗完婚,回归一个正常闺阁女儿的生活。然而这些折子却被圣上毫不留情地给驳回了:“宁卿既可为朕肱骨,何须纺线弄妆?”
宁云裳的女官确实做得很好。
她自西北归来之后性子变了不少,从前在宫内养出来的端庄柔和,与那手腕上被强划出来再消不掉的伤口一般,已然沾染上了西北黄沙间的烈气和血气。太府寺那些人,历来把着库仓,人多事情少,小吏们也懈怠,时常一问三不知,回报文书也总是拖延不前,还理直气壮,沈明昭碰上都要伤脑筋。
然而宁云裳接手调粮一事后,却以极快的速度搞定了太府寺。不到三天,户部便收到了第二批需要调派的存粮,就连第三批的单子,也已送达尚书台了。
这下连沈明昭都好奇了,问她是怎么做到的。
宁云裳并不居功,只浅笑着摇了摇头,说太府寺的同僚们照应她。
沈明昭眉梢微挑,照应?
不久后,户部便有如于侍郎般好事者知晓了答案。
他端着个茶碗子,一边说一边摇头,似乎是对度支司内的同僚们的未来仕途生涯感到担忧:“确实挺照应她的,她在那儿待了三天,逢人就聊西北见闻,还给人看手上的伤口……最后,特别好脾气地通知他们,现在是年初,户部繁忙,人手不足,要是不能在三天内完成调粮的话,太府寺就得亲自派人把粮押送苍州了。”
啧啧,这哪是通知,这就是威胁。
“……”沈明昭顿了顿,言简意赅,“做得不错。”
于侍郎的面孔更扭曲了。
调粮的如期完成,使圣上对他任命宁云裳一事更加满意,宁恒对自己女儿几近弹劾的去职折,也变得愈发无力。因为除开是一名女子之外,宁云裳几乎没有逊于其他在朝官员的地方。
然而这一切却并不为人所知。
起码在宁夫人发请柬的时候,是不为众位夫人所知的。
沈家自然也收到了帖子,但最后却只有宁不羡一人前去。
沈重发了话,说沈家还在丧期内,不便赴宴,不过若是宁不羡想去,可以自行前去。毕竟,那是她的娘家。
沈重面上是这么说的,但私下,宁不羡却从小陆氏的口中听到了别的答复。
“娘私下告诫我们不准去赴宴,说你那个姐姐在朝中名声不好,所以不让去,怕碧君和碧水学坏。”
宁不羡讶然:“名声不好?”
在她眼中,这京城里怕是不会有比宁云裳更好的女子了。哪怕她上辈子那么讨厌宁云裳时,也是这么认为的。
“对啊。”小陆氏点头,“就连我爹都说,姑娘家是该知书识礼,将来操持家务往来,与夫君琴瑟和鸣,但若是读书读到你姐姐那份上,就是祸患了。翰林院里的学士们都很讨厌她,觉得再这样下去,会把其余女子都带上歧途。”
宁不羡点头:“那你怎么想?”
小陆氏摇头晃脑:“当然我爹说什么就不是什么,谁要相信那个老古董啊!”
最后,她偷偷带上了小陆氏私下准备的一份礼物,一道回了宁府。
距离开宴还有一日,但府上已然准备妥当了。宁夫人亲自操持,确认每一步都不会出任何差错。
宁不羡到时,来门口接她的人成了梁嬷嬷。
她问道:“天彩呢?还以为又是她来接我。”
梁嬷嬷冲她笑着福了身:“三姑娘请了原先宫里放出来的嬷嬷,正跟着学规矩呢。”
宁不羡一愣:“宫里?”
梁嬷嬷点头:“是啊,明年就是遴选之年了,老爷有意,送三姑娘入宫参选。”
宁不羡这时才想起上次回府,离开流云阁时,依稀间听到的零星句子,似乎就是宁天彩在红着脸和许姨娘说,宁恒和她谈了她的婚事。
那会儿宁云裳的“死讯”刚刚传出,整个宁府都处在一股极度压抑、悲怆的氛围中,宁恒先后失去长子、长女,需要一条新的出路将宁家从万劫不复的境地中拉出来。或许宁恒那时就想好了,如果宁云裳真的回不来,那么被送入宫中的宁天彩就该承担起为家族搏未来的使命了——就如当初那位被选入宫中的杨氏女一般。
梁嬷嬷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笑道:“二姑娘今日肯提前回来帮忙已是有心,现下没什么可忙的,教礼仪的嬷嬷刚从流云阁走,二姑娘去看看吗?”
宁不羡点了点头。
还没进流云阁,她就听到了里面传来的连连抱怨声:“宫里怎么那么多稀奇古怪的规矩啊,我以为家里的规矩就已经够多了……”
其后是许姨娘温和的声音:“你在家中哪有半分规矩?我管不了你,夫人也由着你,将来进了宫,可没人能帮你。”
宁天彩得意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才不是呢!云裳姐姐都跟我说了,将来进了宫,她会托人照顾好我!只要我乖乖地待在自己宫里玩,不要出去和人家惹事斗气,钱是肯定够我花的……就是不能常出去,不过也无所谓了,待在屋子里一样有很多好玩的!”
许姨娘的声音听着有几分轻颤,她叹息道:“你啊……”
宁不羡忽然不想进去了。
宫中再恐怖,但只要宁天彩永远像今日这般初生牛犊不怕虎,能开解好自己,宁云裳从前在宫内的朋友能护住她,她还是能在自己的宫内,像今日这般快活幸福的……吧?
也许,宁天彩不需要她这点聊胜于无的安慰。
她还是去见了宁夫人。
“您的精神看着比上次我来时好多了。”她道。
宁夫人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忽然笑道:“你的精神也比上次来时好多了。”
她这么一说,连边上的梁嬷嬷也盯着宁不羡那两腮边新鼓起来的肉笑话起来:“是啊,脸上都长肉了。”
宁不羡面上泛着红,含糊不清地道:“嗯……比从前多吃了些。”
梁嬷嬷颇有深意地笑着:“老奴倒觉得不像光是多吃了这么简单。”当初宁夫人对于男女之事的初解,便是从她那儿习得。
宁夫人放下茶杯,感叹道:“我到现今都能想起去年这时,你退了沈家的婚,义无反顾地从府门口跑出去……那次回来之后,我还以为你再也不会有这般孤注一掷的勇气了。”
“因为现在已经不是孤注一掷了。”
“哦?”
“虽然到现在都无法确信沈明昭是不是能和我走到最后,但我的铺子,起码能跟我到最后了。”她的面上浮现出了满足的笑意,“所以,哪怕还和当初一样……我也不会再害怕了。”
她还是听进去了齐蕴罗的话的。
哪怕是失败的孤注一掷,也不会是全然无所得,不能因为害怕就放弃选择和尝试的机会。
她现在,就是在尝试某种可能。
“你想好了就可以。”宁夫人没多说什么,只是面带微笑地望着窗棂间透进来的阳光,之前因为宁云裳“死讯”而收拣好的预备回西北的箱子,如今还堆在地上,她扫了一眼,感叹道,“东西太多,果然收拾起来很麻烦。”
她似乎意有所指,宁不羡也好像也听出来了。不过,宁不羡什么也没点破,只是和她一并坐在窗棱边,看着渐渐偏西的日头。
“留下来吃晚饭吗?”
宁不羡摇头:“太晚了,坊门会关,我不能无故留宿在府中,这于礼不合。”
“是啊,你嫁人了。”宁夫人喃喃道,“……嫁出去的姑娘,想要回家,总是很麻烦的。”
宁不羡觉得自己该走了。
她冲着宁夫人福了个身,轻声道:“那么,明日宴上见……夫人。”
第九十章 姊妹谈心
宁不羡还记得自己上一次参加宁府宴席的时候是个什么光景,所以当她自正门进去,心内还有些恍惚。
当初那个缩在偏僻后院里,要被送到庄子上去的二姑娘,如今前院里人人都对她笑脸相迎,喊着她,沈夫人。
女客们并未都在一处,还未成亲的姑娘们聚在院中的凉亭内一起聊着京城内时新的首饰,以及世家中出挑的儿郎。当初着火的老廊子早已重修翻新过,并且特意上了层层过火漆,生怕再生出当日那般的事端。男客们同上次一样,还围坐在长廊上煮酒品茶。
如今已近开春,屋外早已有了春日融融的暖意,沉寂了一整个冬日的花园,新芽吐露,花苞将欲未开,正是适合在外围坐赏景的好时节。
至于成了亲的夫人们,则同宁夫人她们在一处喝茶应酬。看到宁不羡时,几位夫人们都有几分惊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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