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正是姨娘说的那句话,人不可貌相,光是看外表是不行的。
花容佯装要去兰园,秋雯倒没想别的,有规有矩地带着陆隽和张沃往正厅走。
院里刮起风来,虞雪怜躲在厢房的木柜后面,手掌起了一层汗,她跟陆隽的关系此刻好似见不得人的那种。
尤其这是在自家的府邸,她和他挨得那般近,若是让人撞见,该落得个不好的名头。
“吱呀――”
花容折返回来,蹑手蹑脚地开了房门,鞋履踩着木板,一步一步地察看。
虞雪怜闻声屏住呼吸,听脚步声,不像是陆隽。
既有人忽然进来,那便是居心不良。
花容左瞧右望,床榻平整,紫檀屏风后边也无人影,房内没有旖旎的气味。
她失望地撇了撇嘴,莫非是她猜错了
花容扫了一圈,见木柜上零散的书籍,跟其他客房相差不大。
找不到蛛丝马迹,仿佛无头苍蝇,她气馁地离开厢房。
虞雪怜这才从木柜那处出来,直等听不到动静,她匆匆出了厢房,抄了近路回兰园。
宴席接近尾声,陆隽牵着张沃随丫鬟到了正厅。
虞鸿在厅内陪着这些文臣武将,又说了一番心坎儿的话,逐一送客出府。
张泰禾喝得醉醺醺,走路颤颤巍巍的。陆隽扶他上了马车,抱着张沃送到马夫怀里。
“大哥哥!你和陈爷爷有空还来金陵玩吗”张沃挥手问。
“小子,你舍不得我们走呀”陈昌石虽吃了酒,说话却比张泰禾利索,“你可数着日子,再过两个月,金陵下雪了,我和你大哥哥就去你家讨饭吃。”
张沃似懂非懂,眨了眨葡萄似的眼睛,说:“陈爷爷说话算话,要带大哥哥来我家吃饭,我娘熬的莲子羹特别好喝。”
他白胖小手握紧陆隽的胳膊,咧嘴笑道:“大哥哥,你下次来,记得给我拿好玩的!”
“好。”陆隽大抵是第一次这么受小孩子喜欢,唇角露出温和的笑。
陆隽回首看了一眼镇国将军府的牌匾,遂搀着陈昌石,走向他们来时坐着的陈旧马车。
……
从金陵到慈溪镇,已是次日子时。
陆隽在陈昌石的书院歇息了一夜,清早和书童打扫庭院,跟陈昌石喝了一盏茶,回了花坞村。
几日不住在家里,院子一地的残叶,陆隽拿着扫帚又是一阵清扫。
他进了屋,强撑两夜,身体自是吃不消,躺在榻上就睡着了。
概因在镇国将军府喝了过量的酒,耗费心神应对袁丞,陆隽睡得很沉。
黄昏至夜幕降临,村中的黑狗在深夜里吠叫。
陆隽被吴阿牛的敲门声吵醒――他睁开眼睛,不是虞穗府邸厢房的藻井天花板,而是积满灰尘的房梁。
“隽哥!隽哥!你回来了怎么不吱我一声,你宅子定下了吗”
有木闩锁着,是以吴阿牛只得在外敲门。
“路上颠簸,回来便有些乏累。”陆隽开了屋门,眼皮下一片青色。他披了件外袍,即使睡了一觉,仍不减身上的疲惫。
吴阿牛手里提了食盒,道:“隽哥,你还没吃饭吧是盼夏那丫头告诉我,你回村了。她催我来看你,我寻思你赶路劳累,就去镇上酒楼买了两盘酱牛肉,给你补补身子。”
陆隽系好腰带,去打了一盆水洗脸。
吴阿牛则在灶房忙进忙出,把酱牛肉放在桌上,烧了一锅红薯汤。
“酒楼给你结工钱了吗”陆隽提筷给吴阿牛夹了一块牛肉,问,“今后打算做什么”
吴阿牛闷口吃着牛肉,叹了口气,道:“工钱是给我结了,但我这委屈是白受了。隽哥,我这几天整宿都没睡个囫囵觉,慈溪镇能做的长工一巴掌都数得清,赚的钱也是一巴掌数得清,这日子有甚盼头”
说着,他耸拉下脸,垂头丧气地说:“我爹娘盼我当村里最有钱的人,早早地娶个媳妇回家。结果现在……唉,不说我了,隽哥,你那宅子――”
陆隽穿的外袍宽松,衣领半敞,脖子上的红印尚未消退,惹人浮想联翩。
吴阿牛一时结巴,忘了要说的话,拐弯道:“隽哥,你这脖子怎么了”
“被蚊子咬了。”陆隽淡然说,“宅子在金陵城外,一年租金六十两白银。”
吴阿牛几乎要惊掉眼珠子,说道:“六,六十两我的老天爷,这要在酒楼干个十年,不,二十年才赚得到啊。”
陆隽说:“官府赏了五十两白银给解元,我这些年攒了一点钱财,勉强租了这座宅子。”
宅子是老师托人找的,到手的价钱亦是市面上遇不到的,陆隽不犹豫地付清租金。待理完他爹娘生前欠的最后一笔账,入了冬方可搬去金陵住。
吴阿牛一脸羡慕:“隽哥,我若像你这样能干就好了。金陵城啊,有的人活了一辈子也不得去。”
说到金陵城,吴阿牛直白地问:“隽哥,你这次去,有没有碰见虞姑娘”
陆隽抿唇,他贴着虞穗的脸,双手环在她的腰上,以及,她躲避的目光,这些画面尽数跃现。
他如实答道:“碰见了。”
第44章 西厢
人若是出趟远门或消失了一段日子,便引得村里人胡乱猜测。
大娘婶子们说陆隽跟着小娘子去享福了,就是不晓得他到的是哪户富贵人家。他如今飞上枝头变凤凰,哪肯再回花坞村
吴阿牛没提这些人嚼的耳根子,反正隽哥早晚要在金陵城大有作为,犯不着听他们胡说八道。
“隽哥,虞姑娘请你去她家做客了吗”吴阿牛两眼发亮,兴致勃勃地问,“虞姑娘她家气派吗隽哥见了她父亲吗……”
他越说越激动,仿佛过几天就能喝到喜酒。
“是偶然碰见的。”陆隽简短地说了一句,略过吴阿牛的问题,“我现在手里有个做长工的差事,你可愿意去做”
“啊”吴阿牛咽下牛肉块,喝了一整碗水,擦净嘴巴,斯斯文文地坐直身子,“隽哥,你说的差事准是好的,我肯定愿意去。”
陆隽去拿放在书案抽屉里的一包银两,交给吴阿牛,道:“这是三十两白银,丹阳县有家布庄要盘出去,要的银子刚好是这个数目。你把它买下来经营,一年分给我四成的利润。”
这包袱沉重,吴阿牛揽在怀中,他消化掉陆隽的话,头立刻摇成拨浪鼓,像接了个烫手山芋,忙要还给陆隽。
“隽哥,你说的这差事,我哪干得好”吴阿牛心知肚明自个儿有几斤几两的本事。隽哥这么信任他,他若是把生意做赔了,亏得血本无归,他更没脸见隽哥。
陆隽摁住包袱,说:“我走入仕途,之后便不能经商,可若要短时间积攒家产,指靠俸禄是不够的。”
他此次去金陵城,老师借了他一半的租金。
这三十两是数年来卖字画,去隔壁县码头搬货,帮吴煦断案,收了报酬。加之把陆家的十亩地卖了出去,得以有这笔钱财。
陆隽原不是贪财之人,拼了劲做体力活,所为的也是还清欠债。
即使曾去过金陵,看尽城内繁华奢侈,他始终以为钱财乃身外物,不过是满足人的种种欲望。
陆隽以为他身上并无这种欲望。
然镇国将军府的牌匾烙在他心上,虞穗住的宅院,穿的衣裙,戴的首饰,这一包袱三十两的银子,也许只够给她买下一两件头钗而已。
吴阿牛悬着的手僵了一下,听隽哥的意思,三十两银子远远算不上家产。
“那……隽哥是想做大生意”吴阿牛仰着脖子,顿觉陆隽很是威严,他怯弱地说,“我不是不想做这差事,毕竟是赚大钱,但我怕做不好,耽误隽哥。”
陆隽闻言松手,沉默良久,道:“若是如此,便要另外找人了。”
吴阿牛面露纠结,与其让隽哥另外找人,不如赌一赌。
酒楼掌柜的里嗦地念过,用人不用亲。隽哥愿意把这三十两银子交付给他,他若退退缩缩地当头乌龟,真是没一点出息。
“隽哥,”吴阿牛握紧包袱,坚定地说:“我想做这差事,我明儿个早起就去丹阳县瞧瞧,努力把这生意给它支棱起来。”
“还有利润,我占四成,你占六成,不然说什么我都不做。”
陆隽低笑一声,道:“别急,你先和我签一份契据。”
契据是陆隽去金陵前写好的,吴阿牛凝神看了半盏茶的工夫,唯一有异议的是利润。
他执意让陆隽重写一份,“隽哥,你拿毛笔把它改改。你六我四,咱们按常理办事,本金全是你出的,你让我占六成,这不行。”
两人谈论完契据,签了名字。
村里的狗吠声消失。吴阿牛打了个呵欠,说道:“隽哥,今晚我不回去了,你明早叫我起来,咱一起去趟丹阳县。”
陆隽困意不深,且他昨夜在书院,洗身换衣不方便。今天赶回来又拾掇屋里屋外,脏了的衣袍放在木盆,若是隔一夜,等明日会有味道。
“你歇着吧。”陆隽收了碗筷,说道,“我有两件衣袍要洗。”
吴阿牛点点头,他晓得隽哥爱干净。“那我去眯一会儿。”
秋夜的风带着寒气。陆隽揉搓掉衣袍的脏污,把它搭在绳上。
他继而去洗了身子,换了里衣。
陆隽回屋见吴阿牛睡得香甜,书案的蜡烛散着微黄的光,他取出前些日子买的《西厢记》。
许是读遍了圣贤书,孔儒之道,陆隽对民间热卖的话本故事起了求知欲。
老师说书院的学生总是偷偷地去买这低俗之物,凡是被他逮到的,要用戒尺打掌心,抄写《孟子》。
耳濡目染,陆隽觉得此类书籍低俗不堪。
可他鬼使神差地买了这本书,看得入了神。
露骨的艳词,每个字他都认得,却是初次见到这样一段又一段的云雨。
软玉温香,柳腰款摆,花心轻折。
陆隽掀书的手停顿下来,村民背地说他的闲话,他知道个大概。
他觉得那些无非是粗俗的言语。
譬如二虎一家在村头说,他是男人的败类耻辱,耍手段勾引良家小娘子。
思及此,陆隽接着翻下一页。那日在镇国将军府的客房,他的举动和勾引似乎无太大的区别。
虞穗看他的目光有敬畏,有同情,有怜惜――唯独没有情意。
偏偏想看的看不到。
陆隽不明白,她为何用这般复杂的眼神看他。
他倏忽合上书,拭去额头的热汗,若是再看下去,他和市井的好色之徒有何异处
陆隽读的圣贤书在这时唤醒他丢掉的君子守则,《西厢记》被装进盛着杂物的木箱。
他想起今日尚未涂的药膏,其实脖颈的红疹已消肿了,仅是时而会有刺痛感。
药膏依旧是冰凉黏腻的,陆隽慢条斯理地涂抹,脑中混乱的思绪纷扰,若是勾引有用,那又如何不能做。
另一道声音扯着他离开黑得不见底的,名为欲望的深渊。
他不能伤着虞穗。
金陵的秋天既漫长又短暂,下过几场雨,便到了立冬的节气。
这一日,圣上下旨,判承宣伯谋反罪,私通外敌,陷害忠良,将于三天后在城门前的刑场斩首示众。其余族人关押地牢,流放女眷。
高乘远定了一间茶楼厢房,请虞雪怜来喝茶。
“你看,承宣伯的囚车走到这儿了。”高乘远支起窗户,捧着热茶,道,“他死得不冤,身为南郢的伯爵,住圣上赏赐的宅子,简直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动谋反的念头,勾结北凉人。”
虞雪怜手里拿着汤婆子取暖。虽刚过立冬,但金陵今年湿冷。
她昨儿着了凉,躺在榻上睡了一天。大夫交代她这几日莫要出门见风,省得头疼咳嗽的。
高乘远约她来围炉煮茶,说有件新鲜事跟她说。
她睡了一夜,身子好了些,出府坐着轿子来,路上冲不到什么风。
最近金陵变动极大,只看高乘远父亲的官职,虞雪怜不想错过他所说的新鲜事。
虞雪怜望着楼下百姓扎堆瞧承宣伯,这场面她在上辈子便看过了。
当年关在囚车里的爹爹,奄奄一息地剩下半口气吊着,那些百姓一句接一句地骂:
“狗贼,你不得好死。”
“勾结北凉人的叛徒!永世不得超生。”
如今,囚车里关的是承宣伯,百姓骂的话还是这几句。
不一样的是,当年陆隽也在刑场,目睹了爹爹的惨死。
第45章 说谎
少年时的高乘远浑身热血,激昂慷慨,毫不遮掩对奸臣的鄙夷。
但虞雪怜没应他的话,他见她手里揣着个汤婆子,便关严窗户,问:“虞娘子,你冷吗”
虞雪怜垂下眼睫,说:“是有些冷。”
高乘远也是习武之人。冬天光着膀子跟父亲练功,身子很御寒,单穿锦袍就出府了。
而虞雪怜披着淡紫绣重明鸟的斗篷,两人过的季节是一秋一冬。
高乘远今日请虞雪怜吃茶,一来,是想告诉她件应该称得上是紧要的事。二来,她是他的救命恩人,左思右想,只是给人家祖母拜寿,怎么能算是还恩情呢
“高公子要跟我说的是什么新鲜事”虞雪怜问。
“月初我和长兄去国子监看望老师,听老师说圣上在严查金陵捐官买官的事。”高乘远一面给杯盏添热茶,一面说道,“我倒是对政事不感兴趣,坐不了一会儿就想回府了,回府才知原来父亲领了圣上的旨意,要查出这幕后滥用职权的臣子。”
虞雪怜不解地看着高乘远,他说的这番话牵涉朝堂,纵使现在的他远不是那么稳重,也不至于莫名跟她讲这些。
“高公子说的,我听不懂。”
高乘远朝她招招手,让她坐他身边来,颇是一副势必要给她解释清楚的态度。
虞雪怜轻笑出声。
她瞬息间想到在地牢,高乘远坐着审讯的官帽椅上,她被锁链禁锢,他招手吩咐狱卒给她施刑。
狱卒举起烧红的铁具在她面前晃来晃去,笑眯眯地问高乘远要烙她身上的哪个地方。
高乘远的语气不悦,或许是不满狱卒狐假虎威,又冷言呵斥狱卒滚出去领罚。
虞雪怜便记得内阁大政事脾气不好,但人不坏,至少他没让狱卒给她施烙刑,心肠总归不是黑透了的。
她慢步走过去。高乘远慌手忙脚地熄掉炉火,把茶案弄得湿了一片,“嗯……虞娘子,我这煮茶的功夫不熟练,你多见谅。”
“我方才说的那件事,是跟临川侯府有关。”高乘远斟酌着说,“父亲查了,可虞娘子也知临川侯府的势力,若是找不着确凿的证据,即使告给圣上听,也威胁不到临川侯。”
虞雪怜握着汤婆子的手蓦然一紧,她问:“高公子说给我如此机密的事,是否妥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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