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品珏突然间笑了起来,“拖欠?哈哈哈哈哈!”
“我也是柳氏之人,我也为此尽心尽力。我耗尽心血,殚精竭虑,何来拖欠一说?”柳品珏像是觉得好笑。
他笑得愈发讽刺,也像是在嘲讽自己,“还是说,主家已经不信任我了呢?族老们……也觉得我已经没用了呢?”
副官看着柳品珏,“主君还是之前那个坚定不移的主君吗?玉京富贵迷人眼,主君还坚定着要将柳氏发扬光大,要让万世太平安康的想法吗?”
“你呢?认为我已经放弃这些了吗?”柳品珏同样仰着头看向马上的副官。
他紧盯着这个同行已久的副官:“你是我的族弟,也是我的副官。当年我进京时,你放弃允州的安逸和前程,自请随我而来,只做我身边的一个副官。”
他问:“在我身边那么久,你也认为我已经放弃它了吗?”
副官沉默了片刻,“主君心性,非常人能比。我相随主君身侧多年,却也始终看不懂主君。”
他如何信任一个冷情冷性,没有一丝一毫破绽的主君。
“主君如今想做的是什么?是权位?还是仍然想要万世太平安康?止戈为武兴礼乐?”副官问,“位置越高,初心就愈发模糊了。”
“所以连你也信不过我。”柳品珏笑了一声,“在你们眼里,我就是孤恩寡义、阴刻薄情之主,不愿意知苍生苦楚,不愿意闻民生冤愤之君。”
“我就是一个冷情冷性,不将天道,不将王法,不将人理放在心里放在眼里,连生父之死也不曾痛哭流涕的恶人,冒天下之大不韪。”
他勾起唇角,自我嘲讽:“说到底,根本没有人信过我。”
萧玉融望着柳品珏的侧脸,突然感知到他一路走来的沉重与孤独。
柳品珏好像也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臣下、亲人、故友、弟子,一个个削尖了脑袋想要探知他的想法,更甚者想要他的命。对他或敬或畏,唯独不爱。
回首往事,只有年少时那点不张扬的隐晦意气,象征着他也有过活人的七情六欲。
因为作为君主,或者说作为走在君主道路上的人,不应该有痛苦。
“事到如今,多说这些也已经没有意义了。”副官坚定了神色。
柳品珏松开萧玉融的手,提剑站在了萧玉融面前,“是,多说无益。”
副官挥了挥手,那些追兵一拥而上。
但凡上前者,都被柳品珏当场斩杀。
但是柳品珏本就有伤在身,再厉害他也是个人,扛不住那么多人一起上。
萧玉融从未见过柳品珏如此狼狈的模样,他的身形摇摇欲坠,显然是强弩之末。
他的血连那身玄色的衣袍都挡不住了,让萧玉融难以将这个人跟一直在幕后拨动风云的先生联系在一起。
柳品珏没有转头,只是稍许侧过脸,“还不快走?”
是,这是离开最好的机会了。
这时候走的话,有柳品珏断后,还有很大的生机。
只要能逃出去,不仅保证了自身安全,而且这是柳氏内斗,对于萧玉融来说并无坏处。
要是柳品珏死在这场内斗里,就还直接省去了萧玉融日后的麻烦,解决了心腹大患。
可是偏偏柳品珏让她走了,她要是走了,不管她搬不搬救兵,来不来得及,柳品珏就如今这状态,必死无疑。
弓箭不在手上,就一把匕首,萧玉融偏偏还不擅长近身作战。
“胡闹!来找死吗?还不快走?”柳品珏惊愕地看着萧玉融站到了自己的身边,眉心紧缩。
他喘着气勉力支撑住自己,血顺着手臂流淌到指掌,淅淅沥沥地往地上淌。
萧玉融直视前方,柳品珏只看到她清净秀挺的鼻梁,还有乌长的睫毛。
“我早说了,是先生自己不听我说话。”萧玉融扶了一把柳品珏,脸上掠过一丝笑。
她道:“不辞青山,相随与共。”
不辞青山,相随与共……
“只怕是生死与共了。”柳品珏无可奈何地闭上了眼睛。
他再睁眼,狭长的眼眸倏地点明一星火焰。
“说不定你我师徒齐心,能其利断金呢。”萧玉融还有闲情调笑。
萧玉融就算是加入了战局,也扭转不了局势。
不过幸运的是她这回带来的扶阳卫很聪明,立即将这件事情上报,集结了附近的扶阳卫找了过来。
他们挡在萧玉融和柳品珏身前,拦下追兵。
“公主放心,援兵马上就到!”扶阳卫道。
哪怕是这些扶阳卫,也足够和来的追兵相抗了,更何况援兵快要到了。
柳品珏力竭般晃了下身子,剑身没入泥土之中,支撑住自己。
萧玉融连忙扶住他,“先生!”
“咳咳咳!”柳品珏捂住嘴咳嗽,眼睛却盯着前方,“无妨。”
萧玉融看他满掌的血,也不知道这是他咳的,还是伤的,亦或者是别人的血。
眼见着追兵痛失良机,萌生了退意。
萧玉融对扶阳卫说:“这里交与你们,能抓抓,抓不住的直接杀了。”
她扶着柳品珏,在几个扶阳卫的护送之下,往外逃去。
“卿卿。”柳品珏轻声喊道。
他们已经逃到了一片辽阔的田野边上,再往前就是炊烟袅袅人家,路边一片烂漫野花。
萧玉融停下了脚步,她看到前方不远是阿北和柳品珏的亲卫。
阿北他们也停了下来,没有再前行一步,似乎是在等待着什么。
第65章 保佑
萧玉融转过头看向柳品珏,“你就打算这么走?”
“是啊,也该走了,该走了的。”柳品珏退后一步,“再不走,他们也该有援兵了。难不成你接着拿扶阳卫保我吗?”
萧玉融理所当然地沉默了。
可柳品珏伤成那样,这一路走过来,淅淅沥沥拖拽了一地的血迹。
柳品珏连吭都没有吭一声,眉眼静谧,吞咽苦痛。
柳品珏捂着腹部的伤口,平静地笑了一下,“再不走,可就不一定能走得掉了。”
鲜血从他的指缝溢出来,他一直都死死地捂着腹部的伤。
“疼不疼?”萧玉融突然问道。
柳品珏失神了片刻。
上一次问他疼不疼的人,也是萧玉融。
萧玉融年幼时学强弓放空弦,不仅损害弓弦,还危险得很,险些被切断手腕。
是柳品珏及时拉住了弦,指掌被弦生生勒进了血肉。
犯了错萧玉融彻底焉了,垂头丧气地跪坐在柳品珏腿边,等待柳品珏包扎好。
“低什么头?我又没怪你。”柳品珏瞥了她一眼。
“唉,不是啊。”萧玉融哀愁地叹气,看着柳品珏缠了裹帘的修长手指。
她仰起脸,带了些诚恳和怜惜,“疼吗?”
柳品珏低眸,答:“不疼。”
时隔多年,还是萧玉融问他的这个问题,也只有萧玉融会这么问他。
柳品珏眸光闪动了一下,“不疼。”
萧玉融盯着他看,他好像一直都是这样的。
站在前方,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撑得起一切。
柳品珏有过软弱的时候吗?他有过脆弱吗?
他又会为了谁而脆弱?
萧玉融隐约记得柳品珏父亲西去的时候,这个消息传进柳品珏的耳朵里的时候,她在做什么来着?
哦,她被柳品珏看着练字。
就因为柳品珏站在她旁边盯着,她都不能偷偷摸摸让李尧止帮她抄了。
柳品珏对她向来很严厉,做错了事不单要罚她,还要打李尧止这个伴读的手板。
然后这个坏消息就被带进来了,柳品珏的父亲是在外出差时被山匪所劫杀。
那个地方的县令因为害怕柳品珏迁怒怪罪于他,连夜收拾包袱席卷细软,投效李氏门下。
萧玉融有些茫然地仰起脸看向柳品珏,那一刹那周围静得可怕。
屋子里的炭火发出“啪嗒”一声,来禀报这个消息的下属低着头跪在地上,一声都没敢出。
这个年轻的家主面色嘲讽,冷笑了一声。
“去把那个山头的匪全剿了。”柳品珏的语调很平静。
但柳品珏甚至都没有回去,没有去见他父亲的最后一面。
就连他做出的报复手段,都不由得让萧玉融怀疑,这是做出来给天下人看的,还是他能从中谋利?还是说他真的悲愤?
这一点哪怕时至今日,萧玉融也不得而知。
那时候的柳品珏低头望向萧玉融,“愣着做什么?接着练。”
连一刻的软弱,一刻的眼泪都没有。
萧玉融听说过柳品珏跟他父亲并没有什么深刻的感情,因为他父亲在外任官,而他被留在本家长大。
这样长大的孩子或许是敏感的,浑身是刺的,但是在柳品珏身上萧玉融看不到这些,他从一开始就是无坚不摧的。
这才是可怕的地方,柳品珏身上似乎连一个破绽都没有。
这可能也是为什么柳品珏要那么做,萧玉融为什么成了他人尽皆知的“爱徒”。
他得要有一个牵挂,来让所有人都放松警惕。
就这样一个人,难怪柳氏不敢信他,连他都副官也不敢信他。
就连被身边多年的亲信背叛,被家族背叛,遭受如此大劫,柳品珏也依然冷静。
“先生此番是打算回允州了?”萧玉融问道。
柳品珏点头,颇有些自嘲,“都这样了,本家总有些东西要清理干净的。”
萧玉融点了点头,“我祝先生一帆风顺。”
萧玉融明白,如果柳氏这些人不在柳品珏回去的路上杀掉他,叫他活着回到允州的话,无异于放虎归山,蛟龙入海。
柳品珏必然会掀起腥风血雨。
“这一次,是该我先行,你留步了。”柳品珏朝阿北那里走出两步,又停了下来。
他回身看着萧玉融苍白的脸色,忽然轻轻笑了笑,然后伸手摸了摸萧玉融的鬓角,入手是冰凉的金钗珠翠。
“回去吧,回去。我会回来的,如果我没回来,或者是回不来了,太傅府的那些书就都留给你了。”他说。
柳品珏顿了顿,“金银珠宝、孤本绝迹。你想要什么,都可以拿走。”
“然后,去换一个老师……你或许已经不需要了。”他说着,“以后你不用再练字练弓射了,没人会逼着你用功。”
“先生这话,越说越不得体。”萧玉融微微皱起眉毛。
“哈哈,哈哈!”柳品珏笑起来,“你应该盼着我死在允州路上。”
如果他再回来,那么他们的位置就是对立的了。
萧玉融会恨他,因为他的道是帝王道。
漫天艳丽的飞花都黯然失色,乱红飞舞里,萧玉融的眉眼秾艳,熠熠生辉。
国手丹青,难描之姿。
柳品珏的眸色暗沉起来,浓重的墨色晦涩不明。
“快去求满天神佛保佑你吧,让我不要回来。”柳品珏笑着轻声说道。
他转身走向阿北他们。
长空悠悠霁日悬,他像是一只渡尽寒塘的冷鹤,就那样远去。
好像没有人认定柳品珏会回来,但是萧玉融确信,像是柳品珏这种人,既然躲过了这一劫,必然会活着回来。
而那个时候,他们就已经是敌人了。
萧玉融闭了闭眼,转身离去。
这一回,是她该留步了。
*
萧皇的病重已经人尽皆知,而萧玉歇和萧玉生的斗争胜负仍然未见分晓。
萧皇病重辍朝,无法议政,让萧玉融来监国。
萧玉融听闻柳品珏已经活着到了允州,现在想来,应该是在跟主家斗法吧。
不过她现在头疼的是,文武百官一面不赞同她监国,一面又试探她的态度,揣测她的心思,想知道她站在哪个哥哥那边。
这已经是第七次了,第七次,有臣子怀疑萧玉融的权柄。
这让萧玉融感到烦躁。
她今晨离开公主府的时候,公孙照追上了她。
“主君,你曾说过,希望楚乐太平安康,民生福祉喜乐平安。”公孙照说道。
“是。”萧玉融点头。
公孙照温和敦厚,结交好友也是如他一般的君子。
也正是因为如此,因为公孙照的引荐,萧玉融得了不少善于平定内政的人才。
公孙照低着头似乎是在思考什么,然后扬起一个笑脸,“主君,止戈为仁,太平安康,照此生心愿皆系于主君一身。万望主君此行顺利。”
萧玉融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好。”
公孙照的那一番话让萧玉融多少有些烦扰,而萧皇的病入膏肓,让她难过也让她焦虑。
她想要挽留自己的父皇,可是权势并无法命令死亡。
可这些人没有一个会为此痛彻心肠,他们只会在意自己的明天还要头顶上的官帽。
最近一件正事都没有,不是萧玉歇和萧玉生两边阵营的党派之争,就是这些大臣们跳出来质疑她监国。
就因为萧皇犹如即将熄灭的风中残烛,他们才会对皇权富贵虎视眈眈。
他们在萧玉歇和萧玉生之间来回摇摆,可却不愿意让萧玉融这个公主分一杯羹。
“女子监国,闻所未闻。”
“公主监国名不正言不顺,怎可如此?”
“简直是有违祖制啊,太子依然在此,监国重任怎会落到昭阳公主一介女流身上?”
“难道陛下有意易储?”
“怕不是其中有些门道,昭阳公主该不会是自己篡改了陛下的意思吧?”
“言之有理,今日若是没有陛下旨意,我等自然不会相信公主的一言一行。”
臣子们聒噪地说着。
“都闭嘴!你们将这里当成什么地方了?”萧玉歇厉声呵斥,“昭阳是陛下钦定监国的人!”
“储君可千万莫要被公主蒙蔽了,有国之储君在此,陛下怎会让公主监国?”
“那可不一定呢,指不定正是储君伙同公主一起,篡改了陛下的意思。”
“你说话可是要讲究证据的,你这可是在诬蔑储君!陛下尚在,你怎敢说这样大逆不道的话?”
两边又吵做了一团。
臣子们指责萧玉融的不忠不义,不孝不悌,认为她篡夺君位,意图谋反。
这样的情绪在萧玉融仅剩的最后一位叔父站出来时,抵达了巅峰。
萧皇的三个兄弟,文王、宜王都因谋反获罪而亡,仅剩下的这位舒王,非但没有前往封地,反而被留在京中任职。
他平时并不打眼,但到底是亲王,是萧皇的亲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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