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齐从旁路过,臣子们这才出了声:“邓大人,你说是不是?再这样继续,昭阳殿下必然有一天会归还兵权。”
“这话你们也敢说?”邓齐用见了鬼的眼神看他们,他腿才刚好没多久。
“我什么都没听见。”他捂住耳朵,快步离去。
臣子们面面相觑,讪笑:“驸马爷这是上回事发,心有余悸了。”
“也是,也不是人人都有杨大人这胆量,可以不畏强权,直言不讳的。”
“杨大人敢做这先锋身先士卒,我们也得紧随其后啊。”
恭维声里,杨威神情自得起来:“长公主只手撑天,是真觉得自己替天行道啊。先前帝女降生之时,我便说了,此女必为我楚乐之大患。”
他正说得激情洋溢,却发觉面前几个臣子都神情飘忽,闭上了嘴巴。
还有一人悄悄给他使眼色。
杨威顿了顿,一转头,看到谢得述面无表情地站在他身后。
“小谢、谢大人……”杨威被吓了一跳,讪讪地喊道。
谢得述没什么表情,手里把玩着小刀,削铁如泥的利器跟玩具一样纷飞。
寒光一闪一闪的,吓得几个臣子心里也一颤一颤的。
倏地收回了小刀,谢得述扯了一下嘴角,“公主有请,杨大人,请吧。”
“啊、啊?”杨威环顾周围。
刚刚那几个还言辞凿凿的臣子,此时此刻不约而同地流露出同情的神色,一副爱莫能助的模样。
完蛋咯,刚得罪完人,人就来请了。
去昭阳长公主那里,不死也得脱层皮。
杨威只能硬着头皮跟谢得述走一遭。
谢得述自始至终一句话也没跟杨威说,连个眼神都没给,似乎只是例行公事。
杨威绞尽脑汁找了个话题问谢得述,谢得述也没搭理他。
秋雨乍停,碧空如洗压着朱红门楣。
杨威看到纵深的庭院前站着李尧止,修长的身影压倒般的清艳绝尘。
李尧止为什么在这里?明明李氏最近族中争执不休,下一任家主之位扑朔迷离。
李荣钊把他那群宝贵的骑兵都调了出来,玉京以西那一块天天都有骑兵巡视。
看看初原也没有异动,勿论其他区域都是一派风平浪静。
再一看原来是去剿匪的李尧止回来了。
他将西南地带的士兵调回来了,吞吃了一部分山匪,一回来就联合同房庶弟,前追击叛军余党,后肃清北部异族。
联合玉京东西两方族中势力,纵横谋划,一家独大。
李荣钊再不严阵以待,被李尧止悄无声息地吞了嚼碎了骨头渣子,估计也没反应过来。
李家兰薰桂馥,玉润金声。但一棵参天古木的枝叶越繁茂,根系就越接近黑暗。底下埋着数不清的辛秘,阴冷潮湿。
世家大族其中资源分配往往不均衡,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是没道理的。
为了争夺有限的资源,家族成员之间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也是很正常的。
越庞大的家业,斗起来就越凶狠,不仅仅是丢前程丢面子,更是丢性命丢全家的前路。
这一阵风云变幻搞得人心惶惶,李尧止这会应该忙得脚不沾地才是啊,怎么在公主府?
杨威愣了愣。
秋雨阴冷粘稠的潮意伴随着地气,他突然间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一股寒气自从脚底钻到心里。
他也是个将军,手底下也是有兵的,杨家也是有兵的。
倘若李家内部要争,李尧止还要兵,要借萧玉融的势。
他那朝堂上的那些话岂不是正中下怀,好让萧玉融借机发作,拿他的兵去助李尧止。
杨威越想越恐怖,出了一身冷汗,再看李尧止对他负手而笑,似乎是有一点别样的温雅情致。
谢得述终于对他说了这一路上以来的第一句话:“快走。”
被带到萧玉融面前,杨威还没来得及看清楚什么,就被谢得述一脚踹在地上。
殿内篆缕消金鼎,焚烧时香烟缠绕回旋。
香气氛氲百和然,本该让人心平静气,但杨威此事没有兴致欣赏。
轻覆雕盘一击开,星星微火自徘徊。
一抬头,只见萧玉融黑发如缎,斜靠在贵妃椅上,一身烫金凤纹,漫不经心低着眉。
即便她此时没有说话,也给人以明媚喧妍,近乎眩目的艳丽。
“臣拜见长公主,长公主安康。”杨威连忙跪拜行礼。
“本宫听闻,你有观面相而辩命数之能,来,看看本宫。”头顶上方传来萧玉融的声音。
杨威浑身一凛,战战巍巍地抬起头,小心翼翼地看过去。
萧玉融懒散地探出半边身子,似笑非笑,“看本宫,是否大限将至?”
她的语气与神态都没有半点怒意,却不怒自威。
杨威立刻叩首,“臣绝无此意!还请殿下明鉴,求殿下饶命!”
“杀你?”萧玉融笑出了声,“杀你岂不是显得本宫薄情寡义,亏待老臣?”
“臣不敢!”杨威磕头的声音很响。
“天子一怒,浮尸万里。”萧玉融幽幽地说道,“本宫的长兄继位为帝王,尊本宫为镇国长公主,说要与本宫共享尊荣福寿,连那权势也与我分享。”
她用手撑着下巴,扬起眉梢,“那大人觉得,本宫可同天子啊?”
这话杨威是千般万般也不敢说了,只能一个劲砰砰地磕头。
萧玉融慢悠悠道:“大人这般倒是显得本宫在残害忠良了,与其说些开罪的话,不若来解释解释这封信是从何而来,又是为何而来吧?”
她指尖夹着一封信,信封上一角是一个小小的虎头,柳氏的族徽。
杨威仰头一看,嘴唇一哆嗦,面如死灰。
那封信是他与柳品珏暗中勾结的确凿证据,如果哪一天柳氏真的反了,或者皇族开始清算了,他就算真的完了。
可是此时此刻这封信就已经在萧玉融手里了。
信上内容字字句句都是柳品珏叫杨威把杨家的兵暗中往宣城那边带,不少都是有关于云水盐矿的事宜。
第84章 骨肉至亲
“你说,本宫还如何处置你好呢?”萧玉融轻慢地说道。
杨威惶恐道:“长公主饶命!饶命啊!臣再也不敢了,臣日后必然痛改前非!”
萧玉融染了丹蔻的指尖轻点太阳穴,“这些求饶的话本宫都听腻了。”
杨威这说重了都是叛国罪,诛九族的名义之下,她没把整个杨家都杀光都算好了。
“得述,把他……”萧玉融本来想要直接把人斩了的,但是思绪一转。
谢得述等待萧玉融的命令。
萧玉融顿了顿,“留待圣裁。”
“是。”谢得述直接揪着不断哀嚎的杨威走了出去。
杨威一消失在眼前,萧玉融就一阵气血翻涌,捂住嘴咳嗽起来。
“殿下!”李尧止快步冲过来,扶住萧玉融。
李尧止拿帕子递给萧玉融,拍抚萧玉融的背脊,慌忙要去叫太医来。
“别去了……咳咳咳!”萧玉融攥住李尧止的手腕,“咳咳!”
“好、好我不去……殿下……”李尧止扶着萧玉融的手有些发抖。
萧玉融靠在李尧止怀里一面咳,一面笑:“哈……哈哈哈哈哈……”
“叫太医没用,寻遍名医没用……哈哈,喝药没用,祈福也没用……咳咳咳……”丝帕都沾了咳出的血,萧玉融眼角都湿润了,也不知道是笑的还是咳的。
她借着李尧止搂住她的臂膀勉强支撑住,收了笑,“绍兖,我十岁随军,十二岁便同父兄议政,十五岁出谋划策,十七岁掌兵权。十八岁那年,领兵平乱,二十岁那年大胜,诛杀文王。”
“我以为我是天命之女,原来苍天,原来满天神佛并不爱我。”她喘着气,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天命不眷顾我。”
她好累,仅仅是拖着这样的病躯苟延残喘地活着就好累了。
李尧止将萧玉融揽在怀里,慎重的、温柔的,仿佛带有一种隐隐作痛的隐忍般,一遍遍拍抚她的背脊。
李尧止吻了一下萧玉融的鬓角,闭上了眼睛。
他祈求了千次万次,求萧玉融长命百岁,可就是没有用。
“我其实不在乎是遗臭万年还是流芳百世,但他们那样写我,将污水全往我身上泼,我不高兴。”萧玉融说,“或是说他们不愿意写我,会抹去我的姓名。”
她花费了很长时间来寻找一根能够支托起她孱弱又病痛缠身的骨,匹配得上能让她野心的骨。
只到近来她才发觉,她本就拥有最难啃的骨头,她带有怨恨的倔强。
“史书会写我吗?”萧玉融问。
李尧止抚着萧玉融的脸,“会的,殿下的姓名会流传百世,我会极尽所能,做到这些。”
萧玉融闭了闭眼,“为我弹一曲吧,好久没有听见过了。”
李尧止的手因为火中抢琴受了伤,这才养了很久。
“好,我为殿下抚琴。”他应声。
弹的还是长命女,萧玉融的神情有片刻恍惚,她想到了很多,想到了那年王氏的春日宴。
三哥四哥都在,崔辞宁也在。舅舅、大哥、先生、王伏宣在楼上观球。
她拔钗刺马,赢了李尧止。
少年鲜衣怒马,意气风发。
当时只道是寻常。
似乎有什么不知名的情愫催生出春夏皆不可见的苔藓,覆盖了李尧止心脏的一角,也填满了延祚宫阶脚间的缝隙。
李尧止抚琴时不自觉晃了神。
一愿殿下千岁。
二愿殿下身常健。
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再拜陈三愿。
“怎么弹错了一个音?”琴音有误,萧玉融抬眼看了过来,“绍兖,你心不静。”
李尧止微微一怔,无奈一笑:“殿下,同美周郎一般。”
萧玉融也笑:“那绍兖岂不是美娇娘?欲得周郎顾,时时拂琴误。绍兖怕不是故意弹错了,叫我来顾吧?”
“殿下莫要捉弄我了。”李尧止含着笑意摇头。
萧玉融望着李尧止,李尧止总在为她提供决策支持,也总在照顾她的生活起居。
世家大族重视子弟培养,但却无比强调传统礼教和家族规矩的遵守。
那样压抑个性与灵魂的刻板僵化,却偏偏养出李尧止这样表面有礼有序,实则百无禁忌的人。
李家优秀昌盛,后嗣子肖孙贤,却偏偏李尧止遇上了她,开始偏离既定的航线。
她轻声叹道:“绍兖,吾得卿,足矣。”
于是李尧止望着萧玉融便笑了,似乎是报以某种敬意与感激,顺带着心疼与欢喜。
杨威被谢得述提到了萧玉歇面前,底下人前去禀报萧玉歇,把扶阳卫收集的罪状交上去。
萧玉歇听了之后,略一沉吟,问:“融融怎么说?她是什么意思?”
宦官小心说道:“长公主说,留待圣裁。”
“她是在试探我。”萧玉歇笑了一声。
他眸光晦涩难明,“朕的妹妹,试探朕对她存有几分真情。往日,她可从来不会怀疑这些。”
宦官不敢回话,良久才小心问道:“那陛下,虎威将军又该如何处置?”
“斩了吧。”萧玉歇平淡道,“叫人去杨家宣旨,把这下场都记好了。”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赏也是罚,罚也是赏,底下的人只有不断地揣测,来谋取生机。
萧玉歇不过多时就摆驾昭阳长公主府。
他随着女侍穿过长廊,廊芜前悬挂着宫铃和淡红绢纱,花树迎风招展,随风铺就一地锦绣。
只有昭阳府里一年四季都有花木,四季如春。
侍者们都规矩地低垂着头,捧着盅皿穿花拂柳,步入长廊。
萧玉融坐在湖心亭中,似乎恭候已久。
萧玉歇的视线短暂地在萧玉融脸庞上停留了片刻,这张与他有几分肖似的美丽面孔。
冰雕玉勾悬胆鼻,往生河上菱唇艳。
他的妹妹,很擅长利用自身优越的条件,利用一切能利用的东西,例如说这张脸。
“皇兄请坐。”萧玉融莞尔。
二人盘膝而坐,中间隔着一张檀木雕花小案,上边摆着糕点小食。
萧玉融状似不经意间,提起了杨威,也提起来了云水的盐矿,再提起柳品珏,还有变相扣留在玉京的崔老将军。
提起崔氏,提起崔辞宁,萧玉歇神情似乎略微微妙,像是欣赏也像是戒备,赏识却存有疑虑。
“杨家的兵,融融既然已经吞了,又何故多问一嘴?崔氏那头,你看着办就成。”萧玉歇不紧不慢地喝了口茶。
此时暖和的日光透过蓊郁的枝头,漫进亭子里,千回百转,最后落在萧玉融眉心那一点耀眼的朱砂上。
她紧盯着萧玉歇,等待兄长的未尽之言。
“至于云水的盐矿。”萧玉歇微微眯起眼睛,嘴角上扬,带着一抹难以捉摸的笑容,“融融所言不无道理,但此事事关重大,还需从长计议,不可操之过急。”
还是朝堂上一样的结果。
萧玉融暗暗捏紧了杯盏,垂眸微笑,“皇兄,我近日听来了一些议论,那话说的可是难听呐,不知皇兄可有所耳闻?”
“确实有所耳闻,皇妹若是不喜,朕处置了便是,无需耿耿于怀。”萧玉歇回应,话语看似温和,实则暗藏玄机。
他们的对话看似稀松平常,从不远处看来,似乎相谈甚欢,但彼此的话语中却都试探着最后的度,悄然中存在防备。
萧玉融捏住杯盏的指尖发白,停顿了片刻。
她扬起一个笑脸,“朝堂上那些老臣不听话,皇兄也似乎不悦于这些人挑战皇权吧?”
萧玉歇颔首,“嗯,融融有何感想?”
“一朝天子一朝臣,既然他们不听话,不若皇兄直接处理了便是。”萧玉融平淡道。
“皇妹似乎厌恶他们?”萧玉歇扬起眉梢。
萧玉融嗤笑一声,搁下了杯子,“他们成日里不做正事,只晓得上奏谏言,说我祸乱朝纲,罪不容诛,我怎么喜欢他们?”
“这倒是。”萧玉歇不置可否,只是弯了一下唇角。
萧玉融抬眸看向萧玉歇,意有所指,语气幽幽:“若是有朝一日,皇兄听信了朝中那些迂腐酸儒所言,定会一条白绫赐死臣妹的。”
“白绫价贵,朕想想,还是罢了。”萧玉歇说不出是玩笑,还是真心话,“融融爱美,倒是毒酒的好,一了百了,也不会死得太难看。”
二人对视。
少年天子和长公主,他们二人相互扶持走到今日,血脉至亲,居然也开始相互拉扯试探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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