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谏问:“哪三位?”
言怀真犹豫着朝楚昂看去,暗示此人与楚昂关系匪浅。
楚昂想到了什么,脸色一沉,道:“说。”
言怀真道:“第一位是沈相的恩师,当年身为一国宰辅的冯文。”
沈谏闻言神色未变,似乎早料到了言怀真会说出这个名字。
“第二位是当年的镇北大将军傅凛。至于第三位……”言怀真语音一顿道,“则是定国公楚骁。”
定国公楚骁,表字净之。当年老定国公为其取字为净之,是望其能扫净敌军,还大周一方净土。
“不可能是老头干的!”楚昂当即驳道,“虽然他这个人又色又讨人厌,但有一点谁也诋毁不了。”
“他对大周绝对忠诚。”楚昂无比郑重道。
一直在旁未出声的荀子微,在此刻开口:“这一点,我同意。”
楚昂听见荀子微认同自己,朝他投去“感谢”的目光。
荀子微淡笑了一声,紧了紧在看不见的圆桌底下与人交握的手。
赵锦繁低头,觉得自己没脸见楚昂,心下羞耻万分,指甲掐了掐荀子微的手背,暗示他放开。
谁知他以为她在回应他,反而越握越紧了。赵锦繁无奈,只好抬脚向他踢去。
这一踢,荀子微没什么反应,沈谏皱眉闷哼了一声。
赵锦繁:“……”
踢错人了。
沈谏朝圆桌下看了眼,看见了对面那个男人不安分的手,呵呵冷笑了几声。
言怀真朝沈谏看去:“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荀子微平声道:“没什么,这圆桌太小,坐不下那么多人,方才我的脚似乎不小心撞到了沈卿。没大碍吧?沈卿。”
沈谏:“……无……碍。”
赵锦繁的头低得更下了。
楚昂分析案情道:“如果说,那三人之中谁最可疑,毫无疑问一定是冯文。”
沈谏盯着荀子微道:“少将军所言极是,论手段卑劣,无人能及得上他。对吗?君上。”
荀子微垂眼看向自己正紧握不放的那只手,应道:“嗯。”
沈谏:“……”
楚昂道:“哪有像你这样说自己恩师的?”不过想到他过往那些遭遇,觉得他骂冯文几句也应该。
“不过表兄,你从不在背后说人不是的,今日怎么也跟着应和上了?”楚昂看向荀子微。
荀子微看向赵锦繁,见她脸上浮起两朵别扭的红云,默了默,松开了紧握着她的那只手。
“对不起,我……今日饮多了。”他认真道,“下次不会再那么过分。”
赵锦繁垂眸,抿了抿唇道:“还是说正事吧。”
楚昂道:“这不是正说着吗?”
赵锦繁:“……”
沈谏扯了扯嘴角,道:“其实要想弄清楚到底是谁,也不难。若那农妇所言属实,只需看看那三人背上谁有被尖刀刺穿过的痕迹,便可分晓。”
楚昂皱眉:“这如何看?扒了他们衣服不成?”
言怀真道:“这几人皆是朝中重臣,地位非凡,更何况议和金失窃一事尚未有定论,如何能随意扒人衣服?这么做实在无礼。”
沈谏笑道:“这个很容易,冯文那边交给我。”话毕,他挑眉看了楚昂一眼:“至于定国公……少将军,你没问题吧?”
听见沈谏说容易,楚昂自不甘示弱,哼了声道:“当然,我会证明老头绝对清白。”
“那傅凛那边,又如何说?”楚昂顺便问道。
赵锦繁一手支着下巴,思考着对策。
荀子微抬眼道:“我来。”
*
玉泉山庄后院,春泉居。
冯文喝饱了美酒,正优哉游哉坐在温泉池边上泡脚,忽听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抬眼一看,见自己最得意的门生沈谏前来拜访。
“你来了,这么晚什么事?”冯文朝他一笑,“是又想到什么捞钱的好法子了?”
沈谏向冯文行过一礼后道:“不是,我是来求见师母的。”
冯文眉心一蹙:“你找她做什么?”
沈谏道:“老师放心,我绝不是来向师母告密你在外养……之事的。”
冯文假咳了几声:“那就成。”
沈谏笑了笑,入屋求见了冯文的夫人,并向她传达了几句话。
不久后,春泉居温泉旁传来冯文的惨叫声。
“没有,没有!我绝对没去过那种地方,我发誓!什么?在我背上留了唇印?没有的事!诶,诶诶夫人别扒,我自己来,自己来。你看吧,冤枉啊,这个真的是冤枉!”
“这个是冤枉的,还有哪个不是冤枉的?说!”
“……”
温泉池旁,冯文和他夫人正纠缠,沈谏站在一旁,看清了冯文的后背,微微敛眸。
*
另一头,楚昂站在他老爹院前,来回踱步迟迟未进去。
里头宋夫人听见动静,出来一探,见是楚昂,意外道:“子野,你怎么来了?”
楚昂撇开头不看她,道:“碰巧路过罢了。”
“哦,这样啊。”宋夫人看破不说破,笑道,“来都来了,不如进来坐会儿……你父亲见你过来,必定欢喜。”
楚昂勉为其难道:“行吧。”顿了顿,不忘添一句:“看在夫人的面上。”话毕,他终于迈出步子进了院里。
定国公楚骁听宋夫人说自己那“不孝子”深夜来见自己,愣了好半天没回过神来,抬头朝天望了眼。
楚昂慢悠悠走来,装模作样路过他老爹屋里,往里望了眼,见屏风旁摆了换洗衣物,掩唇轻咳了几声,看向他老爹,问道:“准备泡汤啊?”
定国公挑了挑眉:“啊,对。”
楚昂想了想,别别扭扭地开口道:“我正好闲着,就……随手替你擦个背吧。”
定国公再次愣住,回过神来,又朝天上望了眼。
楚昂瞪他:“你看天做什么?”
“可惜了,现下是夜里。”定国公道,“要不然我真想看看,这天上的太阳是不是从西边出来了?”
楚昂:“……”
第84章
楚昂嫌弃地看了他老爹一眼:“别废话,快点脱。脱了我好替你擦背。”
定国公狐疑地看了楚昂一眼。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他朝破天荒前来尽孝的楚昂摆摆手,道:“不必你了,你出去吧。”
楚昂嘴角一僵:“你到底脱不脱?”
定国公朝他道:“嘿,我还就不脱了。”
“不脱也得脱……”楚昂忍无可忍,直接上手,气得定国公直骂他“不孝子”,父子俩扭打在一起,宋夫人连忙赶来劝阻。楚昂趁着他老爹分心去搭理宋夫人的功夫,用力扯着他老爹衣领往下一拉,定国公的后背倏然间暴露在他眼前。
看清自家老爹后背的那一刹,楚昂惊愕不已,瞳孔骤然缩紧,整颗心如坠冰窖,不敢置信地瞪着定国公道:“难道真是你?”
“我什么?”
“盗了议和金!”
定国公被楚昂扯得坐倒在地,扶着宋夫人站起身来,闻言怒道:“臭小子你胡说什么呢?”
楚昂盯着他左后背上被尖刀刺穿的疤痕道:“不然你怎么解释你背后这伤?”
定国公嘴硬不肯说:“关你屁事?”
楚昂怒不可遏:“你……”
眼看着父子俩又要吵起来,宋夫人连忙上前将两人拉开,劝道:“好了,有话好好说。”
她说着,吩咐随侍备茶,把父子俩拉到圆桌旁坐下,温声询问楚昂到底发生了什么?在听楚昂说清来由后,摇头笑道:“你父亲怎么会做那种事?”
楚昂睁抱着胸冷哼一声,瞥他老爹道:“我也是这么想的,但这老头不肯好好解释,烦死人。”
“你管我!”定国公板着脸顶了他一句。
这父子俩针尖对麦芒,谁也不肯让谁,最后还是宋夫人开了口道:“你父亲背后这疤,并非是在护送议和金时所伤。当年大周连连战败,你父亲不得转至瀛洲与北狄进行攻防战。”
“这一战至关重要,倘若败退,失去了瀛洲这块战略要地,大周等同于被北狄
人扼住了喉咙。再加上连战连败,大周军士气颓靡,急需一场胜局来挽回颓势。”
“你父亲苦守瀛洲,与敌军厮杀月余,终于赢下了这一仗,可赢下这一仗的代价太大了。昔日繁荣的土地浸染了鲜血,死伤无数,哀嚎遍野。你的母亲,你的叔伯皆在瀛洲牺牲,包括你父亲自己,也险些丧生于此。”
拼尽一切,守住了那方土地,明明立下大功,回到京中得到的却是国君一场鸿门宴。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勇略震主者身危,功盖天下者不赏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说不心寒是假的,但很快北狄欲破祁州南下,倘若真让敌军得逞,南下渡了黄河后果不堪设想。你父亲放下心中芥蒂,急忙奔赴前线对敌。”
“敌军此次来势凶猛,根本不给人喘息的机会,大周军处于劣势,很快就要招架不住。祁州城内伤亡惨重,人心涣散,你父亲手下一名副将实在撑不下去了,劝说你父亲撤退。他说国君不仁,不值得他们为其卖命。”
“但你父亲没有退。因为他知道如果他这一退,以后脚下这片黄土就不再是大周领地,站在这片土地上的大周子民,都要对北狄人低头哈腰。国门若破,国将不国。最后他留下一句话,就毅然决然冲去了前线。”
楚昂道:“哪句话啊?”
宋夫人正要回答,定国公红着脸咳了几声,阻止了她。宋夫人摇头笑笑,没再答下去。
楚昂哼了声,虽然他老爹不肯告诉他,但他隐约猜到了是哪句。有一年他以为自己再也回不来了,留给他与母亲的绝笔里曾提过一句——
“将士许国,身死而无悔。”
宋夫人接着道:“你父亲背上这刀上便是祁州那一战留下的。那一战北狄人没讨到好处,但大周也实在撑不下去了,粮草将尽,兵力不济,无奈之下只能放下大国威严,与昔日臣服于自己的蛮夷议和。也就有了之后议和金那事。”
楚昂看向自己老爹:“难怪那阵子你整日不肯见我,原来是在养伤。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定国公撇开头去:“有什么好说的。”
宋夫人道:“那会儿陆夫人刚走了不久,你父亲怕你更伤心,不敢告诉你。”
楚昂瞥了他老爹一眼,突然觉得他老爹顺眼了一点。
楚昂支着下巴道:“这么说来,议和金失窃一事,果然还是冯文最可疑。”
定国公沉思片刻后道:“说起这个,我记得冯文背上也有刀伤,好像就是去送议和金那会儿受的伤。”
楚昂道:“那就是他没错了。”
定国公犹豫:“不过……”
楚昂道:“不过什么?”
定国公嘴角一抽:“冯文说他自己背上这伤,是晚上出去解手,不幸在茅厕遇到强盗打劫,逃走的时候被刺伤的。”
楚昂:“……”
*
玉泉山庄后院,春泉居。
冯文摸着脖子上被夫人挠破的地方“嘶”了声,怒目瞪向自己的得意门生,叱道:“看看你干的好事!”
沈谏无奈摊手:“我这也是为了老师您的清白着想。我看您还是好好说说您这背上的伤是怎么回事?免得被误会成是窃走议和金的贼首。”
冯文冷笑了几声道:“你倒是挺信任我。”
沈谏道:“老实说您这人坏得很,不过尚算有那么点底线。如若不然,我也不可能还有机会爬到今日这位置。”
冯文道:“你这到底是夸我还是损我?”
沈谏笑道:“当然是夸您。”
冯文长叹了一声,想起了那段不堪的岁月。
当年大周被迫与北狄议和,他与楚骁、傅凛三人负责护送议和金与北狄人和谈。
那会儿楚骁重伤刚愈,身体虚弱。傅凛为人刚直,又是那副一根筋的愣头青脾气,一看就北狄人就两眼冒火,杀气腾腾。
与北狄人洽谈议和事宜的重任自然而然落到了冯文身上。冯文每天跟北狄人摆笑脸,摆得嘴都抽了。
当时北狄人不仅要议和金,还要求大周割让沃城。沃城地处西北,大漠黄土,风光瑰丽,又是大周连接西域及北方各国的陆上通路,岂能割让?北狄人简直痴心妄想。
为此冯文据理力争,咬死不肯松口。北狄人看来硬的不成,就来软的。那天夜里,趁他去解手之际,把他“请”去了营里品茶。
茶的味道不怎么样,但他们还摆了几大箱金银珠宝在他面前。冯文自问,这世上实在没有比金子和权力更香的东西,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北狄人告诉他,只要他稍稍在沃城一事上松口,这笔金子就是他的,不仅如此,如果他们经常合作,过后他还会有更多好处。
“你不就最爱这些东西吗?”北狄人说,“我们什么都能给你,好好考虑考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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