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昂听见这声音愣了愣,从他老爹身边跃起,跳上马车车板,撩开车帘,看见马车里坐着的人,惊道:“怎么是你?”
楚骁深深皱眉:“不是六皇子吗?怎么是九……”
谁都知道赵庸最心爱的皇子是六子锦瑜,哪怕不是六皇子也该是二皇子,怎么也不会是如今车里坐着的九皇子。
站在车前的宫人,笑得违和,悄声对楚骁道:“这是陛下的意思,您就把他当成是六皇子便是了。”
楚骁听见这句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母妃不管吗?”
“不管,早不管了。”
楚昂看着马车里迷迷糊糊的赵锦繁,觉得她很可怜。她身边一位亲近的宫人骗她说,西域又进贡了不少灵种兔,赵庸看她平日乖巧懂事,请她和兄弟姐妹们一起去挑兔子。
楚骁一拳击在了车板上,忍不住骂了句:“该死的!”
赵锦繁再笨也察觉到了事情不对劲。随侍的宫人骗她说,他们陪她出来玩,玩完就回去。说她的兄弟姐妹们都没有她这么好运,她可是陛下最心爱的儿子。
“哎呀,你干什么骗他。”
“有什么关系,他一个草包,笨得很,哪懂这些?”
其实她都懂,有一天她问楚昂:“他们是不要我了吧?”
这个他们指得是她的父皇和母妃。楚昂站在她身边,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又问楚昂:“去了那里是不是会死掉?”
楚昂不想骗她,回道:“我老爹说,也许生不如死。”
她没再问了,把头埋进了膝盖里。
“我害怕。”她小声说。
一路上赵锦繁都很乖巧听话,大家对她这种草包也没什么戒备之心,有一天她以出去解手为由,带着一把金子跑了。大队人马找了很久也找不见她的踪影。
随行的宫人跳脚骂了好半天。大家都以为她就这么跑了,毕竟送死谁都怕。
结果第二天,她又回来了。
楚昂跑过去问她:“你怎么又回来了?”
她脸上都是眼泪,滴滴答答往下落,道:“因为我是父皇最心爱的孩子。”
第91章
楚昂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只好道:“好了好了,别哭了。大不了以后你被罚抄书,我替你抄。”
但她以后也许没有机会再被罚抄书了。
赵锦繁很快擦干了眼泪。
他老爹楚骁看到赵锦繁回来,神色复杂。明明赵锦繁跑了急得团团转的是他,但赵锦繁回来了他也看不出有多高兴。身为一国将首,他必须保证这次议和顺利进行。但作为一个父亲,作为一个有担当有同情心的人,他又看不得这么小的孩子被丢出去送死受折磨。
平日里有什么好事赵庸想不起她,等出了事就记得自己有这么个儿子能用了。赵锦繁很伤心也很害怕,父母不要她了,她也不要父母了。她赌气地跑了,想着跑了就不用去送死,跑了就能报复那些对不起她的人。
但没跑多久,她又回来了。仅仅只是因为在城楼上,看见了一位母亲抱着战死的儿子失声痛哭的样子。七岁的孩子,也许不懂太多国仇家恨,但心中的悲悯和仁义,令她没有办法就这样跑掉。
回来后的赵锦繁,走到楚骁身边,坚定地对他说了一句。
“请您带我去议和吧。”
楚骁心里又难过又高兴,难过的是从前顶天立地的大周皇室,如今却只有这样一个小儿还有胆识和大义,高兴的是好在还有一个。
他心中百感交集,一时顾不上所谓的君臣礼节,抬手一把将赵锦繁高举到头顶。他向她保证,他绝不会让北狄人伤她半根毫毛,定然平平安安护她回来。从今往后,无论何时何地,他都会竭尽全力护她周全。
身后大军受他这番言辞鼓舞,跟着喊道:“忠义军誓死护卫九皇子!”
楚昂不甘示弱连忙道:“我也要!”
然后被他老爹瞪了眼:“你还是再回去练练吧。”
“哼!”气死他了。
赵锦繁第一次被人举高,愣愣地朝远处望去,带着泪痕的眼睛弯成了月牙。
如今想来,他老爹为何会变成保皇派也有了答案。人人都以为他老爹支持的是赵氏,其实他老爹早就对赵氏心灰意冷,否则也不会一直对赵氏那副不冷不淡的样子。平日里深居简出,对朝事不理不睬,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三天晒网两天打渔的,但每次赵锦繁需要撑场子的时候他必到场。
比如赵锦繁迎使者王盛归朝的时候,又比如此次科举过后赵锦繁提出实行糊名誊录制的时候……
可能连赵锦繁自己都忘了他老爹曾经对她的许诺。不仅仅是护她去往议和这一回,而是无论何时何地。
他们这支议和的队伍,一路马不停蹄赶往灵州,期间没少被北狄人刁难。好在不幸中的万幸,那会儿北狄王次子萧衍弑父篡位,北狄因突发内乱自顾不暇,两国几经博弈对垒,总算将议和之事了结,赵锦繁也得以幸运地平安归来。
离开灵州回京前,楚昂带着赵锦繁一起去登高,他站在山顶高处,俯瞰山河,对赵锦繁道:“我将来要成为像我爹一样厉害的将军,守护脚下这片土地。”
赵锦繁满脸崇拜,扑闪眼睫下明亮的大眼,直直盯着他:“这个愿望真了不起!你一定可以的。”
楚昂得意地翘起嘴巴,脸上冒起两朵害羞的红云。
他知道赵锦繁的一个小秘密。
那次赵锦繁逃跑回来后,发了场高热,他老爹不放心让她身边的那些宫人照看,另找了信赖的医师替她诊治和护理。
赵锦繁吃了药,烧退了闭着眼正熟睡。大夫悄悄告诉他老爹:“是个女娃。”
楚昂瞪大了眼:“女女女女女娃!”
他老爹赶紧把他的嘴给捂死了。他老爹告诉大夫这事切不可外传,大夫说他知道轻重,请国公放心。
屋里赵锦繁发了一身汗,正睡得沉,他老爹走了过去,替她把踢开的
被子轻轻盖上,盯着她圆鼓鼓的小脸,道了句:“可爱。”
楚昂道:“我警告你不要打歪主意!”
他立刻被他老爹砸了一脑壳。
“胡说什么呢?臭小子!你老爹我对每个姑娘都那么温柔,上到八十岁下到一岁一视同仁。”
“对九十岁的姑娘,你就不温柔了吗?”
“你管我?闭嘴吧。”
“……”
*
回想起这段过往,楚昂低头轻笑。但没笑几下,又想起年初那晚言怀真从赵锦繁殿里出来时的样子,脸色猛一沉。
该死的言怀真!
他刚在心里骂完言怀真,言怀真本人就朝他和沈谏走了过来。
言怀真问池畔两人:“各位查的结果如何?”
沈谏回道:“议和金被窃一事与老师无关。”
楚昂道:“也不是老头做的。”
言怀真道:“看来只能等陛下与摄政王从傅老那回来再看了。”
楚昂皱眉道:“说起来陛下和表兄怎么还不回来?”
沈谏笑道:“我方才路过傅老所住的秋水居,并未见到这二位。”
楚昂道:“那他们去哪了?”
沈谏笑道:“不如在这附近找找,也许就在呢?”
此刻,假山后。赵锦繁向正搂着自己的那个男人,打了个口型:“找来了,怎么解决?”
那个男人看上去很淡定,向她比了个战术用语,大意是——小场面,很简单。
他轻轻松开赵锦繁,趁前方几人侧目之时,装作从花园里出来的样子,走向池畔三人。
楚昂见他走来,探头朝他身后望去:“陛下没同您一起?”
荀子微道:“她很累,先回去休息了。”
沈谏眯眼:“很累?”做什么了?
荀子微道:“嗯。”你猜。
楚昂道:“早点回去休息也好。”
言怀真扫了沈谏与荀子微一眼,默了默,向荀子微问起信的事。荀子微解释了那封信的由来,以及那封信与傅凛之间的关系。
简而言之,是个误会。
楚昂道:“既然这三人都不是,那窃走议和金的贼首又会是谁?”
荀子微直言道:“是梁冀。”
沈谏看向荀子微,默了默,道:“梁冀曾在灵州军职,此人是不可多得的将才,早年屡立战功,后叛国投诚北狄。如果议和金为他所窃,倒也解释了为何贼首如此了解灵州府库,又熟悉我军部署和当地地形。以及那位看清贼首真容的将领为何会在临死前惊呼:‘是你!’以梁冀从前在灵州的名望,没有将士不认识他。不过他背后是否有被尖刀刺穿的疤痕,就不得而知了。”
荀子微道:“有。”
楚昂思索道:“不过我听说此人已失踪多年,这要如何找?”
“死了。”荀子微道,“一年多前,在沃城。”
假山后,赵锦繁微垂眼眸。
*
次日清早,昨夜留宿玉泉山庄众臣启程回府。
荀子微站在御辇前,向赵锦繁伸出手道:“陛下,请吧。”
赵锦繁瞥他一眼,面色如常地将手放在他掌上,道:“有劳仲父。”
荀子微牵过她的手,扶她上了御辇。众目睽睽之下,“父”慈“子”孝。
身为情场老手,身经百战的定国公楚骁见此摇头笑了几声。
楚昂瞪他:“你笑什么笑?”
定国公拍了拍楚昂的后脑勺:“傻小子,笨死了!怎么一点也不像我?”
楚昂冷笑道:“幸好不像你,不然容易得病。”
定国公:“……”
远处,张永看见这父子离心的一幕,啧啧了几声,对身旁沈谏道:“您知道这定国公父子为何如此不睦吗?”
沈谏笑道:“前阵子你好像提起过这事的。说吧,为何?”
张永道:“有小道消息称定国公夺走了少将军心爱女子的芳心,少将军因妒生恨。”
沈谏笑道:“这个消息我看有必要透露给君上。”
张永道:“啊?”
赵锦繁的御辇从两人身旁驶过。
张永朝辇车驶走的方向望了眼,道:“最近陛下似乎圆润了许多。”
沈谏“呵”了声,道:“过阵子也许还会更圆润。”
*
赵锦繁的御辇回到皇城,荀子微来到御辇前接驾,伸手将陛下从辇上扶下。
卯时三刻,朝阳的金色辉光撒在含元殿广场外。荀子微与赵锦繁一同前往含元殿早朝。
宽阔的广场中央,荀子微对赵锦繁道:“昨晚那个方法,效果甚佳。我想我们应该多尝试着重演过往印象深刻之事。”
赵锦繁清了清嗓子:“啊……嗯。”
荀子微低头在她耳边,轻声询问:“你觉得在哪里试比较合适?”
赵锦繁道:“这还要专门挑地方试吗?”
荀子微“嗯”了声,道:“动静比较大,最好找个没人的地方。”
第92章
说到动静大,赵锦繁不由想起年初那晚从她书房传出的那段琴声。她的脚踝被孩子父亲摁在琴弦上,琴声掩盖了她抑制不住的哭腔,身体自然而然瑟缩抖动,手臂勾着孩子父亲的脖颈,指甲落在他宽阔的背上掐出红色月牙印。
脚根拨动出一阵接一阵的琴声,琴声磅礴有力,他好像有用不完的劲,引领着她奏出别样的战曲,刺探敌营时轻磨慢挑,找准敌方的弱点,深入敌阵快攻之。赵锦繁这辈子没弹过这样凌乱又狂放的曲子。
对方时不时和她交流曲艺,问她这样好不好,她说不好,他说她骗人,明明好得很,她没法反驳只能从嘴里溢出“嗯”声。琴声嘈嘈切切与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连成一片,激战在一声悠长深重的拨弦声中止戈。琴弦的余颤声中,她放纵得彻底,搂紧他没放,让属于他的一切涌进她深处交融。
她想当时她一定是疯了。
“挑哪?你那……还是我那?”此刻,那个平日看上去比她还理智,那晚比她还放肆的男人,正低头在她耳边轻声问话。
含元殿近在眼前,赵锦繁小声对他道:“此事容后再议,先早朝吧。”
他应了声:“好。”默了很久,道了声:“不急。”
早朝过后,赵锦繁撇下他匆匆回了紫宸殿,唤了江清过来诊脉。
江清坐在她榻边,仔细摸着她的脉,道:“一切都好,胎像极稳。”
她说着,看向赵锦繁已显出隆起之势的腹部,叹了口气道:“好在您这胎不算太显怀,现下还瞒得过去。不过接下来您打算怎么办?再过阵子可就遮不住了。”
赵锦繁笑道:“这个我已做好打算。”她清了清嗓子,轻声道:“我今天唤你前来是另有要事相询。”
江清看她一副欲语还休的表情,问:“何事?”
赵锦繁凑近她耳旁,说了几句。
江清闻言瞪大了眼,两颊涨得绯红:“您问这种事做什么?”
赵锦繁假咳了一声,道:“你就说行不行。”
江清回道:“您这个月份,可以适当有一些。不过凡事都需有个度,毕竟有孕在身,不好太过激烈。”
赵锦繁了悟地“哦”了声。看来不好动静太大。
江清盯着她看了又看,道:“所以您这是知道孩子父亲是哪位了?”
赵锦繁如实答她:“知道。”
尽管不清楚他们是怎么有的那一晚,但从失忆后见到他的第一面,看清他握剑那只手上青筋纹路的那刻起,她就有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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