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说服侍,也仅是帮他拿个衣裳、配饰。他太高了,洛芙站在他身边,只够到他肩膀。
待陆云起穿戴齐整,晨曦才将将从板棱窗外照进来,在朦胧的曦光中,洛芙忍住羞怯,双手攀住他的臂弯,掂起脚尖,红唇蜻蜓点水般在他侧颊上浅浅亲了一下。
“夫君,生辰吉乐。”
陆云起一怔,默了一下,才微微笑道:“多谢夫人。”
一种怪异漫上心间,他一如既往温润地笑着,洛芙却忽然心头一阵苦涩。
直到用早膳时,洛芙端来长寿面,设想中他感动的神色没有出现,只见他抿着唇,良久才现出一丝笑容,再言:“多谢夫人。”
洛芙将筷子递到他手边,陆云起顿了顿,才接过。
室内岑静,压抑着莫名低沉的情绪。
陆云起挑起几跟细面,在洛芙期待的目光下,停顿许久。
“抱歉,我想起还有急事要办。”他说着,放下筷子,仓促起身,匆匆拿过大氅,便出了门。
变化来得突然,洛芙脑袋空白,呆呆坐在桌边。
·
怀着复杂的心情,洛芙用过早膳后,去往华阳居,她想去问问婆母,今日是怎么安排他的生辰。
一路上,遇见的仆婢们都静悄悄的,每个人垂着脑袋,一副谨言慎行的模样。一夜之间,陆家宅院上空仿佛蒙上了一层阴霾。
洛芙心想,一定发生了什么事,而她却不知道。
到了华阳居后,却发现这里更为死寂。
李氏身边的心腹嬷嬷孙嬷嬷在屋外拦下洛芙,“少夫人,昨夜里夫人受了寒,正休息着呢。”
洛芙眉梢微蹙,关切道:“可有让薛大夫来看过?他怎么说?既然母亲病了,那我更应当在她跟前服侍照顾。”
孙嬷嬷却含糊道:“无妨,夫人说她躺躺,静心养个一两日就好了。”
“那好歹让我请个安,这个样子,我怎好向夫君交代。”洛芙又道。
“没事没事,这天寒地冻的,少夫人您回去好好歇着便是,夫人这边有我们服侍,一样的。”孙嬷嬷一面打哈哈,一面挽住洛芙手臂,把她往院外带。
洛芙一步三回头,带着疑惑回了听竹院。
换过衣裳,才想叫杏子过来,问明府中到底是怎么回事,却不想陆家二房的三嫂就来了。
丫鬟们忙着上茶摆果盘,洛芙与三嫂吴氏在里间落座。
二房是老太爷的庶出,吴氏和善爱笑,不像嫡出的三房那边的人,在洛芙面前高傲得鼻孔朝天。
洛芙把果盘一侧转到吴氏身前,笑道:“三嫂尝尝这个青梅,这是我春日里腌制的。”
吴氏也是出身言情书网,鹅蛋脸型,眉眼总是弯弯的,看起来一团和气的样子。
“你别忙,早几日就想来寻你唠嗑,又怕你在新婚当中,叨扰了你。”吴氏笑着,捡起一颗青梅,送到嘴边咬了一口,尝了一下后,双眸亮起,“没想到七弟妹这样手巧,这青梅竟比味知斋的更好吃,酸甜脆口,还带着紫苏姜味。”
洛芙笑道:“瞧你说的,都夸得我脸红了。”
吴氏吃了一颗,抿了两口茶后,又捻起一颗来吃,“说真的,你这是哪里寻的方子?明年春天,也带我一起做。”
洛芙高兴道:“这可好,以前在家时,就只我一人捣鼓这些吃食,现在终于有伴了。”
吴氏见洛芙和气好说话,便也起了几分真心相交的意思。
两人喝着茶,吴氏与洛芙闲谈府中往事,让洛芙对陆家熟悉许多。
想着今天的怪事,洛芙便问:“三嫂,今日是夫君生辰,为何感觉府中说不出的怪异。”
吴氏正因这事而来,见洛芙主动问起,没有立刻回答,只是一双眼睛左右看向屋子里的婢女。
洛芙心下了然,挥退婢女后,鹿眸疑惑望向吴氏。
吴氏嫁来陆家六年,生下一儿一女,也算是在陆家扎根了。但这件事就像一个禁忌,她此刻说起,也是不由得捏紧了手中绢帕。
“早晨听见婢女说你往华阳居去了,我料想你还不知道这事,便想过来给你提个醒儿,怕你冲撞了。”吴氏说道。
洛芙黑白分明的鹿眸现出惊异,果然有事。
吴氏停顿稍许,才缓缓开口:“这事我也只是听说……”
“你可知夫人有位过身的嫡长子。”吴氏问道。
洛芙点头,陆云起有位过世的嫡亲大哥,她是知道的。
见洛芙点头,吴氏才说:“大哥、单名一个煜字,若还活着,今年应是二十七了。”
吴氏遥想着,“据闻,大哥气韵高洁,宛若谪仙。精通书法、音律、丹青,可谓旷世奇才。那时,常有名家大儒持贴来陆家拜访,一卷书画可值千金,元夕夜上,一曲随性弹奏,风靡满京。”
“许是天妒英才,大哥从书院雪夜归京……”说到此,吴氏顿住了。
洛芙心头揪紧,一种莫名的担忧和害怕撕扯着她。
吴氏深吸一口气,而后又道:“大哥雪夜归京、不甚坠马,过身当日,便是十二年前的今天,彼时,他是为着赶回来给七弟过生辰。”
洛芙惊呼,片刻后,泪珠簌簌滚落。
刹时,一种尖锐的疼痛袭击她的四肢百骸,搅动出难以抑制的悲拗,这深切的悲痛和心疼,堵得洛芙发不出声来。
十二年前,他才十岁,该是怎样的自责,来让他面对自己嫡亲大哥的死亡。
吴氏望着泪如泉涌的洛芙,捏帕给她拭去,哽声安慰:“别哭,都过去了。”
可是,洛芙知道,在陆云起心中,这件事,从未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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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芙不知他今日在翰林院是怎样过的,早晨、中午,可有用食?
提着心担忧了一整日,好不容易挨到他放班的时辰,观望徘徊,却不见他。
天色已暮,浮云远逝。
洛芙起身,去到长廊上,但见外头烈风呼啸,白雪乱舞。
当年那夜,是否也和今日一般,饕风虐雪,十岁的他是怎样撑过来的?想到此,洛芙不禁泫然泣下。
“公子回来了。”晴天小声来报。
洛芙心尖一颤,转身回望,却听晴天又说:“公子去了书房。”
洛芙眼中猝然亮起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默默回屋,木然枯坐良久,尔后起身,道:“晴天,去点几盏风灯来。”
屋内婢女静悄悄地,就连银烛也不敢在此时放肆,晴天答应着,很快燃了风灯来,婢女们提灯在前,晴天与小雨一左一右护着洛芙在后,向书房走去。
狂风扬起洛芙洁白的大氅,晴天撑着的伞被吹得东倒西歪,冰寒的雪珠打在脸上,洛芙竟不觉得冷,一种执念支撑着她披斩风雪——她想他,想见他。
书房关着门,没有一丝灯火,黑魆魆静悄悄的,书童和侍从们在躲在耳房避风雪,只有陆延,独自守在廊下。
陆延见洛芙来了,明显松了一口气,他朝洛芙躬身行礼,“少夫人。”
洛芙颔首,从杏子手中接过一盏风灯,陆延随即推开隔扇门,洛芙便提灯走了进去。
屋内漆黑一片,没有燃炭盆,冷得像个冰窟。
风灯摇曳,在这一星灯火中,洛芙一眼望见椅上独坐的陆云起,他整个人枯寂又霜寒。
洛芙心间骤疼,眼中酸胀,泪水就没来由的涌了出来。
陆云起听见声响,恍惚抬首,见来人是洛芙,她手上风灯闪烁微明,于孤寒暗夜中向他走来。
他眸中沉浮着破碎的悲戚,眸色一转,便想将碎片收敛,给她一抹温煦的笑。
却在她一步一步走来时,望见她眸中满蓄的泪水,一瞬间,那点伪装的心思泄防,只余含糊的一句:“你来了。”
在洛芙眼中,他是光风霁月的世家公子,是才华横溢的翰林学士,是温柔体贴的夫君。他完美而强大,是她仰慕的存在。
可当有一天,神祇掉入尘沼,她却心疼得无以复加。
洛芙走到他身前,把风灯放在他身侧的高几上,伸手握住他肩头,轻声道:“怎么不燃灯?中午可在翰林院用过膳?随我回去吧,这里好冷。”
陆云起听着她絮絮地关心,抬手拥住洛芙的腰,脑袋靠在她身前,声音低哑地唤她:“芙儿……”
洛芙心间绞痛,亦抬手拥住他,下颌搁在他发顶,流下泪来。
“不是你的错。”
第07章 礼物
陆云起身体一震,手上收力,更紧地圈住她,闷声道:“大哥那样的人,我永远也无法企及。”
书房里岑静昏暗,只有一盏风灯,照亮两人相拥的轮廓。
洛芙抬手,环住胸前之人,疼惜地轻抚他的发,“不,大哥是大哥,你是你。你是陆云起,是我夫君。你很好!”
“不是你的错,那只是一个意外。”洛芙叹息。
陆云起肩膀颤缩,抱着她久久不肯松手。
来时风雪肆虐,回时,风雪已停。
两人踩着皑皑新雪往听竹院走去,交握在一起的手,冰凉中又有丝丝暖意在掌心流转。
回屋后,各自换衣净面,再出来时,陆云起已然神色如常,玉面上,依旧温润谦和。
“饿了吧。”洛芙轻声问道,见陆云起摇头,洛芙眼波流转,斜睨他一眼,嗔道:“你不饿,我都饿了,正等你回来用膳呢。”
陆云起唇角微笑,朝洛芙拱手一礼,“抱歉,饿着夫人了,这便让她们传膳。”
洛芙不妨他还能这样的,扭身羞低了头,留下一句,“你且等着。”便往屋外去了。
早上他没有吃到长寿面,这竟成为了洛芙的执念似的,这会儿,她要再去做一碗,在她的习惯中,生辰是一定要吃长寿面的。
洛芙束了襻膊,正和婢女厨娘们忙活着,陆云起就进来了。
这处小厨房,面积不算小了,但陆云起颀长的身型踏进来后,立马变得狭窄起来。
厨娘和婢女们见他进来,手上动作顿住,皆是怔怔望着他。
陆云起也感受到自他来后,气氛便凝滞起来,他虚虚捏拳,轻咳一声,走到洛芙身边,问:“需要我做些什么吗?”
都说君子远庖厨,洛芙哪里肯让他动手,叫他回屋,他却不走。
洛芙无奈,便指挥他,“去那边架板上拿个鸡蛋来。”
陆云起长腿一迈,乖乖拿了个鸡蛋回来递给洛芙。
洛芙接过,利落敲开,而后小心打入滚水中。
陆云起见那颗鸡蛋很快变白,在水中翻滚,又转头去看洛芙,见她衣袖束起,露出凝脂白玉般的藕臂,纤纤素手,动作轻柔的托着细长的面条放入滚水中。
她神情温柔安谧,是陆云起没有见过的样子,似乎?越相处,她便总能给他新的发现,就像一个宝盒,源源不断给他不同的惊喜。
很快,一碗素面煮好,其上卧着一颗鸡蛋,洒着翠绿的葱花。
这回,陆云起终于提筷,慢慢吃了一口,面汤清香,却不寡味,混着葱香,颇为美味。
“鸡蛋也要吃。”洛芙在旁提醒。
陆云起便听话的去吃鸡蛋,惹得洛芙眉眼弯弯。
这时,婢女们呈上晚膳,洛芙便也动筷。
饭后,两人回了内室,陆云起依旧看书,洛芙手捧一个小匣子,递到陆云起面前。
陆云起莫名接过,在洛芙的眼神示意下打开,就见里头躺着一枚白玉印章。
“这是我为你准备的生辰礼物。”洛芙忐忑道。
当初在交换庚帖时,洛芙便留意到他的生辰正在婚后,于是便琢磨送他什么礼物。
想到他出身不凡,必定样样不缺,洛芙便恹恹的不知怎么办才好。不妨有一日自己刻着玉石玩儿,便神光一闪地想到给他刻一枚私印。
于是挑了块上好的白玉,让婢女拿去外头切割了,而后自己描了样子,细细雕琢。
备嫁那几月,她每日刻章,他的名字,便连同那笔画,在她心中反复纠缠。
原本洛芙还觉得自己刻得不错,但婚后见过他的那些名家刻章后,才发现自己以为的不错,只不过是目光短浅,没有见过更好的。
陆云起长指捻起,放在眼前细看,以他的目光来看,这枚小印刻工稚嫩、浮浅,与他现有几枚私印根本无法比拟。
洛芙见他只是瞧着不说话,便愈发羞惭,在她想劈手夺回,另外补送他礼物时,却听他道:“不错。”
仅两个字,就让洛芙眸光簇亮,她惊喜道:“真的?这可是我自己刻的,真的还不错吗?”
陆云起眸色一转,心中震动,这种活计,劳心劳力,她一个闺阁女子,竟有这样大的意志,去学刻章。
还好,方才见是她送的礼物,他勉强说了句不错,现在知道是她亲手所刻,更觉意义非凡。
陆云起执起洛芙的手,放在掌心细看,果然见她食指侧边有薄茧,一时感动非常。
此时再看那支刻章,便觉是天下第一等的好。
“多谢夫人,我很喜欢。”陆云起柔声道。
若干年后,陆云起荣升内阁辅臣,他早年的字画,便被人拿出来欣赏品鉴。
自然是处处下笔不凡,哪哪都不缀青云,只是这字画上盖的私印,差之远矣,一看就不是出自名家之手。
便有那心机灵泛的、想攀附的,想着送枚名家刻章给陆首辅,以此结交。
也有那愣头青,见着不好,便直愣愣说了出来:“这印章,简直是毁了首辅大人这副画。”
人群中混着陆家人,看傻子似的横了这愣头青一眼,“你知道什么,这是我们夫人亲手篆刻的,首辅爱惜得跟什么似的。”
一句话,让那愣头青羞惭不已,也让那心机灵泛的趁早歇了心思。
陆云起自收到洛芙这枚小印后,往后余生,便只用这一枚私印。
那段时间,京城便风靡起了给夫君刻小印以表心意。
可这活不仅要耐心,还费气力,一不小心,闺秀们的纤纤玉指便被刻刀划伤,一时几多感慨:首辅夫人肯定是爱惨了首辅大人,才能为他做到如此地步。
只是现下洛芙尚不知道未来,篆刻小印这种事,于她来说,只不过是十五年困守深闺打发光阴而已,她自己无聊时刻着玩的印章不知凡几。
还有爱惨了陆云起这件事,更无从谈起,她对他更多的是感激,是仰慕。两人相处时,虽也有心动,但这心动不足以支撑她走完未来漫长的岁月。
他身为男子,有功名、有前程,会纳妾,会和妾室生下孩子。
而现在,洛芙认为自己第一要紧的事是圆房,第二是生下属于自己的孩子,未来才有依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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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着好几日的狂风暴雪,今日却忽然停了,太阳高悬于天际,却像个明亮的摆设,没有丝毫温暖。
洛芙早上伺候完陆云起上值后,一算时日,才惊觉日子过得这样快,再等三日,竟到了李姐姐成婚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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