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尔赫出嫁前还能管一管,如今她不在宫中许久,底下小厨房的人为了让太后能够多吃两口饭,做的口味都是按照她爱吃的来,一来二去太后的病症也就逐渐严重起来,最后就到了如今药石无灵的地步了。
“皇玛嬤!”
额尔赫一进宁寿宫的门就忍不住呜咽起来,直到她看到躺在榻上消瘦得可怕的皇太后后泪如雨下。
印象里她的皇玛嬤一直都是笑容满面的,圆润白胖的脸上充满着对她的疼惜,两手一张就能将外头的风风雨雨全部遮蔽在宁寿宫的外面。
而今她却瘦骨嶙峋的躺在床榻上,只有见到她的时候灰蒙蒙的眸中突然闪过一丝清亮。
“玛嬤的额尔赫怎么也进宫了......”太后摸上额尔赫哭得涨红的脸,“你身体不好,到时候若是得病了,玛嬤就要心疼死了......”
额尔赫哪里听得了这种话,她崩溃地伏在太后怀里大哭。
她与生母缘浅,在汗阿玛那里也是宠爱平平,唯有在太后膝下长大的这十几年感受过真切的疼爱,而今这个世界上为数不多真正爱护她的人却也马上就要离开她了。
额尔赫觉得自己的心仿佛被刀割开了一般疼痛。
一旁的胤祺也是眼眶泛红,他安静地跪在太后的榻边,只顾着揉搓太后越来越凉的手。
太后亲手养大的两个孩子最终为这位虽然与她们没有血缘关系,却切切实实为她们遮风挡雨十余年的老人痛痛快快地哭上了一场,额尔赫更是哭得险些昏死过去。
屏风外站着眼眶泛红的玄烨。
玄烨的脑中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若是有朝一日他死了,他的孩子们会这么真心实意地为他哭上一场么?
保成和老八估计恨都恨死他了,保清那倔脾气估计也掉不了几滴眼泪,老三素来与他不亲厚......
玄烨的心顿时沉入谷底,他神色复杂地望向在太后榻前哭得死去活来的两个孩子。
他后悔了。
额尔赫与胤祺哭得再大声也没有换回太后再多一点的生命,她的寿命随着时间的流逝缓缓到了尽头。
“乌恩奇,好好孝顺你额娘……”
太后摸了摸胤祺的脸,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
最后缓缓合上了双眼。
太后去世后,玄烨也大病了一场。皇上都生病了,祝兰的封后典礼自然一延再延。
玄烨的身体垮掉并非一日之功,但眼下病重的消息传得漫天沸沸扬扬,朝堂上有的人也禁不住心思浮动起来了,毕竟虽然封了皇后,但皇后膝下的阿哥可是有三个呢,这其中也有不少弯弯绕绕。
太子已废,如今皇上的身子也是江河日下,储君未定实在是让人心中担忧,一时间上奏给玄烨让他重新立太子的折子又多起来了。
只是没过一个月,玄烨就发下了在废太子之时同时拟定的皇子封爵诏书。
“......封皇三子胤祉为和硕诚亲王,皇四子胤禛为和硕雍亲王,皇五子胤祺为和硕恒亲王,皇六子胤祚为和硕端亲王......皇十四子胤祯为多罗贝勒。”
他一口气跟批发一样封了一堆爵位下去,叫那群原本摇摆不定的官员全都傻眼了,爵位封了不少,可太子的人选却迟迟没有定下来。
直到日子渐渐暖和起来,隐约有了春暖花开的意思,玄烨才往朝中丢下了一道旨意——和太子之位有关,却让人更猜不到谁才是太子。
——改嫡长子继承制为秘密立储制,由皇帝写下储君之名密封于匣内,放置乾清宫“正大光明”匾之后,另书一份密封于匣内,随身携带以备不虞。若是皇帝殡天,则由御前大臣将两份遗诏打开,确证无误后宣布继位人选。
一下子京城里还有些想头的人家纷纷都回家睡大觉去了。
这不是废话吗?他们又不知道正大光明匾额后面写的是谁的名字,到时候斗得像乌鸡眼一样又如何呢?
万一替别人做嫁衣岂不是呕死了。
“那万一真有人去看正大光明匾额后面写的是谁的名字呢?”
祝兰发出了疑问,她抱着胤祚五岁的女儿,一边喂她吃了口奶豆腐,一遍抬头看向自家儿子。
胤祚失笑道:“要是被发现了可是诛九族的大罪,谁愿意啊!”
祝兰也被自己的问题蠢笑了,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捏了捏怀里小姑娘的脸蛋,随后看了看屋外:“你四哥今日不是和你一道来的吗?他人呢?”
“他入宫的时候被魏公公拦住了,说是汗阿玛有事情找他。”胤祚从自家闺女嘴里抢走了奶豆腐,惹得小姑娘往他身上蹬了好几脚。
祝兰白了一眼他:“多大人了还和孩子抢东西。”
“儿子五十岁了那也是额娘的孩子啊!”胤祚理直气壮道。
祝兰没忍住还是笑了出来。
永和宫内一派其乐融融之像,胤禛却是拿着汗阿玛递给他的明黄圣旨又走到了咸安宫附近,距离上次他来这地方传旨似乎只过去了一年。
祝兰如今身为皇后,虽然还没有正式接受册封礼,但宫里的大小事务管得还是不错的。因此,咸安宫的景象比之前他来这里的时候要好上不少,虽然宫人们仍旧稍显木讷,但全然不是懒懒散散的模样,都在做自己该做的事情。
胤禛一叹,正欲提脚向前走去,咸安宫周边低矮的墙上突然冒出了一个毛茸茸的脑袋,下一秒一个女童就爬到了墙沿上。她似乎走得还不太稳当,有些摇摇欲坠。胤禛心头一紧,连忙三步并作两步小跑到墙边。
刹那间,一小只团子就落在了他的臂弯里。
“佛尔果春!”
院门被推开,胤禛与胤礽四目相对,只见他慌得头上似乎出了汗,待看到胤禛接住了女儿后才缓缓冷静下来。
“阿玛!”
佛尔果春挣扎着从胤禛怀里下来,往胤礽身畔跑去。
“还不带格格下去。”胤礽长叹了一口气,吩咐身边的宫人道。
等到院子里的宫人散的差不多后,胤礽目光复杂地望向胤禛:“有什么话进来说吧。”
胤禛跟在他身后进了书房,随后落座。
“汗阿玛又叫你来给我带了什么口谕?”
胤禛没吭声,眼前的太子身上的戾气似乎随着再次被废消失的一干二净了,他穿着月白色的长袍,长身玉立站在层层叠叠的书画作品中,恍惚间让胤禛以为又回到了幼年时候,面前站着的是那个还没出宫,与外界接触不深的小太子。
“怎么不说话?”胤礽挑眉,给胤禛斟了小半杯茶。
胤禛吐了口气缓缓道:“汗阿玛他,问你愿不愿意搬出紫禁城。”
“我这样结党营私、策划谋反的皇子,汗阿玛竟然也放心让我出宫?”
胤礽抿了一口茶笑道:“怕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胤禛没有接他的话茬,胤礽也没让场子冷下去,他叹了口气:“你肯定觉得,我不知足。”
“皇阿玛都已经这么宠爱我了,为何我还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做出一些伤他老人家心的事情来。”
胤礽笑了笑,他似乎并不在意胤禛有没有听他说话,只是自顾自地继续往下说:“民间有句老话,是讲母亲与孩子之间的,叫什么‘不养儿不知道报娘恩’。从前我没有亲自养过孩子,自然不知道汗阿玛在我身上付出了多少心血。直到我自己开始养孩子,才发觉汗阿玛过去对我的行为有多宽容。”
“老四,其实我很羡慕你。”胤礽道,“汗阿玛虽然偏宠我但也从来不忽视你,他也知道你用几力的弓,也会在你生辰的时候在库房里到处寻找你会喜欢的生辰礼物......除此之外,你还有一个对你很好很好的额娘。”
“汗阿玛虽然疼我,但到底是君主,不可能一天到晚把我贴身带着。他不会像你额娘一样教你那么多道理,譬如哪怕是父子母子之间的感情也不是予求予取的,然而这个道理直到现在我才彻底领悟。”
胤禛没有打断他说话,胤礽也就接着说了下去:“小的时候我是真心把你当兄弟的,我还记得你写的第一幅字,是我手把手教的。咱们的关系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的......”
他的眼神逐渐迷茫起来:“好像是因为胤祚。”
胤禛喝茶的手顿住了。
胤礽苦笑道:“这件事我是真的不知道。不管你和你额娘信也好,不信也好,当时我虽然不喜欢胤祚这个弟弟,但也绝不会生出让他去死的想法。”
“赫舍里氏失了皇后,自然想安安稳稳保住你这个太子。”胤禛垂眸冷声道,“只是六弟何辜。”
“我知道。”胤礽咳了一声,“所以德妃母、不、皇后娘娘将证据扣下全数交给明珠的时候,我什么也没有做。”
胤禛愕然。
“你额娘,很勇敢。”胤礽有些羡慕,“若不是汗阿玛的故意偏袒,叔公光谋害皇子阿哥一事就够喝一壶了。”
“二哥。”胤禛低声道,“你可曾后悔?”
胤礽望着茶杯上热气腾腾的水汽,低头轻笑了一声。
大抵是、后悔的吧。
可是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后悔药,而且如今他也为他的不甘心付出代价了。
“四弟。”他抬头,目光凝视着胤禛,却仿佛透过他看见了什么人,“六弟的样貌爱好肖似汗阿玛,但是实际上,你的性格脾气才是最像他的。”
“大多数人只记得汗阿玛这几年来宽厚待下,早已忘记了早年间他削蕃时的雷厉风行。”
所以其实,正大光明匾后放的是谁的名字,胤礽早已心知肚明。
他晒然一笑。
第124章 金地茶
或许是年纪大了, 玄烨身子骨到底不像年轻的时候一样,再加上太后的去世也给了他不小的打击,本该早早愈合的风寒一直都没有好。
虽说只是偶尔打几个喷嚏或者咳嗽几声, 但拖得时间越久, 这小毛病就和他那最近老是发作的偏头痛混在一起,渐渐地变得越来越严重, 祝兰的册封礼因此也就被一拖再拖。
没办法,皇上的身子骨根本禁不起一点折腾。
祝兰从前还是个仪式感很重的姑娘, 但是随着年纪越来越大,在清朝生活的时间越来越久之后, 仪式感什么的对她来说早就已经不重要了。
等到差不多三月末的时候,京城的天开始就开始暖和了。春暖花开, 恰是踏春赏玩的时节,玄烨在紫禁城里一下子就待不住了。旁人劝他身体不好还是少走动为好, 他偏生犟起脾气, 第二天就带着后宫受宠的嫔妃和年纪尚小未曾开府的阿哥们去了畅春园, 当然, 祝兰身为皇后也被一起带着去了。
按照道理来说, 祝兰虽然没有经过正式册封, 但也是皇后了,到了畅春园住的地方合该挪一挪才对。只是她自己不爱折腾,大手一挥仍旧住回了凝春堂。她实在是喜欢这里,虽然去玄烨所在的清溪书屋不太方便,却实在住得舒服得很。
只是换了个舒适的地方却并没有让玄烨的病好起来, 正如人们常说的“病来如山倒, 病去如抽丝”,他的病症反而越来越严重了, 甚至到了折子都要魏珠来念的地步。
他批复奏折上的字迹也越发潦草,如同稚儿的信手涂鸦,朝中的官员们看到歪曲的笔墨慢慢也都回过味来。
万岁爷只怕是要不好了。
“娘娘,您小心点脚下。”
祝兰其实很少来清溪书屋,一来是从前做妃子的时候不好经常有事没事到皇上的寝殿去,怕找人口舌,二来,她自身也不爱动弹。
“前两日还好好的,怎么今日一下子病得这么重?”
她坐到了玄烨榻边,心里有些慌乱。
玄烨坐起身,他发间丝丝缕缕的银白犹如黑土地上的初雪,笑的时候不由自主地露出眼角边上几道浅浅的皱纹。
魏珠眼观鼻鼻观心不敢说话。
谁让他们家万岁爷脾气扭起来谁都犟不过他,明明自己身子不好还非要去狩猎,年纪一大把硬是不肯服老,吹了一天的风,本就着凉的身子骨哪里遭得住这啊。
“老毛病罢了。”
玄烨摆摆手让一旁侍候的宫人们都下去了,偌大的清溪书屋里面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万岁爷也要注意注意自己的身体......”
祝兰的话还没有说完,玄烨已经将头埋进了她的脖颈间,还是那股熟悉的香气。
在她身边永远是最放松的。
祝兰有些无奈,这段日子不知道玄烨受了什么刺激,明明都是老夫老妻了却又开始玩起了少年时的闺房之乐,有且不限于替她画眉上妆、挑选衣裳布匹、搭配头面首饰等等。
真是越活越过去了。
“玛禄,你想不想知道正大光明的匾额后面,放得究竟是谁的名字?”
沉默良久,玄烨突然闷声道。
还能有
谁?
历史书上明明白白写着清世宗雍正胤禛。
祝兰拨了拨他绑着的辫子漫不经心道:“我不想知道。万岁爷封了我做皇后,日后不管哪个阿哥做了皇帝,总不会亏待我。”
“......”玄烨抬头看着她理直气壮的模样,不知道为什么竟然鼻头一酸,“你好久没有这样和朕说过话了。”
其实刚穿越那会的时候,祝兰和玄烨的说话方式一直是这样口无遮拦的。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也学着别人的样子低头、顺从,将自己的灵魂禁锢在名为乌雅玛禄的躯壳里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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