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十二月初的时候,京城的雪就开始逐渐下大了,凛冬的风刮在人脸上只能感觉到刺痛。
太皇太后的身体微微有所好转,太医言脉象已经趋于平和,但所有人的心反而高高悬起,正所谓回光返照,恐怕太皇太后这下真的熬不过去了。
玄烨从这时候开始几乎是衣不解带地侍奉在太皇太后身边。
他甚至自己亲自翻看医术与太医讨论用药,每天夜里但凡太皇太后有个什么不舒服的地方,他都会先一步惊醒,随后急匆匆去传太医。
“我年纪也大了……若是真的出个什么事情也是人之常情,你千万不要为难他们。”
太皇太后每次清醒的时候看见玄烨前前后后忙碌的模样,脑海中总会不自觉地想起福临。
她这一辈子从关外至关内,熬走了姐姐,熬走了丈夫,甚至连自己的儿子都熬走了。
索性临到终了,还有这么一个至情至性的孙儿给她送终,眼看大清在他的手中蒸蒸日上,她也算是能够瞑目了……
“皇玛嬷别多想,不过是普通的病症,哪里就那么严重了呢。”
玄烨的眼睛在熬了几天之后已经变得通红了,他几乎每天合眼的时间不会超过两个时辰,如今他的眼睛干涩极了,满眼的红血丝看起来有几分吓人。
“我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太皇太后虚弱的笑笑,“太宗皇帝安息多年,我不愿意打扰他的清净,若是我见不到来年春天了,你就在孝陵附近随便找一处地方安葬即可,还能离你阿玛近一点……”
玄烨泣不成声,他跪在太皇太后的窗前,觉得身为帝王的自己是那么的无用。
任他享有天下,也没有办法增长祖母的寿数,只能眼睁睁看着生命的流逝……
如果可以,如果可以!他愿意用自己的命去换祖母的命!
玄烨愣愣地坐在榻前,望着昏睡的太皇太后。
那双温暖宽厚的手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了皮包骨头,原本丰满的面容在不知不觉间变得凹陷……
他终究,还是要变成孤家寡人。
*
“设无祖母太皇太后,臣断不能致有今日。”
“若大数或穷,愿减臣龄,冀增太皇太后数年之寿。”
“为此匍伏坛下,仰祈洪佑,不胜恳祷之至。”②
寒冷的北风簌簌作响,小雪随着风的吹动飘落到玄烨的身上。
他的头发、眉毛、睫毛上面都盖上了一层雪花,但是他还在执拗地叩请上天眷顾他,留住他祖母的命。
玄烨静静地跪在祭坛下方,脑海中闪过无数画面,无一例外都是至亲之人离他而去的场景。
八岁那年,他的阿玛去世了。
十一岁那年,他的额娘去世了。
二十二岁那年,仁孝生下保成去世了。
而如今,陪伴他多年,为他一次次指点迷津的皇玛嬷也去世了。
他这三十多年来,似乎一直在和别人说告别的话语,看着一个又一个鲜活的生命离开他的世界。
最后只剩下他一个人。
玄烨的泪水终于再也忍不住,他完全感受不到冰雪的温度,雪和泪混在了一起流在他的面颊上。
说不出是哪里冷,也说不清是哪里疼。
京城的冬日什么时候这么冷过,冷得让人浑身发抖,冷得让人喘不上气。
康熙二十六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太皇太后去世。
第044章 酱汁杏鲍菇
自古以来为天子者, 除北魏孝文帝欲行三年丧外,都是以日代月,服丧二十七日即止。
玄烨与群臣争辩数日, 意图为太皇太后行二十七月丧, 但在群臣一而再再而三的反对之下,只好令宫中诸人至二十七日释服, 同时割辫以示哀恸。
宫中诸人孝服一应改制用布,年幼的皇子、公主俱一体持服。
“额娘……我想乌库妈妈了。”
祝兰在给雅利奇换上孝服, 如今正是数九寒天,布到底不暖, 她有些担心雅利奇到时候受寒发烧。
雅利奇已经有些懂得生离死别是什么意思了,她小手环上祝兰的脖子。
“大姐姐哭得好伤心好伤心, 昨天都昏过去了,后来汗阿玛和她说了好久的话, 她才哭得没那么厉害了。”
“额娘, 人死了, 是不是就再也见不到了……”
雅利奇小嘴一瘪, 眼泪汪汪地看着祝兰。
祝兰将雅利奇全身都裹得严严实实后柔声说道:“人真正的消逝并不是死亡, 而是被遗忘。”
“只要雅利奇还记得乌库妈妈, 记得她曾经是个什么样的人,记得她做过什么是,记得她有多好多好,那就不能算真正的死亡。”
“虽然雅利奇再也见不到乌库妈妈了,但是她还存在在你的记忆里面不是吗?雅利奇会忘记她么?”
祝兰揉了揉女儿柔软的发髻, 亲了亲她的脸颊, 最后替她擦去了面上的泪痕。
“雅利奇才不会忘记乌库妈妈呢。”
雅利奇将脸埋进了祝兰的脖颈,可是她好想乌库妈妈。
想乌库妈妈会经常说“雅利奇真是个漂亮的小姑娘, 比草原上最美的花骨朵还漂亮。”
想寿萱春永里面好吃的饽饽和好喝的奶茶。
想乌库妈妈答应自己会陪她一起去科尔沁草原挑一匹最好看的枣红色小马,教她骑马,教她唱好听的蒙语歌谣。
雅利奇忍不住嚎啕大哭。
*
乾清宫的暖阁外梁九功急得团团转,他看着紧闭的房门,万岁爷已经水浆未进多日了,哪怕是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啊。
屋内玄烨静静地坐着,他已经很久没有动过一下,手指微微有些发麻。
面前的粥已经冷了。
“万岁爷……”屋外传来小心翼翼的声音。
玄烨没有搭理,不过就是些不要哀毁过甚的言论,他这几日已经听得够多了。
“永和宫娘娘送了东西过来。”
玄烨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思绪微微一动,他张了张有些干涩的嘴唇,突然发现自己发不出什么声音。
德妃……
她似乎每次都在众人避之不及的时候出现。
“拿进来吧。”
屋外的梁九功一喜,朝门口的祝兰点了点头。
祝兰将食盒往自己的怀里揣了揣,慢慢推开了东暖阁的门。
“放那就行了。”
玄烨闭着眼睛,听见身后窸窸窣窣的声音忍不住皱起眉,刚想叱责,转身却看见了一张熟悉秀美的面容。
“玛禄?”玄烨惊愕道。
祝兰没有说话,她缓缓弯下腰,轻轻揭开食盒,一层层地将里面装着的菜肴一样一样拿出来。
酱汁杏鲍菇、木须鸡蛋、蒜蓉金针菇、茄汁腐竹煲……
都是素食。
“旁人都不敢在此时来找朕,你胆子倒是大。”玄烨感叹道。
祝兰将杏鲍菇的酱汁浇了一圈在白饭上,微微拌了拌,夹了几筷子鸡蛋递到玄烨面前。
“脾胃不调还连着三四天不进食,臣妾看梁公公都要急哭了。”
祝兰敛眸道:“万岁爷如此行为,难免惹人心忧。”
“你也为朕心忧么?”
玄烨接过碗筷,夹起里面的鸡蛋拌着米饭吃了两口,感觉自己原本灼烧着的胃瞬间舒服了许多。
“……”祝兰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正在犹豫说什么的时候,玄烨突然出声了。
“我生来亲缘淡薄,生下来
之后就没怎么见过阿玛额娘,待到年纪稍长能够孝顺双亲的时候,二人就一前一后离我而去了。”
“不止是亲缘,就连姻缘方面似乎也是如此。”
玄烨有些怅惘:“仁孝十二岁嫁给我,二十岁生下保成就死了。少年夫妻,我难免对保成有所偏爱……”
“是我对不起你和胤祚。”
知道对不起有什么用,补偿又不补偿,只会动动嘴皮子。
祝兰面上不显,心里把玄烨骂了个遍。要不是担心他真的不吃不喝出什么事情,太子提前上位,她才不会来关心他。
“外面风又大又冷,你一路过来有没有被冻着?”
玄烨去拉祝兰的手,只觉得入手一片冰凉,他蹙起眉唠叨道:“来的时候怎么不揣个手炉,天寒地冻的,你现在又有身子,万一出什么事怎么办?”
能出什么事,都是一路坐轿撵过来的,也就在外面等了几秒钟的时间而已。
“几步路的事情,哪里就这么娇贵了,从前内务府小选的时候嬷嬷们的训诫比这多了去了。”
祝兰的手摸上玄烨这段日子来逐渐变得瘦削的面颊:“万岁爷才是要注意自己身子才是。”
“一国的担子在身上……总是不吃饭怎么行呢?”
“我实在是食不下咽……”
玄烨面色苍白,又想起太皇太后生前的音容笑貌,原本就红的眼圈更红了,眼泪顺着面颊不住地往下流。
祝兰坐在他身边,觉得这个人又可怜又可恨。
或许这就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吧。
端看他平常的言行举止来说,很难说他不是一个好阿玛。
或许正是因为年少时没有得到过亲情的缘故,因此玄烨在情感方面相较于其他帝王来说要更加充沛。
他对每一个孩子都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教育他们成才,关怀他们的身体,有什么好的东西或者稀奇古怪的东西都愿意给孩子们带着。
这也可能正是康熙一朝后期发生九龙夺嫡事件的一大因素。
但是这些疼爱都建立在不会妨碍到太子的情况下。
于玄烨而言,太子到底是不一样的。
但是对祝兰来说,她不能接受这种区别对待,尤其是在自己的孩子受到威胁的时候。
等到祝兰提着食盒回宫后,玄烨问侍立在一旁的梁九功道:“太子如何?”
“回万岁爷,太子爷这几日一直勤勤恳恳念书,昼夜不停。”梁九功低着头道。
玄烨一愣:“他没捎什么话么?”
梁九功摇摇头。
玄烨说不清自己心里什么滋味,这段时间来无论是悲痛难抑的爱兰珠还是日渐消瘦的胤禔,都会捎话或者捎信进乾清宫。
就连年幼的雅利奇和胤禟他们,都会让母妃来传达他们对玄烨的关心。
相较之下,太子就显得有些凉薄了。
……
玄烨垂着眼睛看着刚刚祝兰递给他的绢帕,上面绣着一朵春兰。
*
慈宁宫与慈仁宫距离太近,玄烨这段时间每次去拜见太后时总会想起太皇太后生前。
一连几日后他就与太后商议,在乾清宫的东侧新修了一座宁寿宫,太后以及其他的太妃太嫔全部被迁到了宁寿宫。
冬去春来,冰雪消融。
屋外的梅花都开了,淡淡的幽香传来,钻进了雅利奇的鼻子,闻起来让人心旷神怡。
雅利奇摇了摇床边的摇篮,摇篮里面躺着一个熟睡的婴儿。
他缩着小手小脚,原本红彤彤皱巴巴的脸蛋长开了很多,眉眼之间依稀还能看出些玄烨的影子。
胤祯是太皇太后在梓宫发引的后一天出生的,可能是因为日夜不停的哭灵,哪怕有玄烨特意下令的恩旨,祝兰还是早产了。
只不过虽然是早产儿,
胤祯的身体反而没有多虚弱,甚至比足月出生的胤祚更加健康。
他的出生给本来哀伤沉重的康熙二十七年罕见地添上了一抹亮色,让玄烨本来极其悲哀的心里稍微有所慰藉。
“如今要守孝,佟家那位二姑奶奶又要生生熬着,如今都二十岁了,还未出嫁,在京中都成了许多人茶余饭后的闲谈了。”
舒舒在屋内与祝兰一起做绣活。
今年开春要比往年晚一点,但是气温升得也快,不过是三月初,桃花已经开得极盛了。
三月十八日原本应该是万寿节,只是今年万寿节太皇太服制未过百日,玄烨便下令停止庆贺。
只是皇上说不必庆贺,不代表真的没有人送礼。
不说前朝那些官员私底下往乾清宫源源不断送了多少东西,就连妃嫔之中家里有能力的,多多少少都寻了一些稀奇东西来恭贺圣上的寿辰。
乌雅家原来也送了一套象牙万寿管笔,只是祝兰左看看右看看,觉得实在是没有什么新意,便自己动手绣了一幅百蝶寿字图。
绣图的正中间是楷体双钩“寿”字,空白处填绘百只蝴蝶。图上的字都是胤禛写的,笔法精妙,结构严谨。
蝴蝶的“蝶”与耄耋之“耋”字同音,因此古人以蝴蝶意指高寿。
在双钩的“寿”字中填绘蝴蝶、人物、山水等带有祈福延年的事物,最后落于绣面上,属实算不上是一件简单的活。
因此这段时间以来,祝兰一直在和舒舒一起准备这件礼物。
说到佟皇贵妃的妹妹佟静姝,祝兰微微弯了弯嘴唇:“他们家盼这一天都不知道多久了,如今已经骑虎难下了。”
“就算佟静姝自己不愿意入宫了,可是旗号名头都早早打出去了,又有谁家敢娶她呢。”
舒舒摇摇头:“皇贵妃也没有多少日子了,万岁爷都让额尔赫有事没事去景仁宫侍疾,恐怕她是真没几天好活了,如今不过是撑着一口气罢了。”
撑着一口气,不单单是因为不想让位置给妹妹进宫,更是为了让玄烨松口让额尔赫嫁给舜安颜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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