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祈一不肯松手,胥黛嫌麻烦不想出门,两人僵持不下。
孟萝时无奈地看向似乎还在发呆的谢期,指了指外边,用口型示意:“走吗?”
“嗯。”谢期放下静静,取过挂在架子上的斗篷,递给她,“外头风大。”
烟花放在前院的花架底下,数量不多,谢期提前同冀州的官府打好了招呼。
平民百姓不允许燃放烟花,但他想让今年的新年有不一样的颜色和温度,为此与知府磨了许多的嘴皮子。
烟花很重且火药味非常重。
孟萝时拖着底下的木板,担忧道:“点了火不会直接炸了吧。”
这个时代的烟花尚未盛行到百姓的手里,即使是用于观赏,也全部牢牢掌握在官家手里,用于庆典和祭祀活动燃放。
因而她一时间有些担心烟花的品质。
“不会,引线很长,炸了也炸不到你。”谢期把木板上的烟花抱下来,集中放在院外空置的街道上。
孟萝时:“…………”
如他所说,引线确实很长,烟花在院外的街道上,他们在院子里,甚至还能再往后院走走。
呲着火化的红线快速往外攀爬,下一瞬,火药味蔓延,绚丽璀璨的火光在漆黑的夜空炸开,一簇簇如绽放的花朵。
听见声响的百姓相继从屋里走出来,惊喜地望着突如其来的烟火喜眉笑眼。
孟萝时拢着斗篷,站在台阶上,深褐色的眼瞳内映着绽放的彩色火光。
“怀瑜,你看到了吗。”她轻声道,“很好看,是不是。”
寒风拂过她的发丝,又轻轻地落下。
“今夜过后,我大概不会再来了,怀瑜,以往我一直觉得离开京州或许你会高兴些,我好像做错了。”孟萝时把凌乱的发丝挽至耳后。
视线内,谢期正在一一点燃引线,烟火没了间隙,层层叠叠地在天幕绽放。
偶尔有雪从眼前飘过。
“但我不后悔把你带离京州,至少脱离京州,压在你心底那块重到快要喘不上来气的石头,消失了。”
小拇指没有任何反应。
孟萝时轻叹了口气,长久以来,积蓄在怀瑜心底的求死欲被名为复仇的石头死死压住。
现在石头消失,这股欲望肆无忌惮地在身体里流窜,侵蚀怀瑜
的理智。
连她都受到了影响。
滞留在身体里的疲惫感太重,重到有那么一瞬间,她竟然也诞生了想死的念头。
最后一束烟花消失,空气被浓烈的火药占据,她伸手捂住口鼻,轻声道:“我还没有去过瘦西湖,你可以帮我去看看瘦西湖吗?听说也很好看。”
“如果你觉得累了就在那里歇歇脚,如果不觉得累,那便回京州,回到你爹娘的身边。”
话落,东边响起了鸣钟声,声音一圈圈地荡开,昭示着新的一年。
孟萝时看向朝着自己而来的谢期,弯起眼眸,一字一字认真又虔诚:“新年快乐,怀瑜。”
有雪花落在她的头顶,冰冰凉凉不消片刻化开。
璀璨的烟花落幕,黑夜重新覆盖,似一张巨大的画卷落下了最后一笔。
翌日。
落了一夜的雪覆盖地面,金色的阳光洒于其上折射出彩色光晕。
善药堂后院的第三间房门缓缓推开,身着宝蓝渐变罗裙的少女步入阳光内,似乎是觉得太过刺眼,她抬手遮住了眼睛。
“新年快乐,孟怀瑜。”清冷犹如碎石碰撞的嗓音在侧边响起。
孟怀瑜偏头看了眼,眼睫微微下垂:“你还没走。”
空气安静了片刻,谢期靠在门框边缘,神色淡然:“有些话想同你说,擅自主张多留了一晚。”
孟怀瑜没说话,她看着院落里堆积的雪,等着男人的话语。
初晨的风带着透心凉的冷意,她轻皱了皱眉,却没转身进屋取斗篷,相对冷来说,她认为取斗篷更为麻烦。
“昨夜,有一封来自京州的信,你记得吧。”
“嗯。”她点头道。
谢期眸色微沉:“我若没猜错,应当是祁乾给你的最后通牒。”
耳畔的风似乎更大了,吹得孟怀瑜耳尖泛疼,她伸手揉了揉耳朵,嗓音轻柔:“我离开前,答应过他,会回京州。”
“失控后,他的耐心有些差。”她抬眼,目光从皑皑白雪挪到角落里的一块凸起,油布下存放着大大小小的数十个药炉。
在瘟疫爆发后,拯救了无数人的性命。
“冀州的城门依旧是封闭状态,且开城的日期至今还未定下,你应该猜得到是为什么。”
回答她的是长久的沉默。
她看向依旧靠着门框的谢期,男人脸色很差,未修剪的胡茬,耷拉到脸颊上的青黑,泛着红血丝的眼睛。
以及充斥在眼睛里的怜悯。
“你在可怜我吗?”
谢期垂下眼,不答反问:“萝时从未跟你说过我在另一个世界的工作吧。”
孟怀瑜静静地看着他。
“我是一名精神科医生。”他缓慢地把何为精神科解释了一遍,然后重新抬起眼皮,眸内已无任何情绪,有的只是平静地注视,“你有很严重的抑郁症,且有自毁倾向。”
“如果你愿意,这个世界的中医或许可以治愈你。”他低头看了眼突然开始颤动的小拇指,轻笑了声,“我和萝时还有谢承安都希望你能平安喜乐地度过余下的时间。”
“但……”他犹豫片刻,平静道,“若是你真的非常痛苦,那不如把痛苦的根源掐灭。”
孟怀瑜愣怔了好一会儿,眼睫轻颤了下,继而是快速地眨眼,一股不可辨明的情绪蔓延开,她忽然感觉到彻骨的寒冷。
拂过身体的风仿佛有了实质,狠狠地砸在她结冰的心脏上,疼痛沿着血管向身体各处攀爬,细密地笼罩着全身。
下一瞬,包裹着温暖的斗篷从天而降。
谢期叹了口气,手覆着少女的头顶轻轻揉了揉:“觉得冷就多穿些,不想笑就不要笑,没有人会指责你。”
孟怀瑜低头看着宽大的斗篷,她记得这件斗篷是小姑娘在冀州的成衣馆买的,杏黄色在阳光下更耀眼了。
小姑娘说十七八岁的女孩子就应该打扮得明媚漂亮。
但她始终觉得这些颜色太过刺眼,像天上的太阳,不该被她触碰。
“谢谢你。”她轻声道,“你叫什么名字。”
“谢期。”他答得很快,“姓谢名期,我的世界没有字。”
孟怀瑜扯了扯唇,想笑但又觉得苦涩的厉害,一时间没笑出来:“这样啊。”
她收回放在斗篷上的目光,转而看向他,神情平淡却又透着满腔的无力。
“你也回去吧,帮我同小姑娘说一声,瘦西湖没法帮她去瞧了,谢谢她不远万里来这里陪我度过最艰难的时光。”
谢期嘴唇微启,他还想说什么,却见她忽然从袖子里取出一枚成色上好的平安扣。
然后猛地砸在地上。
玉器落地的碎裂声在耳畔炸开,呼啸的寒风在一瞬止息,世界仿若被按下了暂停键,变得万籁俱寂。
“哗哐”一声巨响。
视线内的所有事物收拢成线,漆黑一片。
等再恢复时,谢期猛地从床上坐起来,他大口喘着气,睡衣不知不觉间湿透。
房间黑的厉害,他的视线久久不能聚焦,孟怀瑜最后的微笑停在他的眼前,挥之不去。
他摩挲着打开床头柜上的夜灯。
这次的脱离,没有疲惫和困倦,有的只是一种莫名其妙的空虚,不知是因为彻底与另一个世界断开,还是再也没法见到那些熟悉的面孔而感到彷徨。
他缓了许久,拿过手机拨通了孟萝时的电话。
此时的孟萝时刚下班,正被堵在高架上寸步难行:“喂,怎么了。”
话落后,是长久的安静,连呼吸声都听不见分毫。
孟萝时低头看了眼手机,看见通话中三个字,疑惑地又喊了声:“谢期,你说话了吗,我听不见你说话。”
“孟怀瑜砸了平安扣。”
简简单单的几个字像是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是吗。”意想中的沉默并没有出现,她的语气甚至称得上平静,“我以为会晚几天,看来怀瑜已经做好决定了。”
谢期闭上眼,小臂搭着额头:“ 她要回京州。”
第117章 (终章)
通话中的声音停了片刻, 孟萝时道:“伯父伯母都在京州,是要回去的,只不过太早了, 这么早回去,怕是……”
她笑了笑, 嗓音不免染上几分苦涩,“不过无论她做什么, 我都支持。”
谢期忽然察觉到眼尾有些湿润, 他睁开眼,近视的缘故他看不太清视线内的东西,只能发散的盯着昏黄的小夜灯的灯光。
不疾不徐道:“那封从京州来的信件,你看了吗。”
“没有。”孟萝时道,“京州来的信, 多半是祁乾差人送来, 我不太喜欢祁乾,除夕夜我不想坏心情。”
谢期抿了抿唇, 继而从床上起来,打开了房间的灯, 白炽灯的光相比夜灯更为刺眼, 他眼睛有些疼,生理眼泪从眼眶落下。
“冀州的瘟疫早在除夕夜前就有效抑制, 但城门却始终紧闭,开城的时间无期限后延。”
“祁乾想用瘟疫为借口,逼孟怀瑜回京州。”
孟萝时猛地握紧方向盘,指甲陷入皮革内, 她沉下脸:“我就说,这封信看不得, 离开京州那日或许应该把祁乾也杀了。”
谢期沉默了两秒:“萝时,你被影响得太深了。”
空气遽然寂静,汽车鸣笛声相继响起,像催命符,打在了加速跳动的心脏上。
孟萝时深呼吸了两下,才从烦闷躁乱的情绪中出来,她松开刹车,缓慢地加油往前走,两侧的风景逐渐变快。
“抱歉,我只是……放心不下怀瑜。”
原本她该在离开前打碎那枚平安扣,但是她又怕她走后,怀瑜会陷入自我毁灭的情绪里,犹豫了一整晚后,仍没打碎。
想着至少再过几日,或许过几日会不一样。
“谢期。”她放慢速度,轻声询问道,“你离开时,怀瑜瞧上去如何。”
通话安静半晌,男人微哑的嗓音覆盖着涩意:“和平日一样。”
“那就好。”
话音落下后,便是长久的沉默,两人都没有再说话,孟萝时下高架汇入主路后,开了
大概十分钟便到了小区门口。
她将车停在门口,取出戴在脖间的平安扣。
本该圆润光滑的玉器此时从内部分裂出了无数的裂纹。
她小心翼翼地把看上去随时会碎成无数片的平安扣摘下,放在手心里看了很久。
这块自有记忆起佩戴的平安扣,竟然是连接两个世界的通道,而现在她再不愿意再不舍得,这块布满裂纹的平安扣都在告诉她,该放手了。
她要如何把从襁褓里看着长大的妹妹从她的世界里剥离。
再有两年,她就能陪怀瑜走完剩下的日子,可偏偏这两年里,她会取代怀瑜的身体,彻底滞留古代世界。
孟萝时眼眶不由自主地泛起了热意,她十指收拢将平安扣攥进手心,哽咽着嗓音道:“见一面吧,你在哪里?”
“兰玉区。”
冀州。
平安扣砸碎的那一瞬,心底有什么东西随之抽离,在孟怀瑜还未知晓前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看着谢期失去意识倒在地上。
明明小姑娘早在天亮前便已离开,但身体内蔓延的空虚,让她止不住地发抖。
她抓住斗篷的边角,把自己紧紧裹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躺在地上的男人轻微地动了动。
后脑传来的闷疼,让他一时间无法从地上爬起来,他抬眼看向陷在自我情绪里的少女。
好半晌,狼狈又心酸地爬到了门框边。
“你打算何时回京州。”外乡人的话他听得一清二楚,因而他问得很直接。
孟怀瑜愣了下,她顺着声音看向不知何时靠坐着的谢承安,沉默了片刻,道:“明日。”
谢承安仰头靠着门框,刺眼的阳光让他不得不闭眼,他尝试挽留:“不再多留几日?”
“嗯,不留了。”她垂下眼,转身往屋内走,“冀州的城门关得够久了,该开了。”
回京州的马车官府特意派了最豪华的车厢和随行人员,与来时有天壤之别,浩浩荡荡的出城在百姓们的眼里成了奇观。
冷清的街道取而代之的是热闹的小摊和车马骈阗。
孟怀瑜撩开车帘,往外望去,视线内的人无一不是挂着笑容,兴高采烈地谈论着近日发生的趣事,以及道一声新年快乐。
“孟姐姐,你先前说想去扬州看看,不去了吗?”
褚祈一坐在对面,眉眼间满是困惑,他不太能理解为何新年刚过,孟姐姐便要急匆匆的返回京州,明明来的路上,气恼地叫嚷着再也不回京州这个鬼地方。
孟怀瑜放下车帘,神色淡漠:“不去了。”
“为什么。”他轻皱眉,“我听说扬州是个好地方,你不想去瞧瘦西湖了?”
回答他的是持续的安静,风将车帘吹起,拍打在车壁上乒乓作响,好不容易升起的热意被吹得四散。
少女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脸色也在一瞬白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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