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了晚膳,天色已暮霭深沉,像要下大雪。殿中静谧,稚陵看完了书中一整节,才问泓绿:“几时了?”
泓绿笑起来:“娘娘今日问得早。现在不过戌时。”
稚陵望着窗外,已开始下雪了,原本就昏沉的天色,因落雪又暗淡几分,是鹅毛大的雪片,纷纷扬扬,窗外世界,被雪白一色湮没。
她忽然有些累了,大抵是白日跟人周旋,陪着捧着演着,她轻轻呼出一口浊气,又问泓绿:“陛下……回涵元殿了么?若是回去了,……”她本还抱着一点希望,往日夜里,她也常常伴驾,虽不宠幸,至少能陪在他的身边。
泓绿说不知,臧夏就道:“雪这样大,比昨夜都大,没一会儿地上又厚厚一层了。出行艰难,陛下或许不会回了罢?”
话音刚落,就看稚陵蛾眉紧蹙,脸色发起白,也不言语,泓绿责怪地看了臧夏一眼,小声说:“哎,你呀,哪壶不开提哪壶。”
稚陵撑着桌角站起,身子却一晃,目光落在虚空,淡淡说:“那今夜,就不等了。”
她已能预想到昭鸾殿里的情形,程绣又并非是什么守礼端静的性子,这番即墨浔去了昭鸾殿,她无论如何……也会想办法留他的。
昨夜虽未成事,今夜却是天要促成。她想,不如睡一觉过去便好了,总比熬到了三更天却听了消息,反而再睡不下。
因此,戌时才过,她就洗漱了准备睡觉。
泓绿难得见她这样早就睡,一面当她是放宽了心,不再思虑那些有的没的,心里替她高兴,一面又担心可是她身子不适,直到守在床边守了一会儿,听她呼吸均匀,大约是睡熟了,这才悄悄退下。
稚陵等她们走了,才缓缓睁眼。
风雪声刮动着宫中枯树,呜咽呼啸着响在殿外。
世上有许多人怕雷声,尤其是夏季的大雨夜,滚滚惊雷在天上炸开,她不怎么怕打雷;而世上许多人极享受这样的屋外落雪,屋内宁静的夜晚。
……她却很怕这样风狂雪急的大雪夜。
稚陵睁着眼睛,朦胧地回忆起来,小时候,她总跟爹爹说,宜陵冬天不下雪,只下连绵的寒冷的大雨,真想看看雪是什么样。爹爹说,等以后,爹爹立功封侯了,就能带她去上京城繁华地,那儿——就能看到雪了。
她第一次见到雪,却并非在上京城,而是宜陵。
三年前的冬天格外寒冷,十几年没有下过雪的宜陵竟飘起大雪,……如书上所写,上下一白。
雪夜里,风狂雪骤,原本一片宁静,忽然有人急报:“将军!不好了!对岸的大军攻来了!”
来人把门叩得砰砰响。
后来……就是一片混乱的刀光剑影。
稚陵再睡不下,指尖无意识地攥住了帷帐的一角,缓缓坐起身,将锦被紧紧地拥在身上,似乎都不够,掖得边边角角没有一处漏风,整个人陷在锦被里,——也还不够。
她依稀听到梆子声,原来这样久,也只过了一个时辰,现在才亥时而已。
她实在很……害怕。
夜里的雪光泛进了室中,臧夏听到动静,急急忙忙举着灯进来:“娘娘?”
稚陵嘴唇发白,抬起乌黑的双眼,背后虽冷汗直冒,但强自镇定,只是问她:“陛下……他回涵元殿了吗?”
臧夏嘟囔着娘娘怎么还在想这事儿,往后这样的事多了去了,娘娘宽不下心来,可怎么办。
但还是哄着她说:“娘娘,我让人去探听探听。”
稚陵揉了揉眉心,目光远远随着臧夏出门的身影,望到了外头的茫茫大雪。
即墨浔是她的依附,是她的仰仗,也是她如今唯一的……家人。
等臧夏回来的时候,稚陵左右睡不下,索性又披衣起身,看到了琴台上放着的七弦琴,微微一怔。
她并不会弹琴,不过前年宫中一位琴师在宫宴上弹了一曲,即墨浔夸了两句,她那时心念一动,便向琴师学琴。
可惜天赋不佳,弹不出那位琴师所演令听者忘却凡俗之事的行云流水。
学了一段时间,自问弹得熟稔了,即墨浔让琴师评一评怎么样,琴师却说,娘娘心事重,弹起曲子,指法固然都至臻至善了,牵挂多,欲念重,曲则滞涩沉重。
那时,即墨浔在旁边,微微诧异:“欲念重?”他笑了笑,“朕这位爱妃,性子淡如流水,琴师这话,说得不对。”
稚陵在琴案前跪坐下。
往日每每幻想她弹琴之时,即墨浔会无声地出现在她身旁,并告诉她,他早早来了,只为听完曲子,没有出声。
这幻想至今都还是幻想。
所以,后来他不来承明殿的时候,她不怎么弹琴,才晓得琴师所言非虚,她其实每一举动,多是有功利心,何尝不是欲念太重?
她抬手拨了拨弦,想着,程绣若是承宠……恐怕日后,定是皇后之位的劲敌了。她的父亲手握重兵,即墨浔若想出兵南下,少不得要调动他手中的兵马。
若旁人做了皇后,她该怎么办?她就再无法做他的妻子,永远算不上他认可的“家人”。
他们葬在宜陵,她这一生,就再也再也无法出宫去祭拜他们。
况且,只有做了皇后,才能依照为皇后的父兄封侯、母亲追封的惯例,她可以让他们迁葬在上京城,她……
琴弦铮的一声,猛地断裂,震得她指尖发疼,本来早间烫伤就没有好全,疼得愈发厉害。
臧夏进来,忽喜道:“娘娘,陛下已经回涵元殿了。用了晚膳就回的,这会儿涵元殿的灯还亮着,娘娘可放心了?”
说着,扶着稚陵的手,硬要她回床上躺下,给她掖着被角,说:“娘娘,陛下除了在承明殿过夜过,哪回又歇在别的娘娘宫中了,娘娘且宽心睡吧。将近过年,事情又多,娘娘本就累了,何必担心这个——”
稚陵只嘴上应着,心里却想,进宫的女人越来越多,她们受宠幸何尝不是迟早的事?
即墨浔的确时常来承明殿过夜,但也仅仅是过夜睡觉,并不碰她。
稚陵攥着被角,今早又被他警告过不许勾引他,还有什么法子可以……可以让他心动?
第4章
稚陵朦朦胧胧地醒着,殿外的风雪声渐渐渺远,雪光折射,照出殿里微明,精美华丽的器具死气沉沉地摆着,她才发现,窗边的宝蓝釉梅瓶里的白梅花已经枯败,该更换了。
每逢雪夜,不仅极难入眠,即使睡下,也总是做噩梦。
稚陵合上眼睛,仿佛耳边不单单有风雪摧折枯树,压倒屋舍的响声,还有无数的人声,呼喊着惊叫着:“赵国过江了!赵军攻来了!不好了!!!”
她辗转反侧,试图捂着耳朵,但那些声音不曾消失,仍旧在耳畔反反复复。
“将军!他们夜里渡江,四下火起,将军!怎么办——”
“死守,死也要守住。”
“将军,赵军来势汹汹,四面包围,守不住了……咱们投了罢?”
“谁敢言降,犹如此树!”
“将军,连日大雪,赵军围困,城中无粮……士卒冻死冻伤,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啊……”
“父亲,齐王殿下封地怀泽离此二百里地,不如突围出去求援?”
“桓儿,……此事关系重大,你千万要小心!”
“父亲放心——”
“哥哥,你还会回来么?”
“阿陵,哥哥会回来的。”
稚陵遽然睁开眼睛,心脏跳得格外激烈,天色微明,辨不出是深夜还是黎明了。
她紧紧按着胸口,窒息般的疼从那里蔓延开。
她是在永平七年冬天遇到即墨浔的。
那个时候,即墨浔尚是齐王殿下,先帝的第六子,早早封王,打发到封地怀泽,统率一方兵马驻守怀泽郡。
他母亲出身高贵,是荆楚之地世家,所以他在怀泽,麾下颇有几位当时有名的猛将。
世道不太平,手里有兵马,才是安身立命之本。
即墨浔手里就有这个本钱。
时值严冬,大夏与赵国自二十多年前割让稚川郡后,凭江对峙,勉强太平了一些年。偏偏那一年,赵国纠集兵马,趁夜渡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围困宜陵城。
宜陵城是荆楚要道,虽小但至关重要,可惜圣上并未意识到这一点,数年以来,并没有拨下人马严防死守,甚至颇有由它自生自灭的态度。
她的父亲便是宜陵的守将。
她的名字是“稚陵”。父亲说,二十多年前稚川一战,大夏朝丢了稚川郡,稚川人杰地灵之地从此归了赵国;稚川宜陵两地隔江相望,不知几时,朝廷才能收复失地,重整河山。
所以,父亲为她取名“稚陵”,稚是稚川的稚,陵是宜陵的陵,纵过千山万水,也莫忘稚川的血泪,宜陵的江水。
宜陵城将破的前夕,她的哥哥率领百十士卒突围而出直奔怀泽郡求援,一路死伤无数,到了怀泽,便只剩三五士兵。
连日大雪,路险难行,援兵来时,已过去半月,半月里宜陵城死伤无数,阴翳的浓云笼罩着这座孤城。
赵军兵分两路,另一路已攻下了临近的召溪城,这一路攻取宜陵,却因死守之故,久攻不下。
援兵到的那天,下着鹅毛大雪,天色阴沉,火光却烧得城内外大片大片橘红,烧得天边像残阳晚霞一般凄艳。
但父亲与哥哥都战死了。
赵军先破了城,杀进城中,她与母亲躲在草垛后面,四下是熊熊火光,和纷飞的雪片,纷纷扬扬的。
不知过了多久,金戈铁马擂鼓号角的声音都逐渐消失,四下仿佛陷入了激战后的死寂。
大火、大雪还有狂风吹过舞起的灰烬里,她望见了骑在一匹乌黑发亮的黑马上的少年。
乌衣金甲,挎着一支银枪,枪尖染着鲜红的血。眉长入鬓,目若朗星,容颜俊朗凛冽,玉般面庞上同样染着血渍。他神情严肃冷漠,即便他身周有数名模样威猛虎背熊腰的将军,他的气势,也并不输给他们。
他身旁竖着的旗帜上,绣着“即墨”二字,赤色旌旗飘展在狂风中,猎猎作响,马蹄声哒哒踏过了长长的街道。
母亲搂紧了她,告诉她,那一定是齐王殿下即墨浔。
她和母亲作为将士的遗孀遗孤,安置在了军营里。
围剿宜陵城的敌军已然暂退,但召溪陷落,仍需营救,即墨浔只打算在宜陵休整一夜,次日便发兵救召溪。
也是那夜,母亲在营帐里,握着她的手,泪如雨下:“阿陵,如今,只有殿下身边是最安全的。你爹爹和哥哥已经为大夏战死了,可你爹爹死前只愿你好好活着,娘亲别无他法……今夜……今夜你要,好好侍奉殿下。”
她惊得说不出话,泪湿眼睫:“娘亲,什么,……我要做什么?”
母亲替她簪上了一支白玉钗子,打了水,揩干净了她脸上沾的灰痕,温声地哄她:“阿陵,世道乱,不太平。你现在别无倚仗,等娘亲去了,你该何去何从呢?……齐王殿下手握兵马,我观他仪表不凡,气宇轩昂,将来定有大造化。只有他才能护得好你。阿陵,往后你跟了他,要敬他爱他,……侍奉殿下,如侍奉父兄。”
“阿陵,知道了吗?”
母亲领着她进了中军帐里。
他们说了什么话,她离得远,没有听到,只远远望见长案前跪坐着的少年,眉如墨裁,眼若点漆,蓦然向她看过来。
他们都退下了。
她像母亲说的那样,乖乖地上前。
一灯如豆,那夜雪风正紧,她小心翼翼地跪坐在了即墨浔的身侧。他身上有好闻的淡淡香气,那是王宫贵胄爱熏的龙涎香的味道。
他侧过眼看向她:“你叫稚陵?”
离得近,即墨浔的眉眼看得比那日匆忙一瞥间要清楚得多。他眉目如画,但不显得阴柔,漆黑的长眼睛里没什么波澜,望她时,跟望着别人没有什么两样。
她在那双眼睛里看到自己的模样,巴掌大的小脸,咬着嘴唇,脸色并不算好。
她以为自己已经竭力镇定了,可没想到,看起来还是瑟瑟发抖的样子。
她点点头,便要伸手,像母亲教她的那样,解他的衣裳。
被他抬手拦住。
“稚陵。”他唤她的名字时,令她心头尚未适应,以往,只有父亲娘亲和哥哥才会这样唤她,现下,多了一个人,这个人即将成为她的夫君,成为她娘亲口中,她将来的倚仗。可她和他见面不过区区一日。
想到这里,她略有恍然地应声,“殿下……”
“我纳你为妾并不算什么要紧的事。我也知道,裴夫人的用意是什么。但你若跟我,便须守我的规矩。”
她怔怔望他,睁大了乌黑双眸,乖巧道:“殿下请讲。”
“其一,你是我第一个女人,但我将来,还会娶旁人。修身齐家,方谈得上治国平天下。我最厌恶后宅中争风吃醋,勾心斗角。你既是第一个,便要为后来者起表率的作用。你能做到么?”
她呆了呆,顷刻间晓得了自己的处境。即墨浔这样的男人,不缺女人,更不缺好女人……他今日有了她,明日还会有别人,所以丑话说在前头,告诫她,不可争风吃醋,惹得后院起火。
她的父亲只有母亲一个人,她不曾面对过这些,可即墨浔提起,她别无选择,只好愣愣地答应说:“妾身明白……”
她看不出即墨浔是否满意她的回应。
他若有若无瞥了她一眼,续道:“其二,圣人云,‘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我也一向以此为戒。你跟了我,泰半时间,我未必会宠幸你。你也不准献媚取宠,应当以‘贤’自省,宜多多读书,修己之德行。”
她尚懵懂,听了他的话,却也晓得他的意思。她答应他:“妾身跟了殿下以后,定会以贤自省,多多读书。”
即墨浔微微点头,才道:“其三,如今世道尚不太平,国库空虚,我也望你能勤俭持家,开源节流。不可招摇奢靡,不可铺张浪费。”
她也答应下来:“妾身,……明白。”
他最后道:“还有最后一条。虽说无关紧要,但我却在意。”
她睁大了眼睛望他,等他的后文,见他抬起手,替她将一缕发丝别在耳后,嗓音比之此前,要轻柔一些:“你心中要真的爱我,而非虚情假意。你跟了我后,我不管你此前是否有旁的意中人,此后,便只能想着我。知道吗?”
她愣愣的,只这条,叫她蓦然间脑海里浮现出一个人名。
又如鱼入海般消失了。
她垂下眼睛,低声应着:“妾身知道。”
他将规矩一条一条讲清楚了,由她自愿选择,是否仍要继续。她虽害怕他,却知道,这个时候,并没有什么别的选择了。
他这才松开了一直握着的她的手,淡淡说:“替本王宽衣罢。”
她的手伸过去时,还有些发抖,她的确很怕他,他身上,仿佛还沾着兵戈的血腥。他忽然又问:“你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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