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爹爹他把那锦缎揭开,他一愣——赫然是一方金印。
元光帝拿起金印来,递给他,眼中含笑望他,说:“这是荆州道行台的金印。”
即墨煌惊喜万分,漆黑眼中闪动着天上星一般动人,接过金印,左看看右看看,喜不自胜,嘴角笑意怎么都压不下来,早已忘了爹爹素日里教诲他要喜怒不形于色。
“荆州是兵家必争之地,煌儿要先学着做一州之主,将来,再做天下之主。”
即墨煌尚有稚气的脸庞上流露出了坚毅,向他点点头,认真保证道:“儿一定不负爹爹期望。”
他见爹爹的神色有一许欣慰,自己捧着这沉甸甸的金印,也很是高兴。
虽然只是遥领此职,但荆州于爹爹的意义很不同,爹爹当年便是在怀泽隐忍蛰伏,厉兵秣马多年,最后执掌江山……即墨煌不由又想,爹爹他八岁就出京,十七岁登基,二十岁收复了河山,自己现在十六岁,却还没有建立功业,实在比不上自己的爹爹。
但爹爹他忽然又想起什么来,蹙了蹙眉,声音郑重了些:“煌儿,你也不小了,但身在此位,须提防用心不良之人。”
即墨煌微微不解:“爹爹何出此言?”
只见他漆黑的长眼睛里有凛冽的光一闪而过,不过极快又恢复成一如既往的平静。目光微垂,嗓音淡淡:“李之简他利用你。人心莫测,煌儿以后与人交游更需谨慎。”
即墨煌听后,点点头道:“儿记得了。”
刚要下床,忽然牵扯到了肩膀旧伤,疼得他眉头一皱,没忍住轻嘶了一声,爹爹立即紧张问:“怎么了?”
即墨煌心道,男子汉大丈夫,只流血不流泪,这小小的伤,怎么养了这么久还没好,叫他烦恼。
然而等他被爹爹给扶住肩膀,解开衣服看了看伤势,再被爹爹他亲手敷药时,他又不免眼眶一热。他不知怎么突然想到今年春天在洛阳的园子中,那个梨花盛开的夜晚,被那个陌生姑娘笨拙包扎伤口的情景。
他仰着眼睛望着认真敷药包扎的他爹爹,低声说:“爹爹,我想娘了。”
即墨浔手中药盒啪的掉在地上。
即墨煌从未见过他的娘亲。他有个藏了很久的秘密:他十岁生辰那天夜里,悄悄拿走了吴有禄的一串钥匙,再悄悄地去了涵元殿后殿最深处的锁灵阁,推开一重门、两重门、三重门。因为爹爹时常来这里,不知做什么;宫人们说,进到锁灵阁,就能见到他娘亲了。
他那一夜,在重重夜色里,推开最后一道门时,入眼只看到悬壁的一幅女子画像。
那是唯一一次,久远得叫他记忆都模糊了。可也是那一次,他晓得了,他不是没有娘亲的孩子。
她只是,过世了。
——
傍晚时分,下着萧瑟冷雨,已经看不出一点儿天光,阳春早早点上烛灯。
白药提来了一整只织锦檀木宝盒,撩开了竹青纱帘子进来,稚陵在妆镜前试新衣,刚换下一条黛紫色锦裙,又换上一条浅绿色的,没瞧见白药,白药笑着唤她:“姑娘,你瞧!”
稚陵才发现她回来,说:“瞧什么呀?”目光落在她手里的锦盒上,笑道,“什么好东西?”
白药说:“是相爷派薛平安送来的,今日太子殿下生辰,宫里的赏赐。”
阳春撇撇嘴:“这赏赐年年都是些金银珠宝,我不打开盒子也猜得到。”
白药神秘一笑说:“今年或许不同呢?”
打开锦盒,里头赫然是一颗婴儿拳头大小的白色珠子,似玉非玉,光芒莹润。
阳春在旁吸了口凉气:“不会是夜明珠罢?”
说着,两三步到烛台前,吹灭了蜡烛,顷刻间,屋子里被这莹润温和的暖白光芒充盈着,质似月光,却比月光还要皎洁明亮些。
阳春和白药莫不一并发出赞叹,阳春惊叹着:“当真……当真是夜明珠!”
稚陵将这颗夜明珠托在手里,四处举了举看了看,也不由得轻声赞叹道:“好漂亮。”
白药说,这夜明珠是独独赏赐给相爷的,陛下不知从哪儿听说了,姑娘和陆家公子定亲,作为贺礼;这珠子据说还有什么“安神”的功效。
阳春噗嗤笑了出来:“姑娘定亲那都是三个月前的事情了。陛下不会才知道吧?”
稚陵说:“陛下怎会管这些俗事呢?他能知道,已经不容易了,毕竟我与他们又非亲非故的。”
白药点头附和,并说:“但好歹相爷还是太子殿下的老师。”
夜明珠光芒熠熠,夜里,稚陵将它摆在了床头,柔和如月光的光芒照在身上,竟意外地好睡。
等醒过来时,只是觉得眉心微微作痛,她伸手摸了摸眉心的红痣,寻思着,当年那老道长不是跟爹娘说得好好的么,定下姻缘就能解了因果,身子就会好起来——然而,她怎么觉得定亲前后,没有什么变化。
仍然每天都病恹恹的,风一吹就倒。
难道是因为,只定了亲,而没有成亲,所以没起作用?
怀着这般的心思,她今日打算给陆承望写信,问问他在益州如何了。
算算时日他应早就回到益州,若刚到时便给她写信,这会儿信也该送到她手里了,她却没收到他的信。难不成他忘了他们约定的么?
阳春研着墨,在旁小声替未来姑爷辩白着:“姑娘,定是军务繁多,陆公子他没来得及写信吧。”
稚陵轻声说:“我只怕……罢了,不吉利,不说了。”
为什么今日眉心格外发疼,她几次三番顿下笔来,捏了又捏,十分怄气。白药给她端来了温补的羹汤,她喝了两口,便又不想喝了,说:“那位老道长……不会是哄我爹娘的吧。”
白药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姑娘……”
稚陵这信是没法平心静气写下去了,只因她老是觉得心中有什么烦心事,可仔细琢磨,却琢磨不出。
阳春说:“今日秋雨绵绵,又是先皇后的忌辰,魏姑娘似乎也进宫去了,……姑娘若是烦闷,不如睡一会儿吧。”
稚陵应着睡下。她在连瀛洲呆了这十几年,爹爹恪守着老道长的叮嘱,不让她轻易去上京城里“沾上煞气”,更不必提是进宫赴宴之类。所以她还没见过宫中宴会是什么样子,——也没见过传闻之中,那位开疆拓土中兴大夏的元光帝即墨浔。
每回她要听新鲜事儿,都要从旁人口中听来。
她睡下不久,却囫囵做了个梦。
梦里是一片昏昏沉沉的风雨,两侧是壁立千仞的高山,那片泥泞雨水中,忽然哒哒跑过数匹马,为首那个红衣翩翩,鲜衣怒马,唇红齿白的,腰间佩着一柄长刀。
他们刚行到一半,忽然,前路后路悉数被蒙面黑衣人给围堵住,人数远超他们一行,几乎没有多废话一句,箭出如雨,霎时满天猩红。
稚陵惊得醒过来——梦里那红衣的少年正是陆承望,他……他不会出事了吧?
第59章
稚陵做了这噩梦后,连忙写了一封信去益州,仔细问了问陆承望的近况,生怕噩梦成真。
她连着数日心神不宁的,白药宽慰她:“姑娘别担心,陆公子哪有那么容易就折在强盗手里的?况且,梦都是反的,说不准是陆公子他大展神威,剿灭了那一带的强人呢?”
稚陵垂眸望着手上这一串红珊瑚珠,轻轻摩挲他的名字刻痕,除了叹气,别无他法。
从上京去益州,哪怕是快马星夜兼程也要走一个月时间,回信便更久了,何况时值初冬,过一阵子就要下雪,届时雪天路滑难行,消息传得便更慢,——她愈发心烦。
也不晓得是流年不利还是近日天气陡变,秋雨寒瑟,没过几日,她好端端的又发起烧了。
秋雨寒沥,门帘子稍被抬起,极快合上,大步进来个清瘦英俊的男人,身上紫色官袍尚未换下,连忙就到了床边,待望见纱帷里被左一层右一层锦被裹着的昏睡中的姑娘,那双浓眉立即皱成了川字,心疼不已。
他拿了绢帕来,轻轻揩去她额头渗出的汗水,幽幽叹气,怕吵醒她,避到别处,才低声地问白药:“今日怎么样了?”
白药低了声音,“回相爷,姑娘早上醒了一会儿,喝了药,用了点粥饭,便又睡下了。大夫说比昨日好些。”
周怀淑恼着问他:“你倒终于舍得来看看阿陵了?都两天了!”
薛俨轻咳一声,闷着没作声,身旁小厮小声替他小声说道:“夫人莫怪相爷,是朝里紧急的公务……偏偏这几日,陛下也圣体欠安,称病不朝,全要仰仗相爷裁决。”
周怀淑道:“陛下也病了?……这时节确是个容易着凉的天儿。”
薛俨本来星夜赶来也觉得有些头晕眼花,只是现在朝廷还是女儿全得靠着他,他心里一遍遍说万不能病倒了,才熬了下来。
薛俨恨不能受这个罪的是他自己,只是求告无门。
大约人到了无可奈何的时候,总能生出几分好笑,薛俨背着手在门外长廊上踱来踱去,便在想,他能在朝堂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又如何呢——女儿病了,他也就只能在旁边干着急。
请了相熟的宫中太医来看,也只说是着了凉,开了药又不见起色。
连病中睡觉都睡得不安稳。
一直到夜里,薛俨听白药说了小姐做噩梦的事,他却疑心并非因为她的噩梦,甚至怀疑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左思右想没想出个所以然来。毕竟稚陵往年也是如此,时常病来如山倒,一病便是许久。
简直愁杀了他。
他瞧了眼床头摆在紫檀灯架上的夜明珠,明珠荧荧,光色柔和,照得稚陵那巴掌大的小脸苍白如纸,只眉心的红痣殷红如血。她好容易睡下,他想给女儿再掖掖被子,又生怕弄醒了她,动作轻得不能再轻。
薛俨又悄悄跟周怀淑说:“怎么定了亲,还是没有什么好转呢?”
周怀淑凝眉说:“难不成,非得到成亲才见效?……我,我还想留阿陵几年呢。”
薛俨背着手走了两三步,忽然道:“难道这亲事不好?”
私心里他是觉得不够好的,他择婿的标准里极其重要的一条,原本是要女婿最好在上京一带,这般女儿不必远嫁,若想回家,随时都能回。可这陆承望在的益州,去国三千里,……
他叹了口气,这会儿有些懊悔了。
稚陵这病抽丝一样,从十月底一病到了腊月里,也只有一点儿起色。
她每日都要问白药,有无陆承望的信件,可白药都只摇摇头,令她日复一日地担心,乃至向爹爹询问朝廷里有没有陆承望的什么消息,爹爹也说不曾有。
好端端一个大活人,为什么突然间渺无音讯了?难道,……难道他真如她梦到的那样,死在了强盗的乱箭下了!?
直到有人冒雪送来了一封信,说是益州来的信。
稚陵一面因着屋外穿来的寒气,咳嗽了好一阵子,一面忙着拆开信来。可看完这信,蓦然间脑子一嗡。
——陆承望失踪了。
信上说,那日他们回到益州的路上,抄近道经过百仞谷时,忽然遭遇强人劫道,有百十人之多,他们寡不敌众,奋战过后,将军跌下山谷,……至今不知所踪。
益州一带的地势,稚陵在书中读过。都说蜀道难,难于上青天,那里山路崎岖险峻,跌下山谷……还能生还么?……她只觉眼前一黑,直直地倒下去了。
将近年关,大雪纷飞,连瀛洲每到这个时节,似乎格外萧索。
不单是因为入眼都是素白色,也不单是因为连瀛海冰封数里,早失去了别的季节,波光荡漾的风景;草木全都零落枯败了,连鸟雀呼叫声都稀少了。
稚陵不喜欢冬日。
尤其不喜欢这个冬日。
陆承望失踪的消息终于没瞒住,让爹爹娘亲他们也知道了。至于别人知不知道,……大约也只是迟早的事。
偏偏将近除夕,薛家和陆家两家莫不都气氛低抑。
听说派人去找,可也没有找到他的尸骸——留下这么一丝不切实际的希望,吊在眼前,反倒让人更是煎熬。
这个除夕,稚陵怀着重重心思,兼又病着,过得并不算快活。虽然爹爹和娘亲都在努力装得若无其事,却远没有从前的除夕那么轻松愉快了。
病尚未大好,却迎来这样的噩耗,稚陵心里还能自嘲地想一想,就算这般,她还能吃饭睡觉,已经不错了。
娘亲陪她在院子里看烟花,这连瀛洲的水滨,每逢除夕,都有烟花贺岁,硕大烟花升到空中,啪的炸开,绽放一个瞬间后,万万星点哗然落幕。焰火的光在稚陵乌黑的眸子里闪过,她微微仰头,还在期盼着,希望翻过年去,一切都会好起来,最好明天陆承望就站到她面前来,说他平平安安回来了……。
好在事情还没有变得太糟,没有生的消息,但也没有死的消息。
正月里,陆夫人来做客,便委婉地同周怀淑提了提两家的婚事。
陆夫人也是晓得稚陵身子病弱,当年有位道长替她看过,说与姻缘有关系。她此来,便是怕耽搁了稚陵这孩子,……不如退了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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