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然有些私心,极想在稚陵身旁照料她一二。若是能让她心中对他有些好感便更好了……他在心中叹息,望着床帷间的静谧合眼躺下的姑娘,手指不自然地攥住了袖中藏的手帕一角。
他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她,并不是在洛阳城中,而是上京城。
韩衡作为东道主,留在这里,关切宾客的情况,无可厚非;然而魏浓是稚陵的至交好友,自然要在这儿陪她,他实在没法开口让魏浓也出去,毕竟,人家比他更名正言顺些。
待婆子侍女们三三两两出去后,这屋中就只余魏浓、他以及薛姑娘身旁的两位贴身丫鬟。
不——还有站在花窗前,不甚显眼的一位玄衣少年。
太子殿下只远远伫立着,既不上前,也没有出去,这不近不远的距离,谈不上失礼,也算不上关心。
韩衡走到花窗前,同他低声道:“殿下,这里有我就好。”他看了眼窗外,大雪飘飞着没入涵影池中,他试着搜寻了一番他母亲与皇帝舅舅的踪迹,遥遥见到对岸的小径上依稀几人徐徐而行,大约正是他们。
韩衡言外之意是,太子殿下身份尊贵,呆在这里,况且是不熟悉的姑娘,不太合适;太子殿下不如下去逛园子,过些时候就该开宴了。
纵然有刚刚那出意外,韩衡疑心薛姑娘容貌肖似先皇后,然而这肖似归肖似,总不能因此,就真把这未出阁的薛姑娘当成皇后来对待罢。
太子殿下目光淡淡,向外走去,韩衡陪同他踏出屋门,却见他停在门外的廊道上,立在阑干旁,只眺望楼外风景,没有半点要下楼离开的意思。
韩衡不解,他才静静说道:“丞相是我恩师,薛姑娘是恩师之女,我在此处,并无不妥。”
他回绝了韩衡的提议,但这个理由虽然牵强了些,毕竟是太子殿下金口玉言,旁人也不能再说什么。
韩衡也无话可说,只能由着他留下来。
至于别人,则没有什么好理由呆在这儿看热闹了。韩衡肃清了旁人,吩咐众人不准乱嚼舌根,胡言乱语。
他回头悄声进了屋中,远远看了看薛姑娘的情势,再低声问白药道:“薛姑娘之前有这般症状么?一贯吃什么药?大夫一时半会儿恐怕赶不过来,若是知道平日吃的药,我可让人立即去备。”
白药为难不已,垂着眼摇了摇头,说:“多谢韩公子的好意,可我们姑娘……姑娘她这些时日都没有晕倒过。去年冬月病了一场,病情起起伏伏的,有些反复,至今未愈……只是,也不曾像今日这样,突然晕过去……”
她顿了顿,好在因为姑娘是个药罐子,她身上便常年备着药方抓药,她从贴身锦囊里取了张纸递给韩衡:“这是姑娘近日吃的药。”
姑娘吃药很有讲究:姑娘不喜欢吃药,偏生是个药罐子,所以在药上面很头疼,配药时,能做成丸子的就做丸子。最让姑娘头疼的是煎出的药汁,白药以为,姑娘生病丢了半条命,喝药则会丢了另半条命。
因此,夫人专门安排人做蜜饯果子,搭着药吃。这蜜饯果子里,姑娘最喜欢的是青梅果,要熟透了的,否则太酸涩,姑娘也不爱吃。
白药将这些情况挑了几条说出来,自也没抱着什么希望,能叫韩公子跟相爷和夫人一般对自家姑娘上心。
韩衡听了,若有所思,接过药方瞧了瞧,温和笑道:“我知道了,这就让人去准备。”
阳春现在脸色都还煞白着,陪在姑娘床边,听到韩衡跟白药的对话后,小声嘀咕:“这下好了,夫人若知道,绝对再不让姑娘进京了。”
韩衡微微一愣:“阳春姑娘,这话怎么说?”
阳春跟白药对视了一眼,晓得这话不能乱说,便只垂眸摇摇头,没再吱声。
韩衡起初没将这句话放在心上,可转头吩咐完人去准备药和蜜饯后,又琢磨起来,不禁想,莫非阳春的意思是,薛相爷夫妇十分宝贝薛稚陵这独生爱女,她今日在这儿出了事,相爷夫人是不肯再放她出游了?
韩衡不由蹙眉,愈发觉得此事一定得处理妥当,至少在薛家那边儿,不能让他们觉得,沛雪园是个危险不宜来的地方。
他这厢思绪万千,抬起眼时,却看太子殿下他仍然八风不动地站在阑干旁,身形笔直如松,雪风扑面,簌簌打在了脸上,韩衡道:“殿下,这里风雪大,不若先在侧房里休息?”
太子殿下那张俊美淡漠的脸上毫无表情,闻言亦只是轻声拒绝他:“不了。”
他似乎蹙了蹙眉:“怎么大夫还没来?”
将近午时,但天色阴沉晦暗,韩衡道:“大约,雪太大了。”
即墨煌的眉头仍然皱着,像对许多事很不解。他虽在眺望风景,不如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那双乌黑的狭长眼睛微垂,纤密长睫沾满了细细雪珠,融化了后,仿佛泪盈于睫。
倒令韩衡觉得,他这时候看起来,没有可怜的神情,却尽显悲哀之态,虽然他不知哀从何来。
这般,两人在廊上又等了好半晌,小厮来报说快要开宴了,长公主请各位主子过去兰华水阁。小厮恭恭敬敬,又格外咬重了“各位”二字。
兰华水阁就在涵影池以西,地方宽敞,装饰典雅,用来招待贵客再合适不过了。不过,距离剪霜楼格外远。
只是韩衡刚要疑惑问,薛姑娘怎么办,太子殿下已先回绝那小厮说:“我不去。”
小厮一听,为难道:“殿下……”
他头也不回,只淡淡伫立着,道:“不必为难,你如实回禀姑姑就是了。”
小厮却小心地瞧了眼韩衡,才硬着头皮开口说:“殿下,是陛下亲口吩咐的,叫您、公子还有魏姑娘都过去。”
分明是个冷天儿,在陛下跟前听吩咐时,他浑身冒冷汗,现在面对着太子殿下时,又开始冒汗。
小厮半晌没听到动静,恳求自家公子,韩衡才开口,笑了笑说:“殿下,既然舅舅有吩咐,先去宴上罢。”
太子殿下似乎深深呼吸一口气,终于还是妥协,眉目却染着一层晦暗色。下楼之际,没有什么多余的话,只在最后台阶上,回头瞧了一眼。
满天飞雪而已。
小厮心想,陛下的话,谁又敢不听呢,陛下定要太子殿下过去,——不过,他更不解的是,殿下为何要留在这儿,陪着薛姑娘。
连魏姑娘也要过去,……这下,剪霜楼这儿,在薛姑娘这里守着的,除了阳春和白药,只剩下外头伺候的侍从们了。
哪里知道,即墨煌几人到这兰华水阁时,四顾望去,旁人都在,见他们过来纷纷起身见了礼;但,尊位之上只长公主一位,元光帝不知所踪。
即墨煌眉头轻蹙,快步走到长公主跟前,低声问:“姑姑,爹爹呢?”
韩衡若有所思,看向门外。
长公主目光微微一闪,笑了笑,眉目柔和,说:“你爹爹他不喜欢这种场合,独自去了风来居用膳了。他还叮嘱你,勿要做什么不合身份的事。”
这话一下叫即墨煌无话可说了,哽了一哽,眉却益发蹙得紧。心里记挂着事,所以这场小宴,他用膳用得丝毫称不上快活,哪怕都是山珍海味,他也觉如同嚼蜡。
爹爹他叫他来,自己却不在,早知道他就一直守在剪霜楼了。
即墨煌草草用完这顿午膳后,也没有顾得上宴上其他人对他的奉承阿谀、巴结交谈之类,匆匆忙忙便想回到剪霜楼去,却被长公主叫住:“煌儿。”
她的神情严肃起来,叫住他,转头到了屏风后,只余他们两人,这才同他说道:“煌儿是觉得薛姑娘像你的母后,才这般上心?”
即墨煌沉默一阵,点了点头,长公主叹息着:“可是,薛姑娘毕竟还是姑娘家。煌儿应知避嫌。此时,你若去剪霜楼陪伴她,旁人不知缘故,又会怎么想呢?”
即墨煌一怔,抬起漆黑的眼睛,双眼却泛着楚楚的光来,他踌躇着,才低声说:“姑姑……我只是关心薛姑娘的情况。绝没有别的意思。”
许是他也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原本的理由立不住脚,自己关心人的方式也很不妥当。——毕竟,往日里他若生病,爹爹就是像他这样,寸步不离守着。
他便沉默,却暗自想,看来若想知道薛姑娘的情况,得另觅方法了。
他极快想到一个人来——薛姑娘的好友,魏浓。
他漆黑眼中闪过什么,向长公主笑了笑,表示自己明白了爹爹和姑姑的良苦用心,日后行事,定三思而后行。
——
午后,筵席散去,邀请的宾客们也纷纷各自归家。
奈何出了稚陵晕倒这件事,旁人走归走,魏浓是没脸自己回去的,无论如何要陪在稚陵跟前,长公主欲言又止,好容易寻了个机会提醒魏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魏浓才如梦初醒地记起这赏花宴原本的目的。
长公主又道:“现下薛姑娘未醒,急也急不得。”
魏浓被劝服,这才巴巴儿地凑到太子殿下跟前。
说也奇怪,早上还对她爱答不理的太子殿下,这会儿突然变得春风满面,十分温柔,叫她有些……恍惚。
她干巴巴聊着她不久前才恶补的些许音律、绘画上的知识,太子殿下他竟丝毫没有嫌弃她才学浅薄,令她生出飘飘然之感,仿佛下一个空前绝后的大画家就是她了。
唯独在这飘飘然之感里,她有一丝疑惑,为何殿下他总是似有似无地向她打听,稚陵的事情呢?不过,他问的不是什么过于秘密之事,她也就事无巨细全都交代了。
包括那桩,她自以为不算秘密的秘密:薛稚陵出生后,家里迎来一位老道长,替她断言算命的事情,“那位老道长说,阿陵身子不好,上京城煞气重,不利于养身体,所以她自小在连瀛洲长大,跟我一样。”
说到这个,太子殿下忽然步伐一顿,神情微变,可他再追问细节,她却不清楚了,她已将自己知道的都告诉了他——她还以为太子殿下知道这个传言呢。
长公主让韩衡去送客,又目送魏浓和即墨煌两人离开,这才动身准备去风来居寻她的弟弟,谁知到了风来居,侍从只道:“陛下用过膳后,独自走了。”
“没说去哪儿?”
侍从摇摇头。谁又敢多嘴问陛下的行踪。
长公主只当即墨浔念起她那个早死的弟妹,所以在园中散心。她一把年纪,当然不似即墨煌那么天真,还会以为人死可以复生,——愈是看多了生生死死的,便愈发觉得生死难料,人生在世,来如风雨,去似微尘。
那位薛姑娘,大约只是长得相似而已。
她轻轻叹息,别无旁的杂事,出了风来居,就打算去剪霜楼看看薛姑娘怎么样了。
长公主到了剪霜楼时,目光却正扫见一道峻拔身影立在二楼的廊下,飞雪之中,神情却略显模糊,看不太清。
她彻底愣住。
愣住的还有长公主身后众多仆从。长公主是一贯不喜欢孤独的人,去哪儿最喜欢热闹了,因此仆从众多,可以说说笑笑,时而逗趣。
侍从们自然也都望到了二楼那凭栏而立的九五之尊,当朝天子。
石青色的锦袍被雪风吹得猎猎翩飞,偏他自己不动如山,巍峨峻拔,孤松独立。
侍从们心想,以长公主的身份,来探视陪护在薛姑娘身旁,都不合适,何况当朝天子?天子之尊,又怎么能纡尊降贵探望一个小姑娘。在史书当中,皇帝探望重病的臣子,那都是要记在卷帙上的莫大恩荣了。
长公主见状,连忙挥退了一众侍从,叫他们避得远远儿的,不可让人靠近此处。
长公主进了剪霜楼,上了二楼,徐徐走到即墨浔的跟前,他的肩上已覆起一层雪白晶莹,鬓发间更缀着许多雪花,来不及融化,倒像白了头。
长公主无奈叹息,先前叫走了韩衡他们,恐怕正是为了他自己好过来——她没有立即说话,靠近门边,向里瞧了眼,半掩着的门中,依稀看得到红绡罗帐一片艳丽的红。
即墨浔却像终于回过神似的,折过身也走到门边,微微摇头,低声说:“她还没醒。”
不等长公主说话,他已自顾自地轻轻推开门,迈进屋中。长公主也只好跟他一并进屋。
他还不忘关好屋门。
屋中别无旁人,只他们姐弟俩,坐在了罗汉榻小案的两侧。
长公主四顾一番,问他道:“薛姑娘的贴身丫鬟呢?”
即墨浔神情微顿,只道:“朕让她们出去了。”
说是“让”,不如说是“威慑”。有用就行,他并不介意用一用他的权势。
长公主对他这堪称以权压人、肆意妄为的行径,委实没有办法。她只好说:“薛姑娘毕竟是姑娘家,阿浔,……”
即墨浔微微挑眉,漆黑的长眼睛直直望她,向来淡漠无波,今日此时,却染着几分笑意:“皇姐,”他修长的手指轻轻在檀木小案上点了一点,“朕不会认错人。”
他转过脸,瞧着红绡罗帐里躺着的姑娘,这会儿不知什么缘故,反倒脸色白里透红的,比来时望着还要红润,实在不像是因为病得厉害,就猛然晕过去。
像睡着了而已。
他愈是望她,愈是不舍挪开目光,注视那静谧睡颜,轻声说:“皇姐,我打算……。”
长公主听后,惊得脸色大变:“什么?你要娶她为妻?阿浔,你,你莫不是同我说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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