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顿了顿,问道:“阿陵,你……去过江东一带么?”
稚陵睁大了乌浓的眸子,流露出歆羡的眸光,摇摇头:“没去过,但很想去。只是我爹娘都不放心我出门。”
“……为什么?”
稚陵有些无可奈何地叹气,垂头揪起绢帕来,“因为总是生病。”
——
武宁侯回京一事,一日之内传得尽人皆知。
十几年前,他和今上两人打了胜仗班师回京,跨马过玄武大街时,街头巷尾的年轻姑娘们争一个看大将军的好位置,三更天便占了位。
那时候,思慕武宁侯世子的人,能从武宁侯府排到上京东门。
但那时候坊间便有了些缥缈的传言,说他心有所属,可却与意中人被迫离分。
到先皇后过世、武宁侯府查出一幅画像来,那些传言中武宁侯世子的意中人,终于有了个确切的身份:已逝的敬元皇后。
如今过了十几年了,思慕他的姑娘们逐渐别有思慕之人,他仍旧孑然一身,始终未娶。听说他在西南,收养了许多当地异族的孤儿,当成自己的孩子,旁人只道:恐怕他今生要为他那个意中人终身不娶。
他现如今回来了,且不论他目的何在,但是众多仰慕英雄之人,都盼能与他见上一面。
武宁侯府连着数日门庭若市,只是苦了看门的护卫管家,要一一跟来客解释,侯爷他不见客,谁也不见,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见。
只得说,此举一下子得罪了不少人。
旁人不见他,并不知晓,其实他也并不在府中。
回来第三日,钟宴便马不停蹄前往法相寺,一个人也没有带。
府中小厮也只知,侯爷说去法相寺替长姐和外甥祈福,修行一段时日。贴身伺候的护卫倒是晓得另一重原因——便是去法相寺给先皇后祭祀上香。
侯爷从前还没去西南的几年里,若是得闲,几乎都住在法相寺里。
也无人知道他那一个个不合眼的长夜里都在想些什么、做些什么。
现在去了法相寺,倒是很合侯爷他的一贯作风了。
护卫甚至怀疑侯爷他会一直住到陛下寿辰那日才下山。是了,他入京时恰好时近陛下的寿辰,这回宫宴也是躲不掉的。
不过也有人说,侯爷去法相寺是躲陛下的。毕竟……情敌见面,总是分外眼红。
诚如外人猜测的那样,即墨浔一点也不想看到钟宴。
那一日他还从即墨煌口中得知,钟宴和稚陵在弘德馆见了一面,她……看起来十分亲近他。
这叫他吃了一只小竹篮子里、据说是她亲手摘的青梅,几乎都酸掉了牙。
现下听闻钟宴去了法相寺,心里更不痛快,恨不得寻个莫须有的理由,让他离京。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是稚陵即将退婚恢复自由身的时候来——
这些时日,他已派遣了专使前往益州一带调查陆承望一案,陆续有信佐证,大抵陆承望早就死透了,怎么可能还回得来。
他等了这么许久,并不想破坏他在她心中温和的形象,更不想用上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只想着光明正大得到她,让她以后回想起来,绝不会恨他——绝不似前生。
他苦心等候,压抑着自己疯狂生长的欲念,难道要拱手让人不成!?
——
稚陵那一回跟娘亲说要去法相寺给陆承望求个签,只是一连几日都是炎热的大晴天,汗如雨下的,实在不宜出门。
好容易遇了个薄阴天,只怕有雨,亦没有去成。这般挑挑拣拣,还是挑了个雨后初晴的日子。
稚陵坐在颠簸的马车上,心里暗自想,陆承望啊陆承望,这回求签若是也没有什么希望的话,她就真的要退婚了。
怀着这念头,到了微夜山,累个半死爬上了山,在佛前坚持到求了个签,稚陵才堪堪晕过去。
第74章
稚陵没来得及看签文内容,那支签清脆落了地,至于大家手忙脚乱地扶她去禅房里歇息,哪里又顾得上看签文。
法相寺里居士众多,住在兰心院里,离前殿并不算太远,每日莳花弄草、读经论典,或者身体力行、扫塔扫殿。
六月盛夏,微夜山上草木茂盛,别有一番清凉。
尘业和尚几月前从师哥尘因方丈那儿得来了一斤明前龙井,正趁着落日西斜照入窗牗时分,偷得浮生闲暇,沏上好茶,准备招待这位武宁侯钟施主,仔细品上一品,二人再坐而论经。
哪知道刚斟了一盏茶,便有小沙弥慌慌张张跑来,叫道:“师叔,师叔,不好了——”
叫他手一抖,差点倾洒了茶水,幸被一只手稳稳一扶。对坐之人神色泰然,只微笑道:“师父小心。”
直棂格窗漏进夕阳晖光,照在了这白衣男子的衣袖间,光晕刺眼中,他慢慢收了手去,神情仍然那么平淡,似乎对小沙弥来报的一事并不感兴趣。
晓得他秉性,尘业和尚也并不打算跟他多说什么俗事,便只好向他微微颔首,才听小沙弥白着一张脸附耳小声说了一通,薛姑娘刚刚晕倒在观音殿。
尘业和尚大惊失色:“快,快派人下山请大夫……”
钟宴眉眼淡淡,手里端起茶盏,不急不缓地抿了一口茶,目不斜视,并不关心这些琐事。
所以,尘业和尚说有要事,今日实在无法与钟施主谈经了,钟宴也没有责怪他,只起了身,向他告辞,笑说改日再来。
落日时分,夕阳西下,这时节,寺里松柏森森,阴影覆盖之下,他沿着黄墙缓缓踱到了观音殿,拾级而上,殿门大开,他徐徐向里,四顾殿中。
这里几经修缮,崭新如初,观世音菩萨慈眉善目,垂悯世人。菩萨像前,香火长盛,烛烟不息。
殿后是一扇门,后门通向宝昌塔,他立在门中,黄昏时候,飞鸟掠过无云的碧空,塔上琉璃宝顶熠熠生光。风过之时,满山翠海簌簌动摇,哗啦啦地响着,恍然如见十六年前,他和她一并站在此处,相对无话,只有无尽风声的情景。
山形依旧。
从前无数次他站在这里时,都在想,若是那时他没有不告而别就好了。也许宜陵城还是会破,但至少他能陪着她一起,哪怕是战死。
今日他站在这里,却想,他终于有机会可以再次……陪在她的身边了。
尽管她已忘记他们的前尘,但他无时不希冀着她能记起。记起在宜陵的年少初遇,青梅酒和上元节——记起他们的曾经。
他垂眸凝思半晌,不自觉中弯了弯唇角,负着手,又重新返进殿中,回到观音像前,抬头仰望半晌,复又垂下眼睛,心中暗自想着,应该如何才能让她恢复记忆……?
正此时,他忽然看到蒲团旁遗落了一支签,弯腰拾起。
这支签……
他凝眉看了看,轻声读出签文,引得旁边老和尚忽然驻足,笑道:“施主,这可是一支上上签哪。”
“上上签?”
老和尚走近,从他手中接过了签,解读道:“这支签是说,桃花运旺盛,远行人当归。”
钟宴心想,指的莫非是他从西南回京,与她可再续前缘?上下两句皆符合,不疑有他,钟宴轻哂道:“多谢师父。我知道了。”
怎知老和尚又摇了摇头,奇怪道:“可这支签,是薛姑娘求的吧。”
钟宴的神色一凛:“什么?……”他急忙追问,“哪位薛姑娘?”
他这时才晓得,不是别家的薛姑娘——正是稚陵。
老和尚却一点儿也不着急,慢悠悠地聊起天儿来:“这薛姑娘啊,薛相爷和夫人爱她如眼珠子,听闻自小身子骨都弱,前些年一直养在连瀛洲,不曾露过面。”
钟宴只着急知道稚陵怎么一回事,可这老和尚一说起来,竟很有要从盘古开天辟地开始说的架势,他皱了皱眉,急着问他:“薛姑娘如今在何处?”
老和尚还安抚他说:“钟施主莫急,莫急。”他说话缓慢,“薛姑娘降生没多久便大病一场,薛家来了位道人,给薛姑娘开了一帖药,药到病除之外,还格外赠了一帖名字,说这薛姑娘身上有未解的因果,与她姻缘相关。去年,薛夫人与薛姑娘来法相寺里进香,缔结了一桩好姻缘,就是钟施主您的外甥陆小将军。可这陆小将军命途多舛,去益州路上遭变,生死未卜。”
钟宴听他絮絮叨叨了半天,只得耐下性子听,却忽然听出了些东西,双眼睁大:“因果?道人?”
这老和尚说话却丝毫没理会他的问题,皆因他还在回答钟宴上一个问题:“薛夫人与薛姑娘今日再次前来上香求签,便是求问这位陆小将军的吉凶。只是薛姑娘大约是舟车劳顿,兼夏日炎炎,所以刚刚求了签后,晕了过去。”
“晕了过去?”钟宴脸色大变,忽然想起刚才尘业和尚匆忙离开,只怕正是此事——他竟没有多问一句,委实大错特错。
他已顾不上继续听老和尚谈论薛姑娘的传言往事,只担心她的身子,一面问她去处,一面连忙转身离殿。——不过也不必猜,她们应是去了后院禅房暂歇。
那老和尚哎哎两声,追上长廊,引他前去禅房,却还不忘回答钟宴此前另两个问题:“薛姑娘这桩因果,却始终无人参透,薛相爷夫妇执意认为乃是薛姑娘欠缺一桩世上最好的亲事。不过那位道人再没有出现过,只听闻是稚川郡桐山上桐山观里的得道高人,旁人传得神乎其神,至于其真面貌,没有几个人见过。”
这番话叫钟宴脚步一顿。
“桐山观主?”
他自小长在宜陵,这一带颇多关于桐山的志怪传闻,医治百病、占卜吉凶一类,被人穿凿附会说成神仙,他自是当成无稽之谈,毕竟世上何人又能真正得道成仙,不受生老病死之苦呢?
可现在他在此听到桐山观主之名,……却又觉得,他莫非真的有异于常人的本事,甚至——与稚陵更有莫大的关系?
他眉心一跳,赶往禅房的步伐不由加快。
到了禅房外,远远就看到了廊下候着的几个仆从侍女,他两三步转过长廊,表明身份,再询问稚陵的情况,那丫鬟一脸担忧,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团团转,只断断续续地说,姑娘晕过去了,唤也唤不醒。
周怀淑从屋里出来,焦灼不已,看到钟宴立在门外,却是一愣,只是听他说他在法相寺里躲清净,过来探看稚陵的情形,便说了稚陵从去年十月病情一直起起伏伏,今年更是好一阵坏一阵的。
“微夜山下的市集,这个点儿也早就闭市了。可回京也来不及,阿陵现在的情况,怕是经不住什么舟车劳顿,这下可怎么好……”
钟宴道:“山寺清净养身,薛姑娘可暂歇一夜。我现在下山去请大夫,快马一夜可回。”
周怀淑喜出望外,目送他离寺下山。
钟宴马不停蹄,星夜疾驰,回上京城已是子时,城门下钥,他在城门外驭马拉缰,高声喊道:“我乃武宁侯钟宴,开门!”
城楼上亮起火把,一瞬间明亮起来,映出守城官兵形容,只听那个头儿道:“侯爷莫怪,已过时辰,城门下钥,下官不敢私开。”
钟宴再次高声急切道:“确有要事,非我为难各位。”
守城官却毫不松口,只道:“请侯爷勿要为难下官。”
钟宴从微夜山一路疾驰而来,早已汗如雨下,现在被挡在城门外,浑身被汗水浸透,他干脆道:“究竟如何才肯开门?”
守城官说:“除非陛下旨意。”
钟宴道:“我有令牌,你可拿去入宫呈给陛下。”
守城官复却问道:“敢问侯爷是何要事?下官好一并启奏。”
此夜清风过野,蝉鸣此起彼伏,明月皎皎,照彻大千世界,也照得独自驭马徘徊于城门外的钟宴形单影只,无比孤寂。
钟宴攥紧了拳,复又松开,再攥紧,如此来来回回,连跨下白马也不耐嘶鸣,终于见城门之中,光火忽然明朗,城门大开,他正要驭马入城,却见得城门之中一匹黑马急驰而出,黑马之上则是一领黑袍,和夜色融为一体的漆黑,只是两侧明朗火光映照出,玄衣上明灭刺绣的长龙。
紧接着,他身后紧跟十数快马,一并冲出城门。
玄袍男子冷冷瞥了他一眼,却顾不上说什么,只率领这十数骑人马一路头也不回地疾驰而去,直奔微夜山。
钟宴见状,立即也驭马回身,不甘示弱,急夹马肚,赶回法相寺。
倒让守城官好半天没缓过神来。
他先才奉了武宁侯令牌入宫求见,第一次未说明白缘故,那管事太监直说他这是找死,三更半夜胆敢来烦扰陛下。他怕事后回禀武宁侯时,钟侯爷要责难他不尽心,因此又仔细将钟侯爷交代他的缘故一一说明白,也不知是提及了薛姑娘,还是提及了法相寺……总之,这位管事太监立即变了神情,连忙进去再禀奏一番,谁知这一下,陛下他就从床榻间直直惊坐而起,立即吩咐把值夜的太医叫来涵元殿,一边迅速穿戴好,一边点了十来人,竟要亲自离宫前去。
把守城官吓得不轻,险些背上一个贻误时机的罪名——现在,他站在这三更半夜的城楼上,目送陛下一行的火光逐渐渺远,暗自祈祷薛姑娘千万没有事。
薛姑娘……钟侯爷……还有陛下……
他好像……迟缓地发现了什么秘密?
第75章
月光下,微夜山陷入朦胧缥缈的银辉里,满山松柏在柔和的光中静谧矗立,寺里青砖石恍若积水空明,婆娑树影,被一行人匆匆踏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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