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发丝垂拂过了她的脸庞,酥痒难耐的,与她自己的发丝,仿佛又交缠在了一起。没有风,便这么吻着,几乎全身都被汗水浸湿了,豆大的汗珠沿着他的鬓角一路滑落下来,滑到了下颔处,凝成月光里一粒晶莹剔透的水珠,最后啪嗒一下,跌在她的颈子里,沿着肌肤,不知滑到哪里去了。
这样冰凉又灼热。
他环着她颈子的那只大手扶在她的脸颊边,修长手指太过用力,以至于骨节泛白。大抵留下了浅红色的指印,她的肌肤很白,但凡碰了一下,都要有印子。可今晚夜色太浓,却看不清。
月色将她鬓边的发丝镀上了银辉,他漆黑眼里映着她的发丝,摇曳着,摇曳着。
就算这样,还是吻不够她。
吻痕一点一点地,胡乱落在她唇畔,脸颊,还有额头,眉心……吻到她眉心的红痣时,他眼底朦胧的一顷寒波摇动着,哗然一下,泪如雨下。
他吻到了咸热的滋味。
心跳很快,咚咚地响着,如同夏夜大雨前的数声惊雷,他分不清到底是谁的心跳。
是她的么……她终于也有了心跳了,有了呼吸了,可以开口说话了……不要像十六年前,他守在她身边时那样,她静静地躺着,没有一点声息。他眼里映着月华流转,吻停下来,小心翼翼地,仿佛怕打碎她一样,两只手捧住她的脸,再小心翼翼地望着她。
他的声音很哑:“阿陵,别走好么,别走。这里也是你的家。你不要我,也不要我们的孩子了吗……”
稚陵却静静的。
她脸上水痕斑驳,泪眼朦胧里,只是抬眼,视线锁住他的眼睛。哪怕被即墨浔吻了又吻,吻得喘不过气来了,眼睛里却远远没有他那样的意乱情迷,没有一点动情。她淡淡说:“家?我的家,怎么会在这里。孩子……没有我,不是也很好么?他没有母亲,陛下给他再娶一个后娘回来,不是也很好么?”
她抬眼,在他愣神之际,却不轻不重地推开了他的环抱,他没有用力,又也许是刚刚激烈的吻耗去了他最后的力气。
稚陵独自走到一旁,静静地对着镜子,理了理被他弄乱的衣领与鬓发。眼底是一片沉静的寂寥。
唇角刚刚被他咬破了一点,沁出血渍来,她抽出袖子里的绢帕,一点一点擦拭掉血迹。擦拭着擦拭着,镜子忽然变得朦胧。
不是镜子朦胧。
是她眼里朦胧了。
他的深情,未免太迟太迟。何况——到底是深情还是悔恨呢?若只是悔恨……
若只是悔恨的话。
他何尝明白她到底要的是什么。
她忍着喉咙里的哽咽,强行冷静下来重新开口:“我要回家。放了钟宴。”
他撑着墙,嗓音幽寂沉沉:“若我不答应呢?”
她回过头来,目光幽晦:“不答应——可我在你身边,生不如死。”她拾起一旁剑架上的佩剑,剑光一晃,掠过他的眼睛。
只见他惊慌失措。
第93章
即墨浔的佩剑向来锋利,日日擦拭,光亮如新,刃口寒光凛冽,几乎是吹毛短发一般。
就是这样锋利的一柄剑,他紧紧握在掌心里,不让她有力气抽动半分。
烛光一晃,静谧的这一刹那间,鲜血立时沿着他的指缝,汩汩地淌了出来。艳丽浓稠的,像殷红的水帘,他怔怔看她,漆黑的长眼睛里闪过了许许多多的心绪,到底都像沉进了寒潭中,没有什么可捉摸到的。
他注视她良久,目光寂静,长睫微微颤动着,涩然只吐出一个字来:“好。”
稚陵握着那柄沉重的佩剑的剑柄,这剑柄上,盘桓雕琢着精致的龙纹,蟠龙纹理栩栩如生,双目处嵌着一对黑曜石做的眼睛,映照光芒,便闪出极威严凶相的目光来。
在即墨浔话音落后,她看着他血流如注的手,不由得去想,她原来从没有得到机会拿到过它。每次想悄悄地碰一碰——他也从不许她碰。皆因他的佩剑是礼器,不仅是一柄单纯的剑,还是王权身份的象征。
简单而言,她想,是他心里看不起她,所以,不让她碰。
稍微一个愣神的功夫,不想就被他握着锋利剑刃,轻易夺过去了。有低低的、划破血肉的沉声。她抬眼,睁大了眼睛望着他,手里已空无一物,方才心中一刹那闪过的“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念头,也已然懊悔起来。
重获新生不易,她怎能再因为他死掉一次。那多么不值。
现在这佩剑被他夺去,咣当落地,清脆一响,他缓缓扔开了佩剑,却强势地逼近两步,把她双手合在他的手掌心里,鲜血温热的滋味顷刻包裹住她的手心,那一瞬,他似乎有很多话想说,末了却只见虚虚的光色里,他喉结滚了又滚,最后只轻声地问她:“有没有受伤……”
即墨浔微垂着眼睛,高大的阴影几乎要笼罩住她,她只觉不适,仓皇要后退,他的双手战栗合拢她的两手,目光长长地落在她的眼中。
她甩开了他的手,丝毫不领情。尽管在力量上有悬殊,可她再不需要他的虚情假意,施舍一样的关心。
他顿了一顿,还想再伸手来,她只是别开了脸,继续道:“既然答应我,那我现在就要带他走。”
铜镜蒙尘,模模糊糊地照着两个人的影子。他笔立在她的面前,如鲠在喉,半晌也没有再开口。
直到她重又看向了即墨浔,才见他仿佛失魂落魄一样伫立着,眉眼寂寥,似是有如山的愁绪压在了眉头,怎么也化不开。
他说:“今日不行。……”
“那明日。”
他喉结动了一动,幽寂的目光徐徐从她的衣摆上移,移向她的脸庞。
“明日也不行。”
在她逐渐变幻的目光里,他踟蹰着,走到了铜镜前,轻轻拿手擦拭了铜镜上的尘埃。可是满手鲜血,反让镜面沾上殷红血色,愈发模糊起来了。他借着擦拭铜镜,背转过身去,稚陵却在这模糊红色的镜子里,看到他目光幽远而长戚地,似乎落下了泪来。
男儿有泪不轻弹,他从不是流泪的人。便纵是从前——从前朝夕相处的时日里,她想,从没见哪一桩事能让他落泪。
哪怕是当年,失陷于乱军阵中,他也不曾因为处境困难孤立无援而落泪;哪怕是每一年去祭拜他的生母,他亦不曾有今日这样哀戚悲伤的神情。
可今日,他已不知第几回流下泪水了。
难道这样多年,他还改了性子,变得慈悲为怀了么?
他断断续续地问:“留下来……好么。我只有你了。”
她却不应。
大抵是知道她离意坚决,即墨浔终于试探说道:“明年再走。”
她冷笑说:“明年复明年,人生有几个明年?”
即墨浔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复道:“十月……十月是煌儿的生辰。十一月再走。”
她说:“……十一月运河结冰,不能南下。”
他愣了愣,嗓音微颤着说:“你还要南下!?你还要跟他去哪里!”
她不答,却盯着他的背影,他似乎没有勇气敢回头面对她,所以扶着铜镜,修长的手,同样在颤抖着。
他最后叹息一声,幽幽地转过身来,眼尾猩红,薄唇翕张着,轻声地说:“九月底。”
稚陵见即墨浔向她迈过一步来,声音仍然很低:“九月底再走。”
漆黑的长眼睛里,映出来行将燃到了尽头的红烛,也映出来她的模样。她仍坚持道:“太迟了!”
他伸手来,想要摸一摸她的脸颊,目光瞥到手上的鲜血淋漓,骤然顿在虚空,幽幽地收回了手,这一回嗓音却坚定了许多,不似先前几句话有商有量的语气,反而似有破釜沉舟的执着。
“稚陵。”
尽管他没有碰到她,依稀却残存着那样的触感,像是他的修长手指极轻地摩挲着她的脸颊,耳廓,鬓角。温柔地像月光落下。
可没有那么光滑,他的手上常年握着刀兵,早磨出了茧来,拂过肌肤时,总有几分粗糙的感觉。
她不知为什么,听到他这样温柔地唤她时,不由自主浑身一颤。他注视着她,说:“稚陵,我答应过你,……”
“什么?”
她一时不解,因为他几乎不会轻易许诺,答应过她的事情,算不上许多,若说兑现……的确大多都兑现了。
她记不得他还有什么没有做到的许诺。
如果指的是前生他答应她娘亲要照顾她一辈子这种话——她现在却也不稀罕要他兑现。
稚陵见他忽然弯出一个笑来,唇角一勾,眉眼弯出个欢喜的弧度,一直幽静寂寥的目光,这时候却也跟着,有些明亮了。
他寂静说:“我答应过你,‘来年秋狩,教你骑马射箭’。”
稚陵心头一震,抬头看着他的眼睛,微微讶异。
她迟缓地想起来他这桩许诺。
……已经过了很多年。
那一年在禁苑秋狩,她怀着身孕,歆羡别人狩猎的飒爽英姿。
后来,他便驭马回来,载她一起,在天高云阔的秋野地里闲行。
那时候,他说,明年此时,他教她骑马射箭,不必再羡慕别人了。
思及往事,她忽然心头酸楚。分明已告诫自己无数回,不要再对他抱有丝毫的美好的幻想,可那个时候,她是真真切切喜欢他的,——怎能说忘怀便忘怀了。
哪怕已经有十六年光景,彼时她心中甜蜜却做不得假。
……大抵正是他给了她一些幻想,才让她后来幻想破灭的时候,有多么甜蜜,就有多么痛苦。他不如从未给她幻想过,也好过让她从希冀的云端跌进了烂泥里,摔得满身狼狈,没有一丝尊严。
思绪千回百转,堵在心口,郁郁不得疏,她喉咙一哽,只冷冷说:“不用,别人也能教我。”顿了顿,像是怕即墨浔不理解,更添了一句,“钟宴也能教我。他一向耐心。……对了,从前教我画画的,也是他。”
即墨浔半晌没有回答她。
可他铁了心要做这件事,这件事,大抵是他的底线,没有商量的余地了,甚至说,若连这件事她也不答应,他就杀了钟宴。
没得商量。稚陵不知他究竟要执着前生那些事情到什么时候。
但是,她可以见到钟宴了,总归算是有些进步。
只是……每次必须找他要令牌,用完令牌,也需要还给他。
这使得她每次都要面对他,至少要说上两三句话,委实烦恼。
关押钟宴的地方,靠近昭鸾殿一带,是一座小院子,题名叫做“花影院”。这花影院中,并不见什么花影,甚至可以称得上草木荒芜,只墙下一丛野草,正值秋天,野草枯黄尖瘦,锋利的影子落在墙根上。
这院子很冷清,但有众多禁卫看守,虽说他们个个冷心冷面,只服从帝王号令——但使得这里不算很冷清了。
院门上了许多重的铜锁,稚陵看着开锁的禁卫,十分着急,门锁甫一破开,光明照入灰暗的室内,稚陵还没有迈开门槛,就听到里头有窸窸窣窣的声音。
扑面而来的是空气中浮动的灰尘。
稚陵被呛得咳嗽了两下,不得不掩着口鼻,可心里却满满当当都是即将见到他的高兴。
她说着,已耐不住脚步,跨过了门槛,禁卫恭敬地领着她进了屋门,光线太暗,颇有落差,使得她的视线一时间有些迷糊,努力眨了眨眼,才终于看到,这屋中一角坐在竹床旁边竹凳上的男人。
他背对她,似乎没有意识到她的脚步声,因此捧着那卷书册,竟还有闲情逸致地翻了一页,才幽幽道:“陛下又来了。”
稚陵一愣:“什么?陛下?”
钟宴闻声,忽然一僵,手里的书册啪嗒落地,他僵硬着回过头来,见到是稚陵,蓦地站起,目光里满是不可置信:“……阿陵!?”
稚陵嗓音微微发颤,却十分欢喜:“阿清哥哥,是我。”
钟宴清峻面庞更是愣住了。
他猛地抱住了她,几乎瞬间,眼中仿佛一热。
“你叫我什么……?”
第94章
“阿清哥哥。”
钟宴一个恍然,拥她的后背的手无言中更紧了些,霎时低下漆黑的眼来,稚陵柔顺乌黑的发丝蹭过他的脸颊,挟有兰草幽幽的淡香,一股脑地涌进了他的心头上。
他却突然哽咽得没法开口说话,嘴唇张了又张,除了愈发揽紧她以外,竟不知说什么好。漆黑的长睫颤了一颤,心跳得很厉害,末了,他闭上眼,轻轻地说道:“阿陵。……你还记得我。”
她的下巴搁在他的肩窝处。
他已不是二十多年前,那个病瘦孱弱的少年,今时今日,他身形挺拔如竹,比她高上许多。
尽管如此,他微微弯下腰来,好让她可以够得到他。
闷闷的声音,从他肩窝那里响起。似乎离耳廓太近了,稚陵的声音传来时,仿佛无形的羽毛,轻轻刷在他的耳廓里,酥痒得叫人头皮发麻。她声音很轻很轻,带着一如既往温柔的笑意:“我记得,都记得。”
他喜极而泣,长睫上沾了一两颗晶亮的水珠,在暗淡的光线里,闪了又闪。他嗓音清冷,却含着失而复得的欢喜,只喃喃重复着:“阿陵,阿陵……。我好想你。好想你。”
钟宴像突然想到什么,身形一僵,“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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